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数年之前,有个小门派在地方迅速崛起,无凭无靠地在数年之後成为江湖数大门派之一,那名派有个优雅好听的名字。
「凤羽门」。
凤凰之羽,乃祥瑞之徵,珍稀无比,以其暗喻门人殊才,正如凤羽。
这门派成立得极快极迅,让人匪夷所思,成名的原因也让人匪夷所思,如同唐门以毒、暗器起名,凤羽门也有自己的起名象徵,那象徵是「阵」,艰涩难懂,却可在战争上发挥百人之效的「阵」,但这凤羽门不用人摆阵,他们用人以外的活物摆阵,效用奇佳,比以人为主体起阵还要有用。
这凤羽门还有一个更让人想不透的地方,那就是从来没人见过凤羽门门主的样貌。
在外抛头露面、训练弟子、游走各门派交际、战场上威风八面指挥摆阵换阵、私底下掌管门派内外大小事的,都是凤羽门的副门主,江湖上有「雪地炭火」之称的霜焰霜姑娘,她是一名对奇门遁甲、阵法摆解都有极深造诣的塞外奇女子。
凤羽门的门主到底是谁,这些年来一直是江湖上欲解的谜题。
──是否因为其貌不扬,所以乾脆不在江湖上走动露面?
──或是他的身分极其敏感,一揭露便会引起江湖动乱?
──或者,这门派真是凤凰所创,位属神仙之列,自然不能露面?
种种猜测,还有更离谱可笑的,但没有一个与事实相合,众说纷纭到天花乱坠,凤羽门的门主依然是团谜,然让人佩服的是,他与各大门派当家、要角的关系都相当良好,其中甚至包括已退隐江湖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凤羽门对江湖上的人而言,谜团重重,谁也不敢大放诳语评论凤羽门。
凤凰降世,祥瑞之徵,欲究其名,终归於无。
2
江湖上消息最灵通的人,究竟是谁?
他自称为江湖百晓生,谁也无法对这个称号有所质疑,只因他真的是江湖百晓生。
江湖上众说纷纭的凤羽门门主,他是认识的。
不止认识,甚至还是旧识,若非他的威胁不比一只蚂蚁,早在逆水寒事件当中就命丧斧口之下。
因此当凤羽门门主约他在客栈一会时,他只感疑惑,觉得不解。
纵使肚中有千百一问,他依然准时赴约,正午时分,客栈二楼观台,脸上戴有面具之人。
这样的特徵并不难找,但是在一群江湖人士之间也不突兀。
他迅速地在人群当中找到那名凤羽门门主,他正浅酌一杯上等的香醇好酒,江湖百晓生往空中一闻,酒瘾不禁有些犯了。
是上乘的女儿红呀……!
江湖百晓生有个怪僻,就是生性嗜酒,一天不喝上个三壶就浑身发痒,像身上长虫子似的,要抓又抓不到痒处,那虫子只有用酒才灌得死,这习性倒是跟追命如出一辙,只是追命不会因为没酒喝就浑身像有虫子爬。
他蹭到凤羽门门主桌边,一语不发地坐到对面方的位子上。
凤羽门门主低笑一声,未开口便先送上一杯满满的女儿红,毕竟嚐过人情冷暖,自然知道有求於人时未开口便要先奉礼,而江湖百晓生也很吃这一套:他一手举起酒杯,豪迈地给灌了个痛快。
凤羽门门主边笑边道:「真不愧是百晓生,酒量有增无减哪。」
江湖百晓生一脸「好说、好说」的表情放下酒杯,道:「门主,您太客气了,这酒太过名贵,想必问的事情也非比寻常吧?关人?关事?关物?或者是全数都有?」
江湖百晓生显然对这凤羽门门主奉上的酒相当满意,否则依他平常的个性断不可能如此快人快语,得罪了他别说是万金请不开金口,即使你没得罪他也要看他当日心情如何,若心情不好,也只能自认倒楣、多花几锭银子罢。
凤羽门门主显然也内心焦急,一听见江湖百晓生的允诺,立刻开口问道:「听说,四大名捕之一的铁手,离开了神侯府,此事可为真?」话未毕,一锭银子摆上桌,沉甸甸的。
江湖百晓生收下银子道:「此事为真。可出动的不只是铁二捕头一人,而是四大名捕全部一起出动,阵仗不小,门主想问的是他们为何出动吧?」
凤羽门门主点头,又递上一锭银子。
江湖百晓生接下,又道:「这次可不简单,四大名捕一齐出动,是为了一块玉。」
门主心上一震,却不动声色:「玉?什麽意思?」又一锭银子放上。
江湖百晓生这次没出手接过银子。
找他问一次情报,价码都不便宜。
但是他只取应取之财,从不多拿、亦不少取。
这相当有自我原则的江湖百晓生,继续说了下去:「据说这玉,通体鲜红,形如茉莉,与人的体温无异,上头的花瓣纹路刻得可是入木三分,江湖上传言,将这只玉的弟兄们凑齐了,就能开启一道通往无数金银财宝的道路,此行一去不愁吃穿,所以外头正拼了命要抢到这几块玉,许多门派都给灭了门、抄了家!」
凤羽门门主眉头紧皱,心下思量:那到底是块怎麽样的玉?
