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他在逃!
他相信,没人可以逃得比他还要快了!
他的身下没有马匹,他靠的是一双脚,一双已经血淋淋的脚。
若是此时,江湖上人称三爷的追命瞧见了这麽会跑的人,约莫也会露出赞赏的表情狂笑两声,尔後迅速加入战局吧!
但,究竟是谁在追他?
他一点也不知道,真的!
若是他知道,又何必逃得如此狼狈、如此慌张?
他没胆子回头去看。他生怕会瞧见一个罗刹,那双惨青色的双眸会在黑暗当中反射着血光,那简直是夺命的凶眸!
脚下一个失足,他狼狈地跌落在泥地上,烂泥溅污了他的脸,险些要把他的双眼给弄瞎!幸好他及时把眼睛口鼻闭上遮上,要不还真不知会有多糟!
这里的泥并非一般的泥,但谁也无法给这些泥一个正式的名称。
这些泥拥有比一般泥更重的土味,即使不下雨也依然湿润。有人想用它雕塑牛马,忙碌了一整天也没有办法让这些烂泥聚拢起来,但是当它在地上的时候,却又黏稠得让人生厌。这些泥就是这麽怪异。
他突然觉得不寻常。
为什麽这些泥没有了平常的臭味?
泥失了味,又该有什麽样的味道?
他真的不知道,但是他的鼻间正窜入一股让他震撼至极的味道。
血味。
鲜血臭味。
人血的腥臭味!
他急忙要起来,但是地上的泥让他根本没办法站稳,才刚将脚底放平,烂泥与血水混合的黏腻又让他跌了下去。
就在他爬不起来、又不愿意倒下的时候,他身後的追兵已然到来!
黑暗中,只见一双青光般的眼眸,伴随着一把极大的砍刀,猛然逼近!
那把砍刀是一般人的两倍大,很难想像有人可以用单手就把这砍刀握在手上恣意挥舞,但江湖上神奇的就是,不管是多稀奇古怪的武器,总会找到一个可以驱使自如的主人,如同名刀配烈士。
那个人就是这江湖上,唯一一个可以驱使这把砍刀的人。
但无人知晓,事实上他拿手的武器并非此刀。
他露出一抹狠笑,砍刀在他手上舞动,像是有生命一般地灵活绚丽。
他看傻了眼,几乎要忘记这把砍刀就是即将要夺去他生命的凶器。
而就因为他差点忘了,所以他注定活不了。
他眼前最後的风景成了一道笔直坠落的雪色刀痕,宛如天上银河一般动人。
随後而至的,是一抹鲜红的身影。
追着他的那个人,手紧握住砍刀,伫立在黑暗中的样子宛如救世菩萨,却又宛如杀红了眼的修罗;两种不同的形象在那人的眼中交替,竟无一丝突兀。
他脱口而出一句话。
就这样一句话,成了他的遗言。
「凤凰……」语落、魂断。
他走了,走得不明不白、糊里糊涂。
那人优雅的收起砍刀,嫩白的脸上浮现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他不是美人,却比美人更加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只见他缓缓低下身,手在那个人的衣领里摸索了一阵。
之後,他的笑变了,变得更加动人美丽。
而当他的手缩回来时,有一样小东西已经落入了他的掌心内。
一块小小的,玉。
2
一样的夜晚,不同的一个地方。
上演着一样的故事。
她也在逃!
她逃得极快,让人只来得及捕捉到她裙角所遗留下的残影。
然而追她的人更快!
黑暗当中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呼啸而过,伴随着匕首划破空气的撕裂声。
她不明白为什麽自己会遭到追杀?
她也不明白对方要的究竟是什麽?
她除了逃之外,没有其他办法!
一只小巧的绣花鞋在水漥上轻轻一点,涟漪顿时而起,但随後便被另外一只更大的鞋子给盖了过去。
水花,喷溅!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
她鼻间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浓得她没有办法给自己希望。
她可以逃过吗?她已然失去如此奢望。
而失去奢望的她还剩下什麽?
──逃!
──尽全力,逃!
她敏捷地登上一个山丘,半身高的草丛当中有一窝兔子,被这声音惊扰得迅速逃窜。若是平常,她也许会停下来向那窝兔子赔礼;她的心地善良,对於一切生物都极具怜悯之心。
但现在的她,没有资格怜悯。
她对兔子怜悯,无疑是对自己残忍!
