08
後来胡月儿总想,屋子里的女人也是路安琪。
路安琪再也没也出现在特兰西花园。好像这几个月就是一场梦,迷离而真实,胡月儿依旧经常光顾酒吧,和卢心照不宣地都不曾谈起她。
但天堂的故事却再鲜明不过。那只被赐名为特兰西的蛾就与路卡斐尔一同生活,不跟其他子民来往,度过了一段对於祂俩来说,都是最美最幸福的日子。
一直到上帝出现,他质问路卡斐尔为何带蛾进入天堂。
「蛾和蝴蝶有什麽不一样?为什麽不能进入天堂!」
上帝说,蛾是违背意志的存在,能够在凡间活着就应当感恩,不该奢求天堂。
路卡斐尔不依,祂指着不远处的特兰西(特兰西坐在草地上,努力地假装没听见争吵)大吼:
「特兰西并没有错!就算是蛾,不也为了生命而努力茁壮努力飞行吗?难道就因为祂曾经是蛾而不堪吗?您作为上帝,怎麽会看不见蛾如何地匍匐求活……您不是应该要爱着一切吗?不是应该爱着天堂的子民吗?」
「牠不是我的子民。」
愕然於上帝威严无比的语气,路卡斐尔缓缓垂下手,深吸口气後重新与上帝对视。
「祂,我已经赋予翅膀。」
再坚定不过。是上帝赋予了祂决定谁能成为子民,可天堂一直以来都是幸福美满的,以致於路卡斐尔忘了,上帝同样能剥除子民的身份。
上帝沉默了几秒,扬手一挥,只听得特兰西一声惨叫,顿时被摔出了边境之门。路卡斐尔惊骇,发现特兰西的翅膀硬生生被拔除、掉落,并且快速地变为粉尘。
「金星,祢竟要为了蛾与父神争执吗?」
上帝无喜无怒的问着。路卡斐尔不敢置信,向後踉跄了好些,耳边是特兰西强自压抑的呻吟。
而後,水晶屋突地轰然炸裂,变成无数碎片飘散空中。路卡斐尔眉头紧蹙,缓慢摇头。
「这天堂、根本就不幸福……根本就不是天堂……」
风云变色。天堂开始扭曲,大火四处燃起。之後的故事,便是再耳熟能详不过。路卡斐尔终归败在上帝手下,被判失格,斩断羽翼,驱逐出境。祂坠落了九个晨昏,在夕阳绚烂得一蹋糊涂中,光华一闪,没入人间。
〈LeslamesD’automne〉悲伤肃穆地哼唱旋绕着,胡月儿走在河岸公园,看着长堤落日。路安琪离开的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循环这首歌,总能在其中隐约能看见天堂之役,那般辉煌、那般悲壮。
他自认低俗地,将路卡斐尔与特兰西定义为爱情,想起卢似笑非笑问自己从来都不知道特兰西花园的意思吗,於是胡月儿特意查了,特兰西,trans,也就是跨越,延伸词有transgender等诸多,集中指向为跨性别者。包含范围过於广大,胡月儿似懂非懂,但他能知道,特兰西花园里都是这样的人,都和自己一样,蛾,或者以为自己是蛾。
忍不住笑了,忽然好想再见一见路安琪,他的天使。
取出口袋里的MP3,本想调整音量,却不小心按到下一首,胡月儿啊了一声,耳机里传来最不喜欢的那首曲子。他皱眉,却忽然愣住。
长堤上,站着一个人。
白色洋装被渲染为渐层的余晖,随风飘着,整个人纤细得彷佛就要让风吹落。
他知道,那是路安琪。
〈BeforeLove〉旋律映衬。胡月儿曾经抱怨过,说这是一首催眠着你自杀的歌,从开始就不断在耳边低吟:「死吧,去死吧」,如此温柔,如此令人心动,让你无意识地踏上了高楼,一跃而下。你的生命变成一首咏叹调般的悲歌,风呼啸在耳边恍若一切都美到极致,可最终,歌曲彷佛未竟,像嘲笑一般望着屍体。你四肢扭曲,睁大着眼,却什麽都没有了。
再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或许是眼前的画面让他有所感概。
——原来我们都是自杀身亡的。
胡月儿心想。
路安琪站在那麽高的河堤边上,任夕阳如此沉重压落,波光粼粼中,胡月儿终於明白这个道理。蚕蛾与蝴蝶、天使与人类,都是这样自杀身亡的。
「路……」
开口,却只是做出唇形,风飞扬起路安琪的长发,她双手环抱。胡月儿感到悲伤,即使路安琪并没落泪。
羽毛在路安琪微微缩起身子时出现,霎地绽放成一对诺大翅膀,那是泛着金色光辉的雪白翅膀,在夕阳中嫣红,美丽却过分短暂。仅仅一刹那的时间,翅膀散了,碎成粉末,随风闪烁,炸开的光芒使胡月儿不得不抬手遮挡。
剪影里,路安琪微微抬头,彷佛说了什麽,然後身子向前一倾,消失在河堤。河堤并不高,可那般姿态,恍若坠入万丈深渊。
09
那天晚上胡月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路卡斐尔的坠落。
路卡斐尔急速摔往人间,特兰西见状,毫不犹豫地跳下。强劲的风刮伤了祂,流了好多好多的血,但特兰西没有感觉,只一心一意追上路卡斐尔。祂追了好久,一直到快到人间时才追上。眼看即将撞到地面,失去翅膀的特兰西用身体紧紧护着祂,却在那一瞬间,祂的背部长出了无比斑斓的蝶翼,特兰西惊讶着,原来自己是蝴蝶,而後光华一闪,双双没入人间。
胡月儿惊醒,坐直了身子,泪流满面。
她忽然知道了路安琪在长堤上说了什麽。
──为什麽……只有蝴蝶……能进天堂……
10
很久很久以後,胡月儿想,当时的路安琪,一定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