是神器?或是魔具?或者更糟,只是一场骗局?
无论是哪种,想必江湖上的腥风血雨都会持续好一阵子。思及此,门主的无意识地咬着下唇,淡淡的痛楚让他日渐加深的不祥感更加剧烈。
他低下头思索:还能再探听下去吗?
打探到此,已经足够了,知道了起因缘由、了解了江湖走向、明白了後果代价。
够了,收手罢,知道太多,便是平白让自己的生命暴露在危险当中。
此举不智。太过不智。於是他欲起身离去。
但脚才刚想使力起身,门主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人的脸,那是他一生当中,第一个真心对待他、也让他真心付出过的人,他是个为了江湖侠义、兄弟情义便可抛头颅洒热血的铁铮铮汉子。
为了这个人,他能够收手吗?
凤羽门门主苦笑一声,收回了欲使力的脚,在椅子上调了个安稳的位置,深吸一口气。
当他将气吐出时,桌子上已多了一包沉甸甸的袋子,里头装满了重量实实在在的金子,这一袋,够让江湖百晓生买上百坛千坛的上乘女儿红与花雕了。
江湖百晓生吞了吞口水,眼珠子瞪着那袋金子,怎麽样也移不开。
凤羽门门主冷笑一声,指着桌上那袋金子,说出了这一生他认为最疯狂的话来。
这话,疯狂到了极点。
但,他乐意这麽做,为了他。
他说的是:「我要知道全部。这袋金子,换你所知道的一切。」
疯不疯狂?疯狂!
可不可笑?可笑!
但他知道自己没疯,亦不可笑。
他只想赎罪,为了那个人。
也为了那个人的结拜兄弟、那群已故的哥哥们,赎罪。
3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是人的通病,鲜少有人能够例外。
江湖百晓生是个人,自然无法免俗。
他收起那沉沉的钱袋,顺了顺气,江湖百晓生这才又开口:「这事得从一个人开始说起,那人擅使剑法,面貌柔美,既不受名利诱惑,又不为权贵威胁,他成名得极快,却也消失得极快,称得上是一代传奇人物……门主,你可知那人姓甚名谁?」
凤羽门门主摇头不语。
江湖百晓生神秘地压低声音道:「那人,正是「小寒神」萧剑僧!」
凤羽门门主愣住了,愣得连问话都忘了。
──怎麽会提到这号人物?
诸葛先生在年轻之时,曾经收过三名义子,其中一位便是萧剑僧。
他不但使得一手好剑,谋略策划的本事亦高人一等,当时诸葛先生将全副心力都放在这位武学奇才之上,一直到无情到来,这才稍稍减弱。
不可否认,「小寒神」萧剑僧的确是诸葛先生一手培育、最心爱的义子与弟子。
江湖百晓生道:「想来门主也听过这号人物,根据在下的调查,茉莉玉一案,与『小寒神』萧剑僧有分割不了的关系,事实上,萧大侠还有一样技艺,是谁也未曾听闻过的,就连在下也是千辛万苦才得到这消息。」
凤羽门门主奇道:「技艺?」
江湖百晓生露出狡诈的微笑,伸手在包袱里摸摸掏掏,取出一个小东西放在桌子上。
那小东西,是一只玉。
一只茉莉形状的玉。
这不正是茉莉玉?