她紧紧咬住下唇,不让哭声逸出,她知道自己只要跑到那个地方就安全了。
但是她能够跑到那个地方吗?
她有那个能耐吗?
她的时间足以撑到那个地方吗?
她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这些问题了,她除了逃,还是逃!
她只能逃!
她偷偷的往後觑了一眼,想看看那人距离自己尚有多远。
但是一回过头,她便後悔了。
因她瞧见那个人的脸在自己身後忽远忽近,远时、她只能瞧见他飘荡的雪白衣角;但近时、她却连他嘴角下的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更没命地往前奔。距离她可以安全的那个地方,还有半座山头远!
她身後的人并不知道她的意图。他露出一抹微笑,一点也不着急。
他没有必要着急。
只见他缓缓的从怀里取出另一把匕首,紧紧握在手上。
他像是在追逐一只猎物一样,要把她逼上绝路,却不让她立刻死亡。
但那女人终於在最後一刻,做出了反击。
就一个反击!
她猛然停下脚步,双袖一展,两根细长的针猛然从袖中飞射而出!
男人一个骤退避开奇袭,待他细看那两只暗器时,赫然发现那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得意武器,也是让她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号的功臣。
笔直插到土中的两根针,在黑暗当中闪烁着光芒。
那两根针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虎眯眼」。
而就这麽一个分神,女人已经不见踪影了。
他又追了一段路,却在一个地方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因为他的面前,出现了四样东西,让他不能往前、也没胆子往前。
一盏灯火、一间小屋、一块墓碑、一个男人。
这四个东西组合起来便成了一个名字,而这个名字让他只能黯然撤退。
他「啧」了一声,转身立刻离开。
顿时,黑暗回归宁静,余下昆虫扑火般义无反顾的燃烧声。
「滋──」
3
她终於安全了。
一意识到这个事实,她便无法克制地眼泪滑落,浑身发抖。
一刻钟後,她吸了吸鼻子让情绪平稳下来,尔後伸手敲了敲那座小屋的门。
门在片刻之後被打开,一个男人探出头来。他看见她这麽狼狈、惊魂未定的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是马上又恢复镇定。
男人道:「怎麽回事!被什麽人追吗?」
她强忍住泪水,用力地点了点头。
男人迅速将她迎进屋里,让她坐在椅子上,并且倒了杯热茶让她安定心神。
许久之後,她终於安静下来了,茶也吃过了三巡有余。
男人并不逼她,就任由她偷偷哭泣、擦去泪水、身体发抖、最後归於平静,他知道会对她造成威胁的人,绝对都是大人物。
他从来没听过,有人可以威胁到「冰霜白虎」何萝颜。
何萝颜道:「我不知道追我的人到底是谁。」
男人皱眉,疑惑道:「你不知道他们为什麽要追你?」
何萝颜摇摇头:「不是他们,是他。追我的只有一个人,只是……任他是一个还是十个,我不知道为什麽他要追我啊!」
男人皱眉道:「这倒稀奇……瞧清楚对方是什麽人了吗?」
何萝颜还是摇头:「没瞧清楚,只知道他穿着白色的衣服,用鞭子,其他都不知道。」
男人低下头沉吟片刻。
雪白的衣服、善使长鞭、速度极快、可以逼得这头「冰霜白虎」气喘至此。
光就这三点,实在没办法拼凑那个人的真正身分。
何萝颜猛然抽了一口气,一双纤细的手迅速抓住男人身上的皮裘,这样的举动并没有让男人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他反而表情凝重的瞪着何萝颜,因为他知道这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已经有了答案。
而事实上,何萝颜的确想到了答案,但是她不愿意去相信。
她又摇了摇头,看上去还需要一些时间跟勇气,才能讲出她心里的那个答案。
男人也不催问,在她还犹豫着的时候,他贴心地煮了一小壶姜茶,好让她暖暖身。
其实他心里也已经有个底。
──谁不知道「冰霜白虎」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情?
──谁不知道那人负了她,坚定了她这一个冷若冰霜的形象?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甚至,他当过这个女人的倾吐对象。
只是他没能给她任何好意见,而这聪明独立的女人亦早已有所觉悟。
当夜,他将床让给她,自己独身一人走到屋外,幸亏是初秋,他身上的皮裘又够保暖。
他在墓碑旁坐下,将肩膀靠在墓碑上。
抬起头,他望着挂在屋檐下的灯火。这方圆百里内就这麽盏灯。这灯多麽微弱,只要有较其亮一点的光出现,它立刻显得微不足道。
若他的恨,如同那盏灯。
那麽,哪里有比这恨更亮、亮得足以泯灭这份恨的光芒呢?