凤羽门门主还没能开口再问,江湖百晓生已经先一步开口:「我说,这只玉,是萧剑僧的作品,你信麽?」
凤羽门门主皱眉道,一句话也没说。
江湖百晓生点点头,微笑渐深。
那笑,证实了凤羽门门主心中的推测,是正确的。
但,这却让他感到更加不祥,他一直祈祷这个推断万不要是真的。
太多太多的憾恨,被一段回忆紧紧包裹成果实,外观瞧上去新鲜香甜,他却知道这果实是万万不能拆开的。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这颗果实中,包藏着的不是败絮,而是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回首的过往。
谁没有过往?
谁没有悔恨?
有的人一生犯尽大错,却活得坦坦荡荡,胸口上边一道口子也无,如新生婴孩。
但那只是少数,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
太多人选择的是不断悔恨,把憾恨的伤口一次又一次扒开,喃喃念着「如果能够重来」这种欺骗的话语,是麻醉、亦是催眠。
人生,是一场难以入睡、也难以醒来的梦魇;是笑,是哭,由人、亦不由人。
凤羽门门主再怎麽神出鬼没、高深莫测,却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至极、不特别不希罕的人。
自然,他会後悔、会憾恨、会悔不当初、也承受过那句「如果」。
现在,他要赎罪,为了那群曾经肝胆相照、亲如手足的哥哥们,也为了自己。
为了这个念头,他必须面对那段记忆、那堆憾恨。
他怕麽?
他怕极了。
但他不能逃,一步也不能逃开那段记忆,甚至连眼神都万万不能移开半寸。
他深吸一口气,定下心神,眼前茫茫然的一片蓝雾,过快的心跳为其伴奏,他的手是唯一在移动的物体,一柄锋利至极、恰如琉璃美人一般的剑,让他握了个紧实。
桌上那袋金子没移动过,沉甸甸地,放着。
江湖百晓生笑了。
凤羽门门主亦笑。
蓝雾缓缓散去了。
4
凤羽门门主一但卸下面具,就不再有人识得他是门主,除了宅子里的仆役。
宅里上上下下的仆役,皆称他「主子」。
凤羽门门主到了宅里才知道,有个人等候自己多时。
他问道:「是谁?什麽时候来的?等了多久?」
管家道:「是位姓戚的客人,约莫卯时就到了,方才离开。」
──戚少商来找自己?
凤羽门门主感到意外,只因戚少商从未来找过自己。
直觉告诉他,戚少商有要紧事要找自己,想必就是那件两人皆无法置身事外的大事。
低头沉吟了半晌,他决定破一个月一会的约定,上山去会一会这「九现神龙」戚少商。
但他才刚踏出宅邸,立刻查觉到有人。
有人埋伏在此!
他不动声色,右脚重重一踩、一踢,踢起一片片落叶旋转周身。
他暗地使劲,落叶在他周边开使用极快的速度,飞舞!
──埋伏的人有五个。
──四个实力不低,一个是高手。
黑影闪动的瞬间,他袖里的暗器即出,五把利器极迅射向遮蔽处!
顺着风,一施轻功,他跳上屋顶。
埋伏者窜出树丛,跃上屋檐,其中四人已经见血。
凤羽门门主拉开一抹冷笑,取出另外五把暗器架在手上:「好大胆子,敢在我的地头上设伏?」
对方面无表情,虽散出杀意却仍不为所动道:「拿命来!」
语毕,一人迈开脚步,冲上前!
四人落後一步,围绕着目标成圈。
凤羽门门主又笑,但笑里多了几分沉重,少了几分轻快。
他查觉到这五个人的目的了,相当明显地。
他们在阻止他。
阻止他去找戚少商!
5
无情很喜欢一种声音,大自然当中风吹抚在空旷大地上的声音。
四个师兄弟喜欢的声音,都不相同。
铁手喜欢的是孩子们高声嬉笑打闹的声音,所以他常陪着四剑僮玩耍。
追命喜欢的,是姑娘家的笑声,他说这让他想起故人。
而冷血喜欢的,是磨剑的声音,很冷、很硬,一如这四师弟的个性。
这时候的无情,由金剑推着轮椅,来到一处悬崖之上。
无情喜欢听风呼啸而上的声音。
闭上眼,无情细细聆听这属於大自然的曲子,金剑则乖乖站在一旁陪着听,即使他一点儿也不懂这声音有什麽好听。
不远处传来声声嬉闹,极细、极轻、极远,却没让这对主仆漏听了去。
无情睁开眼,唤道:「金儿,你来。」
金剑点头靠上,接过无情手上的纸片,上写着几样东西。
无情道:「我要在这儿稍微待一下,你到前头那座村庄,去将这上头的东西备齐,如果有买不到的,就多跑几处,别遗漏了……」顿了一顿,又道:「有什麽喜欢吃的,就一齐买回来吧,快去。」
无情的用意,旨在让这孩子去好好玩玩,陪着自己东奔西跑,精神想必耗损严重。
方才那阵笑声,代表村子里有好玩的玩意儿,孩子们才会有那样的笑声,所以他差金剑去村子里采买项目,孩子生性好玩,不可能看着新奇事物从面前走过而不跟上,就让这孩子放松一下罢。
金剑很聪敏,低喊一声「是」,随後撒开腿跑开了去。
金剑哪里不懂无情的用心?
但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就能会意的,无情跟金剑就是如此。
金剑离开後,无情又闭上眼细细聆听,在他的记忆里,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悠闲了。
上一次如此,似乎是许久以前,他与铁手曾这麽过。
铁手……
无情在心里暗暗叹息,怎麽又想起铁手来了?这些日子以来,有些反常。
当捕快的这十几年来,无情的心性早被训练成心静如水,无论什麽情感都能在上头激起涟漪,但涟漪毕竟只是涟漪,久了就静了,一丝痕迹也瞧不出。
他这池水,有过许多次涟漪。
初见铁手,有过涟漪。
初会追命,有过涟漪。
初识冷血,亦有涟漪。
仅只涟漪,如同船过水无痕,涟漪过後就是一片寂静,无声。
无情总认为这种情况会一直下去,不会有所改变。
但显然他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他这位二师弟,在自己心中所带来的水波有多大。
铁手,竟是那唯一的例外?
一声轻叹:「……铁手。」
字句流泄,光是如此就让无情瞪大双眼,心情却不像以往那样感到心慌。涌上来的暖意,究竟意味着什麽?
从来没有过的陌生感,无情在此时此刻却一点也不慌,因他没有余力慌。
现在的他,心里充满警戒。
警戒什麽?
别过头去,他在警戒着林子中的「人」。
6
这个神出鬼没、不肯与无情正面相对的「人」,已经跟着无情一段路了。
无情往前,那「人」也往前。
金剑转向,那「人」也转向。
两人停下,那「人」也停下。
无情大约猜到那人是谁,他知道对方与自己不同路,但也不是面对面的那路人。
他会示意金剑离开,也有引那「人」现身的涵义。
因他知道,对方之所以迟迟不现身,是因为金剑在旁。
会顾忌着四剑僮的人,无情记忆当中只有一人。
那人,过去被称「玉面修罗」。
现在,江湖上没有他的称号,只有对他过去的种种批判。
还有,种种谜团。
无情静候半晌,而後扬声叫道:「现身吧!躲躲藏藏,不是你的本性。」
话传了出去,进了那「人」的耳里。
「人」在林子中,出声回应:「躲躲藏藏虽不是我的本性,但这麽多年我是藏过来、躲过来的!江湖上想追杀我、想生擒我、想替兄弟报仇的人比比皆是,我若不隐姓埋名,岂能於这时、在这里与你对话?我的本性,早已随着屋边那块墓碑下葬,别人有三炷清香,我有的只有三杯酒淋!」
对方的声音很静、不大,所以无情可以敏锐地感觉到那话中所包含的情绪。
不甘。
无情道:「他对你,已是仁至义尽,剩下的并不容许我们多做评论,你该明白的。」
那人狂笑几声,在林子中激起一阵鸟兽散,他笑得极狂、极响、极妄。
却也极苦、极涩。
随着笑声,传出的是苦得无法再苦的声音:「我不明白的事太多,我不明白为什麽当初他没杀了我,为什麽他在生死一战後决定退隐,为什麽我到现在还无法……」
──还无法什麽?