4
追捕行动功败垂成。
那个追捕的人回到了原本的地点。
那里有两个人在等他,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精壮,矮的微胖。
高的是「烈火凤凰」辛曜麟,是个面貌清秀帅气的男人,在花街上绕上两圈,势必可以夺去多数女孩子的目光与青睐。
而他正是这方面的高手,无人可以质疑。
矮的那个,是「天崩地裂」云崩天,但站出来却没有一些天崩地裂之姿,因为他的眼睛很小,小得像老鼠;他的鼻子也很尖,尖得也像老鼠。
他走到两人面前,缓缓开口:「漏了一个。」
辛曜麟冷笑一声,不无讽刺地道:「连个女人都解决不了?」
在说这话的同时,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身後一闪而逝的刀刃。
云崩天拍拍搭档的肩膀,接着道:「这不能全怪他,曜麟。」
这句话让他身旁的男人挑起眉。
辛曜麟撇过头,挖苦道:「噢,莫非是我的安排不当了?」
云崩天笑了一声,那张脸说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这倒也不是。只是你知道的,那女人很聪明。」
辛曜麟哼了一声。
云崩天继续说道:「她知道在山的那头住着一个什麽样的男人。」
辛曜麟咦了一声,道:「是谁?」
云崩天怪笑两声,并不点名
辛曜麟听得其中涵义,不禁眉头皱了起来,心道:「传闻果然是真?」
云崩天虽然在笑,但是表情却比辛曜麟还要难看,毕竟他在那人身上吃过亏,吃的还是大亏!
辛曜麟被云崩天谲诡的惨笑激得怒了起来,他将矛头指向眼前这个功败垂成的公子哥儿身上,刻薄道:「东方玉,公子哥儿的雅兴还差这麽一次麽?干什麽追着她跑?」
东方玉也显出不悦,方才这两人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互相使着眼色,已经让他恨在心底,现在这高个儿又把气出在他的身上,想他可是东方家的二公子,什麽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了?他可气不过!
但东方玉不怒反笑,道:「我想也不必着急,不过是个女人,要逮到又有什麽困难?」
辛曜麟哼了一声,道:「是啊,我一点也不怀疑!」
东方玉心里暗骂,但是他不能先得罪这两个人,於是他又笑,笑得有些勉强。
幸好有夜的掩蔽,那一高一矮也没有注意太多。
云崩天道:「无论如何,总算是到手一个了,总比没有收获要好。」
辛曜麟听了,只是点点头。
云崩天往前跨了一步。
他比东方玉要矮上许多,因此他必须抬起头才有办法正对着东方玉的脸跟他说话。
他开了口,声音却尖锐得让东方玉有一瞬间的退缩!
那声音,活像老鼠的叫声:「我们可以期待你接下来的表现吧,东方玉公子?」
东方玉只能点点头,点得极快。
云崩天又满意地笑了,笑声尖尖细细,竟也像老鼠!
他怪笑着道:「太好了!我们期待你的好消息,不管是那个女人,还是那块玉。」
东方玉除了点头,还有其他选择吗?
当然没有!
他自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自认是聪明人的,不见得真的聪明。
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通点,那便是他们识时务。
东方玉自认是个聪明人,因此他识时务。他飞快地点头,脸上还不忘出示自信的微笑。
事情就这麽定了。
一高一瘦的两人,一前一後离开。
东方玉到天亮才离开。他在思考计策,思量着最好的结果与最坏的打算。最好的结果他想过无数次,因此不必多想;但最坏的结果,他却是今日才有个底。
──人已经死了多少?没有一万也有八、九千。
──已经毁了多少地方?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
江湖上会开始注意到这个不正常的屠杀计画,也会开始有人出来调查。
他们会派出谁?
谁有这个人面及资格,在各大门派当中进出自如?
东方玉有个人选。
那人却是下下之选。
5
这天一早,神侯府前热闹非凡。
各大门派的人纷纷聚集神侯府,江湖上大大小小、正派魔道、无论远近,全部都聚集在神侯府外,这让附近的居民吓傻了眼,经过神侯府时皆绕路而走,生怕一个眼神或动作不对,便惹来杀身之祸。
他们一直由深更站到近午。
正午的太阳毒辣,纵使是初秋,依然让人吃不消,身分低的随行纷纷取出纸伞替自家主人遮蔽日光。
他们等得不耐烦,却没一个人敢怨一声,毕竟,他们有求於人。
当门被悄悄地打开时,众人脸上浮现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出来的是一名僮子。
那僮子身侧佩着一把剑,年纪瞧上去大约十三,一双大大的眼睛夹杂着童稚的光芒,但当他一开口,少年般的稚气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僮子道:「诸葛先生请众位武林侠士入内。」
而後,神侯府的门大开。另外两名僮子站在门边,神情严肃地望着门外的众人。
这三个人,正是无情身边的「四剑僮子」当中的三剑。
四剑僮的年纪早已不能被称为僮子,但长久以来的习惯与形象太过强烈,以至於江湖上依然称他们为四剑僮子。这称号也许会长久伴随他们至成年後,但他们骄傲得很,丝毫不介意就这样被当成孩子瞧。
先踏出来说话的僮子,是银剑僮子,接着前来开门的两名僮子,左边是铁剑僮子,右边是铜剑僮子。
这三名僮子跟随无情多年,主子的脾气也学上了七成八,因此众多武林人士看到这三个孩子时总存着那麽些许的敬畏,因为他们在这三个孩子身上可以瞧见无情的踪影。
但无论他们有多成熟稳重,毕竟都还年少,这年纪该有的直率热血,他们是一样不缺。
依着江湖规矩,进去正厅的只有各派的当家,陪同而来的则在前厅等候。
四剑僮子中的铜剑僮子领着众人到前厅的凉亭边坐下乘凉,铁剑僮子则端来一杯杯的茶水点心,说是无情公子的吩咐,请务必赏脸。
而银剑僮子则走在众多门派当家前方,领着他们进入神侯府大厅。
一入大厅,诸葛先生即在大厅上等候着众人的到来,他的四周站着三个人,另有一人是坐在椅子上的。
这四个人的大名任谁都听过。
他们就是当今武林上的「四大名捕」。
身旁站着金剑僮子、且坐着的那位,是盛崖余,即江湖上人称无情公子的四大名捕之首。
光是瞧他的容貌,很难想像一个这麽年轻俊秀的男子会是四大名捕之首。
无情最大的招牌就是一身雪白的衣裳与醒目的轮椅,虽然无情双腿已残,但是他的轻功却在武林当中远近驰名;一头比大户千金还要柔顺的头发在脑後挽起了髻,再用白布紮於其上;那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最大的功用便是发射可以瞬间夺魂的暗器。
而当无情一站出来,无人不被他那双美丽到几乎虚幻的眸子吸引住。
他的眸子很美,美得不像一个男人;他的眸子也真实,就在他发射暗器的同时,他的眸子锐利得真实。
但,过於真实,反而更似虚假。
知道他的眸子到底有多真实的人,除了诸葛先生之外就只有一个。
众人将目光移到无情身旁的那位男人身上,他脸上的表情温和且让人安心。
众人知道,那位是铁手,江湖上人称铁二爷的铁手,铁游夏。
跟无情恰巧相反,因为勤练内功与武技而比常人要壮上许多的胸膛让人有着极强烈的压迫感,但是江湖上对於铁手的第一印象,都会称赞他是个好男人、好侠士,事实上也确是如此。
似乎是察觉到众人的视线,铁手露出微笑,眸子间的暖意瞬间感染众人。
另外一边,靠近诸葛先生的是一个满腮胡渣,同时拥有风流与讽世两种表徵的中年男人,他的腰侧佩着三只酒瓶,他是江湖上人称追命三爷的追命,崔略商,四大名捕之三。
而余下一位,自然是冷血,冷凌弃,人称冷四捕头的冷血。
这样大的阵仗,让众多当家纷纷凛然了起来,望着诸葛先生与四大名捕的眼神也带着满满的敬意。
诸葛先生道:「真是辛苦诸位,千里迢迢的赶到神侯府来。」
无情接道:「银儿,给每位当家奉上茶。」
银剑僮子立刻喊道:「遵命!」随後手脚俐落的替每位当家都送上一杯凉茶。
诸葛先生道:「不知诸位来访,有什麽是诸葛不才我可以帮上忙的?」