其实「他」也不明白,只是对於这种理不清也不明白的心情感到疑惑、不解。
无情长叹,叹的是这两个人之间怎麽理也无法理清的关系,也叹自己此刻的莫名心乱。
那「人」低笑一声,正如同无情听出他的话里有多少不甘与无解一般。
他也听出无情的叹息里有着什麽。
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是藏不住情绪的,但听不听得出来却是因人而异。
显然,那「人」听出来了。不仅如此,他还从林子里走出,靠在树干边用调侃的眼神望着无情,身上的白衣在一片翠绿当中显得格外抢眼,他脸上的雪白面具亦是如此,远远望过去,像是两个无情。
他正是那神出鬼没、谜团重重的凤羽门门主。
无情表情没变,依然沉着冷淡。
他知道这人的真正身分,更甚,他帮着对方隐瞒大家,隐瞒着铁手、追命、冷血,也隐瞒着最该知道的那个人。
只因那最该知道的人,是顾惜朝最不愿意让他知道的人。
为什麽要帮助这个不算朋友,甚至可算是敌人的人?无情自问却无解。
无情又一声长叹,眸子一转往对方身上聚焦:「为什麽,我想你很清楚。」
因在无情的眼里,这两个人是一样的,但他不是局内人,无法对这件事多说一句评论。
更何况,他自己也正因为这样的情绪而毫无头绪。
凤羽门门主笑道:「这句话送还给你,你该比我更清楚为什麽,你总在独处时想起同一个人。」
一针见血!
凤羽门门主说话一向直接、不拖泥带水。
无情顿了一下才道:「因为,他是我的二弟。」
凤羽门门主狂笑一声:「无情,这理由骗骗我还说得过去,不过要骗过你自己……是不是太过逞强了一点?哈!」
无情皱眉:「什麽意思?」
凤羽门门主道:「无情,你唤过他几次『二弟』?唤过他几次『铁手』?」
无情低头,思绪沉静。
──唤他二弟的机会,很多,多到无情计算不出来。
──唤他铁手的机会,也太多,多到无情已经无法用数字取代。
但是,无情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有多大、多远、多可怕。
凤羽门门主没继续追问下去。
无情是个聪明人,是个聪明到极点的人。
也因为他突然想到自己,想到某个人,想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牵扯。
他没能再问下去。
无情也没让他再度开口。
因为无情的暗器,已先离手!
无情的暗器,往何处而去?
那只细小而极迅的暗器,竟是直扑凤羽门门主的门面!
7
暗器来得极迅。
凤羽门门主避都不避。
他甚至没眨过眼。
暗器在他的门面前三寸,停下!
点点火星爆裂。
响亮刺耳的撞击声响起。
凤羽门门主一声冷哼,轻吹一口气。
就这一口气。
人的一吐一息,本不具任何威胁,但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这吐气成了关键!
两只按器猛然分开、往相反的两个方向疾射而去!
──哪来的另一只暗器?
凤羽门门主微低头,望着在相反不远处的两只暗器,心里思量。
但无情连想都不想。
那两只都是他的暗器。
他亲手画图、选质、打造、磨亮、入袖,他不能误认!
无情掌心用劲,往较近的一只暗器打去。
掌风、入土,暗器、入掌。
无情连细看都不必,尾端的金色羽毛早替他揭露了持有者。
是金剑僮子!
无情皱眉,一声不哼地把暗器握在手上。
凤羽门门主拾起另一只暗器,也没吭气。
他在等待。
等待无情的下一步动作。
无情瞅了他一眼,轻声问道:「来?」
凤羽门门主轻笑,回应:「为何不。」
语毕,一人微笑,一人则无。
8
无情的拿手是暗器,这一点江湖皆知。
既然是自己上手的武器,自然不能假他人之手铸造,无情如此坚持。
於是,他学会铸造暗器。
除去自己一份,他亦替四剑僮各造了一份。
为了区分,他用羽毛绑在尾端,四个僮子、四种颜色。
金剑僮子绑上金羽;银剑僮子接下银羽;铜剑僮子挑了土羽;铁剑僮子则是黑羽。
这暗器自然不是让他们攻击用的。
无情思量到四剑僮的江湖历练太浅,难免有黔驴技穷的情况发生,当前後左右皆受制而无法发挥自如时,这暗器等於是求救信号,一射出便会有人给予回应,其力相当於四大名捕身上的「平乱诀」。
四剑僮身上各配有五只,这是无情所给予的权利。
「实力不济」的权利。
无情身负的重担有很多,其中有一项便是四剑僮子的「师父」这样重担。
他必须替这四个孩子规画好退路。
无情对自我要求很高,对他人要求更高,因此这样的权利是有底限的。
四剑僮自然知晓无情个性。
也因为如此,当无情看见这只象徵金剑的暗器疾射而出时,心里浮现的预感是不祥的。
金剑最为稳重懂事,四剑僮当中只有他一只不少。
──是什麽样的危机让这孩子开了首例?