众位当家听见这句问话,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无人开口回答诸葛先生的问题,场面上一阵寂静,很是尴尬。
沉默了许久,终於有人出来打破沉默。
他是「猛虎寨」的大当家,虎啸天。
虎啸天的样子有如猛虎,却不是指他的长相。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胡渣,头上也是光光一片,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的瞪着诸葛先生。
之所以被说像老虎,是因为他叫人在他的光头上刺了头老虎,当他挥舞着长枪猛然朝敌人攻过去之时,对方往往都会被那头色彩斑斓的老虎给吓得倒退三步,因此他有个外号,叫「虎退三步」。
他向诸葛先生以及四大名捕抱了拳,开口道:「诸葛先生,实不相瞒,我们是为了『茉莉玉』一事而来!」
闻言,无情哼了一声,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
诸葛先生摸了摸胡子,没表示任何意见,但他的眸子却利得让人要倒退三步。
6
神侯府大门敞开、迎进诸位武林侠士时,烈日高挂;送走一干人等、大门重新紧闭时,依然烈日高挂。
但却相隔十二时辰。
四大名捕就着原本的位置坐下,而诸葛先生则闭着双眼,一语不发。
一语不发,有时候就是最好的话语。
追命率先忍受不住,这跟他的个性有关,即使他的年龄最长。
追命问道:「世叔,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诸葛先生没回应他的话,甚至连双眼都未曾睁开。
无情的眼神却换了焦点,将目光集中到追命身上,冷冷地道:「那是一块据说可以称霸武林的玉。」
追命愣住了。
──光靠一块玉就可以称霸武林?
──这又是哪个地方流传出来、预备让武林掀起一番腥风血雨的手段?
追命不悦地哼了一声,表达出他对於这件事的看法。
无情瞅了他一眼,又缓缓开口道:「这是一段在江湖上流传许久,却一直到最近才引发武林门派斗争的传闻,真实性有待商榷。但以目前的状况,我们不能置身事外。」
无情顿了一下。
片刻後,他再度开口:「根据金儿传回来的消息,被血洗的门派共有三十四个,被杀死的人保守估计约八千末位,不包含那些无名屍体,还有无法拼凑、碎裂成灰的。」
铁手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无情的侧脸。
居然为了一块玉,就赔上了这些人的性命?简直目无王法、无视江湖道义!
铁手道:「大师哥。」
无情仅是淡淡地觑了他一眼。
就这麽一眼。
有时候,一个人的眼神可以传递出许多无法用话语表达的情绪与意图。
无情的眸子更是如此。
因此无情的眸子有多真实,除了诸葛先生之外,也就只有铁手知道。
就这麽一眼,铁手立即心领神会地点头。
无情的眼神说明了一件事。
他的心底,已有所主意。
7
无情早在各大门派当家齐聚神侯府之前就收到消息,人称「冰霜白虎」的何萝颜遭人追杀,幸运逃过一劫。无情遂再往下查探,发现武林上已经开始了一股杀戮之风,许多不够份量或是没有强力後台的小门派,无一幸免地被血洗一空,现场皆是一片凄凉,一个活人也没留下。
无情立刻派出金剑僮子前去探查。
金剑僮子跟无情学到了一身探查、收集资料,并且归纳结论的本领,这一点跟其他三个僮子不同。
无情自幼遭遇灭门血案,并被杀父辱母的仇人给断了双脚,幸得诸葛先生扶养成人。因被毁去双足,所以任何对一般人而言简单容易的事,他却要花上十倍八倍的时间才能有相同的成果。正因为如此,无情很早便少年老成,替诸葛先生分担了许多烦恼与劳务。
为了报答诸葛先生,无情纵使双腿不能行走,却在多年後的现在练就了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轻功,同时也因为身子孱弱,无情无法修练基础以外更上乘的内功,但是他勤练暗器,造就了他的暗器绝无虚发,用以弥补不足。
江湖上甚至替无情写了两句话:「无腿行千里、千手不能防。」