无情向暗器的来处极冲而去,迅得如风!
凤羽门门主跟上,慢了无情一些。
但他的轻功一点也不逊色。
风,又吹;沙,再起。
眼,一睁一闭,顺着景色而动,二腿二轮在大地上留下轨迹,几不可闻。
无情的手很灵活,眼睛很利,话很直接。
他的鼻子却不太灵。
「无情,是不是哪个……」
无情截断他的话,迅速明快。
「是金儿。」
凤羽门门主点头,没再追问下去,但隐隐约约也嗅到不对劲的气息。
那个冷静沉着的孩子,那个金剑,求救了?
情况不乐观。
一声爆喝,猛地截断了两人思绪!
无情猛地转了个弯。
一道银白色的剑气,朝无情直扑而来!
无情不避,手往上一扬、袖子凌空飞起挡在前头,将无情的身体连脸给护了个紧实,但衣袖布料怎能抵挡不长眼的刀光剑气?任谁都不愿意相信这等事的。
──但他是谁?他是无情。
剑气往袖子上头急蹭,却怎麽样都无法划破衣袖。
无情闷哼一声。
就这一声,剑气一顿,接着往来的方向笔直奔回去!
「不好!」
这一声不好,是凤羽门门主所发出的,光听语调就知道真不好,更何况他已拔斧欲挡那道剑气?
无情定神一望,也大喊一声:「糟!」之後冲上前,追过那道剑气。
剑气的目标,是金剑。
但无情不解,为什麽会变成这样?为什麽目标会变成金剑?
方才到现场,虽然连观察局势的机会都没有,但是无情不需要「观察」局势,他早在扬手的同时便「熟悉」局势,现场除了金剑僮子之外还有一人,无情认不出对方是谁,但是他对那人不陌生。
对方身上的气息与动作,他太熟。
正因为太熟,却反而觉得陌生。
那人查觉无情到来的瞬间,立刻返身往崖下一跳!
这返身的动作,极迅、极快、极俐落。
甚至让无情连令暗器离指的机会都无!
当无情扬手後,他已确认好剑气飞奔的路线,绝对不会波及到金剑。
理应如此,无情的推论从来不出错。
但是今次,他犯了个错,怎麽犯的、究竟为何,他一点也不明白,想不透。
那剑气,为什麽会往金剑身上飞奔而去?
但事已至此,无情只能抢在前头补救。
他奔了出去,赶在剑气之前冲到金剑身边,手一捏、一放,三只暗器从无情的手中激射而出。
另一只手,则是一把将金剑的手抓牢,往另外一个地方俯冲而去。
这两个动作是一气呵成的,一手放暗器、一手拉金剑,任何一边的施力不对,都会让无情整个人翻覆,而相当不巧的,他身处在万丈深谷之上。
无情在拉住金剑的同时,立刻感觉到一阵不太对劲的力量。
那力量在拉扯自己。
那力量在反制自己。
那力量,在推挤着他。
一双清丽且锐利的眸子往金剑那方瞪去。
这一瞪,无情後悔了。
9
无情这一生,鲜少後悔过。
所谓事不过三,无情後悔的次数连三次都不到。
他只後悔过一次,就那麽一次。
他後悔自己懂武功懂得太晚,竟让那群贼人血洗大宅,让他被断足,从此不良於行。
他总是这麽对四剑僮子说:「懂得後悔的人,会有极大成就,因他懂得反省。」
「但,我要你们体误的,是不後悔。」
不後悔的人,必须在事前就规画好退路与一切应变措施,因此他不但会成功,更会让身边的人成功。
无情便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此,他成为四名捕之首,领着三位师弟与四位侍童,他不能後悔。
他没有余地能後悔。
但在现在这样的时刻,无情後悔了。
──为了什麽而後悔?