因无法行走,所以无情日夜研读各种书籍,无论是兵书、奇术、史传、诗文,诸葛先生书房里的书籍都给无情研读遍了,造就了他现在的上通天文、下通地理,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而四剑僮子则是无情在一起案件当中,拯救回来的孩子们。
无情因怜悯这四个孩子的遭遇,遂将四名僮子收为侍童,分别教授不同的专长。
金剑僮子被教授情报收集与谋略策划;银剑僮子被教授药学及治疗等等知识;铜剑僮子被教授经商的方法以及诀窍;铁剑僮子被教授书法及文学相关知识。
除了这些维生的技能外,四剑僮子皆得到无情真传的武功、杀人的诀窍、对人的防范与应对之心。
无情知道自己的身子孱弱,不晓得什麽时候会在这混乱的武林中失去性命,因此他希望在他离开後,四剑僮子可以靠这些能耐,或经商、或教授学生等等的能耐,自力更生,在这乱世当中远离刀光剑影地活下去。
这四剑僮子,对他而言已是家人一般的存在,无情自然希望他们活得好。
而此刻在他四周围的三个师弟,对无情而言更是生命当中不可失去的重要存在,所以,他才阻止铁手。
因为他有更好的安排给铁手,给追命,给冷血。
8
无情将目光转到诸葛先生身上。
诸葛先生的眼睛已经张开来了。他也正看着无情,眼神笔直、充满疼爱。
无情道:「世叔,请让我来分配这个案件的职责。这案子牵扯到太多武林门派与权贵人士,铁手并非与其周旋的好角色,若是弄巧成拙,可能会因此失去一条线索,可大可小,不得不慎。」
诸葛先生点头。
无情又道:「与各门派周旋探查的任务,我认为三弟可以胜任。」
追命立刻挺直身子!
无情道:「而四弟则可在证据确凿之後,前去追捕关键人物归案。」
冷血应了一声。
无情停顿了一会,没接着往下说。
无情正在看着一个人。
他正看着铁手。
无言地,看着。
铁手回应了无情的注视,不知道有意或无心,铁手的眼神比以往要温柔许多。
无情眨了一下眼睛,随後,移开视线。
一双漂亮的眸子闭上又张开,无情道:「我则到『冰霜白虎』何萝颜那里,询问事情的真正经过。」
铁手的唇微微张开,却没说话。
无情接着道:「铁手,你的职责特别重要。」
铁手问道:「大师哥,我该做些什麽?」
无情的双眸再度聚集在铁手的身上,这次他凝视的时间很久,久得让铁手别过脸去,双颊上隐隐发热。
无情这时才终於开口,说出铁手的任务来:「我要你,去戚少商那儿。」
──去前任连云寨大当家的身边。
──去戚少商的身边。
铁手猛然将头转回来,并向无情抱拳,朗声道:「是!大师哥!」
9
要找到戚少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铁手在无情分配好任务之後立刻从神侯府出发,甚至比追命跟冷血都要快离开。
他大致上知道戚少商会在哪个方位的山上。
在戚少商正式退隐江湖之前,铁手跟无情同他有过几次照面,在言语里听见了不少戚少商定居山头的消息,那地点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那座山在神侯府的正东方,一点也没有让人前去伫足旅游的兴致。那山又高又陡,林子茂密得会让人迷失在里头,就连武林人士也尽量避免在那里逗留过久,一些绘声绘影的神怪传说就从这里开始。
但戚少商喜欢这儿。
他喜欢这儿,喜欢得有理由。
那理由却傻气得让人动容。
因那山的下头,有一间以酒为卖点的小店。那铺子相当小、脏脏黑黑的,一点也不吸引人,但戚少商就是喜欢。
那理由铁手知道,无情也知道,但是他们两人都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
感情这东西,本来就不容许外人说长道短。
铁手行进的速度比起往常要慢上一些,虽然他的速度比起追命根本不足以挂齿。
他会行动较慢的原因,是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陪同。
陪同他的人是个孩子,身上的服饰与其他四个兄弟并无差别,若真要从衣服上辨认他们的话,可以从衣服的滚边辨认,这孩子的滚边是漂亮的亮银色,这个颜色相当稀奇,也隐隐约约地揭露了这个僮子的身分。