──因为什麽而後悔?
无情说不上来,但是在那一瞬间,他後悔了。
事情是一瞬间发生的。
无情的手被一股无名力量给震了开来、那股力量沿着手一直往下、轮椅承受不了两种力量而平衡失控、空谷的风袭上无情的脸──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脸是朝下的、他的手射出连丝暗器想拉自己上去、那韧丝却在瞬间崩断。
一柄极亮的小匕首,在无情的眼角闪过。
握着匕首的手,不像成年人。
──这里有几个非成年人?
──莫非是金儿?
答案浮现脑海的瞬间,无情竟忘了射出第二道连线暗器。
就这一瞬间的空白。
无情跌落了,带着惊愕,因他无法置信那双割断线的手会是金剑僮子。
耳边呼啸而上的风,很强,刺着他的脸,有些疼。
胸口,也疼。
10
凤羽门门主手一抽,手上的五条线均一齐缩回,金剑应声而倒。
那从来都不是金剑。
跳下去的那个人,自然也不是「那个人」。
真正的金剑还在村子里头,采买着无情吩咐的用品。
这个「金剑」,只是一只做工精良的人偶,破绽极多,但他对自己的能力从来不怀疑,只是要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令这两只人偶得以活动并且足以瞒过无情,实在是场挑战。
──他就爱挑战!
以他的能耐,要拿到金剑僮子怀中的暗器并不难,下场便是他唬过了无情。
而要让木偶活灵活现地动起来的方式,有很多种。
他采取了其中一种,但他知道这是一场赌博。
若是无情看出任何一处破绽,这场精心设置的连环计,便要告吹。
──能赌赢吗?
事实证明,他从来没有赌输过。
而他,也无任何赌输的资格,若无情与铁手等人会合,稍後让危机笼罩的便不会只是无情一人。
他不能赌、亦不赌!
正打算走上前去收拾那只人偶,耳边突然传来风的流动。
一声怒吼,随之而来!
他还没回过头,就看见一个影子从他身边呼啸而过,一点犹豫也没有地跳下空谷,那身影,很熟。
真的来了。凤羽门门主露出一抹苦笑。
──为什麽,这个男人总可以来得如此迅速?
──是因为单纯的崇拜吗?因为他是他的大师哥?
「不。」他脱口而出,否决了那个无论骗谁都不奏效的答案。
站起、转身、微笑如昔。
他的身後,站着男人、与一个僮子,两人无声无息的站着,望着他。
他惊讶,极细微的情绪闪过双眸。
──铁手与戚少商?这等组合可稀奇,四大名捕出动了当中二位,足可见这案件对於江湖、对於各门派而言有多严重。
一时之间,他的心上闪过许多念头。
戚少商仅是望着他,那双精悍好看的眸子,透着好深好深、解读不出来的痛恨。
凤羽门门主冷笑,当下已出手!
掌出,力量集中在手掌虎口处,是一招「虎口衔月」!
戚少商反身,躲过那一招掌技,顺势将银剑推离现场,耳边呼啸而过,是对方的笑。
戚少商心下一震!
──那笑,怎地如此熟悉?
他怒道:「门主,得罪了!」吼着,掌风随之而来,灵巧地划过维系对方脸上面具的绳。
绳断、壳落。
戚少商愕然。
「……顾惜朝?」为什麽,会是你?
顾惜朝苦笑一声。不知为何,这个时刻他的心情很平静,静得……幸福。
「少商,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你理想中的,大侠。」吐出口的话语好苦,但他的心情却很甜,因为他隐隐约约查觉到了,那种无法解释、却让他心烦不已的情绪,并非不解、也非疑惑。
那是,渴望被眼前这男人接纳,却又没有那等自信的情绪。
那是,胆怯。
只属於顾惜朝;只有在面对戚少商时才会有的胆怯。
「我,只能是我自己……」
顾惜朝笑出一声,笑声好苦,苦得泫然欲泣。
蓦然,无情的表情闪入脑海,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挂在嘴边。
淡薄。
却极美。
因,那是「无情」的笑。
「我只能是,顾惜朝!」顾惜朝吼了出来,那吼声,似雷。
情,却似水。
--待续(全文可至PUPU电子书城购买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