僮子脸上带着温和无害的微笑,就连眼角都看得出来笑意。
相信无论是谁,只要瞧上这僮子一眼,周身便像是有清风徐来,像只猫被搔弄下巴及耳後一样舒服,这与生俱来的能耐是他的师兄弟们所望尘莫及的,而他也多次运用这样的能力帮助了无情。
这名僮子,正是无情身边「四剑僮子」当中的银剑僮子。
无情在分配三位师弟任务的同时,也同时指派了四剑僮子各自的任务。
银剑僮子除了药学及治疗之外,在破阵、解阵、摆阵方面有相当高的领悟及学习能力,无情遂将阵法相关的知识都教导给他。金剑僮子虽然也跟着一同学习,但领悟力不如银剑,铜剑、铁剑就更不能相提并论。
无情深知各个人有不同的专长与天分,更深刻体会人各有命这道理,因此他掌握着四僮子的兴趣及专长,视情况给予不同的教导内容,造就四剑僮子此时的知识及能耐已经远远超过同年龄的孩子们,甚至直逼成年人的思想智慧。
之所以分配银剑给铁手,自然是无情的用心。
此时银剑正带着温和的笑容,以散步一般的步伐往目的地前进。
四剑僮子因为年纪尚轻,因此武功与内功的修为并不太高,但是一般人对上他们还是占不到太多便宜。
他们所占的优势有二:
一,他们年轻。在首击之前便占有优势,敌人很容易轻敌。
二,他们出招速度极快。通常在敌人出招前,他们早已占上风,鲜少有对手可以抢在他们之前出招。四剑僮子除了武功出人意料之外,在轻功方面的修为更是让人啧啧称奇,甚至可以说是震惊至极。
但无情鲜少让他们在自己面前有抢先发动攻势的机会。
对於无情而言,四剑僮子的能耐尚未成熟,所以无情尽量不让他们冒大险。
这是一种保护,也是无情身为「大师哥」、「公子」的选择。
而四僮对於轻功的修为之所以如此的高,是因为无情外出时,会让两个僮子扛着轿子,为了让无情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目的地,轻功的修练自然不敢偷懒,所以铁手的速度只慢了那麽一些。
银剑僮子轻轻地笑了一声:「呵。」
铁手莫名地被这阵笑声吸引去注意力,他微微别过头,发现银剑的侧脸会让他想起一个人,有些童稚的笑颜让铁手移不开眼。
他想起他的大师哥。
他想起无情。
无情很少笑,但每次一笑都让铁手想忘也无法。
他想起无情的一抹笑。
那抹笑只出现过一次,因此珍贵得让铁手当成宝贝在珍惜。
那抹笑,只有铁手看过。
10
那是数年前的事,但是在铁手的记忆里它依然清晰。
那一次,铁手跟追命闯了祸。
其实正确而言,是追命闯的祸,他不小心把诸葛先生珍藏的酒给喝个精光。
那是诸葛先生藏了快三十年的酒,香味多醇多浓自然不在话下。
铁手跟追命,一个一喝醉就很难管事、一个一喝醉就什麽都不管地瞎胡闹,两个人到底是怎麽凑在一起狂灌酒的?到底是谁提议说要喝酒的?
其实铁手也不太清楚了,追命则压根儿遗忘了这件事。
那天晚上他们聊了很多,也很放纵地狂饮,追命大多在谈论冷血,谈论这个总是不顾一切往前狂冲的小师弟。
铁手知道追命的心情,并不只是对小师弟的在乎这麽简单,但是他又不明白这到底该被叫做什麽?
铁手是个良好的倾听者,这一点是大家都知道的。
他会倾听,但不会给予你建议,如同一只接收垃圾的箱子,他不会把垃圾吐回来给你。
他会吸收,会咀嚼,但是他不会给予你所谓的建议。
追命太了解这点,於是他聊得很开心、很放纵,几乎要跳起来与铁手对上几招。
那时候,追命太过开心,嫌酒喝不够,於是直冲地窖,随意拎了一坛酒上来开了就灌,铁手甚至没能来得及阻止追命不要喝。
事後,铁手万分後悔地抱着那空酒坛发呆,而追命早就睡得不知天高地厚、东南西北或是你爱我不爱了。
隔天诸葛先生自然是大发雷霆!那坛酒是他为了今年大寿而存的,已经存了三十年,就在这一年功亏一篑,怎麽能不懊悔?
诸葛先生朝着追命道:「追命,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麽不禁止你喝酒吗?」
追命懊悔地低着头道:「知道,世叔。」
诸葛先生相信追命不会为了酒而做出任何差错的行为,但显然追命让诸葛先生失望了。
他叹了一口气,轻抚过自己的白须。
铁手的解释,其中尽是袒护:「世叔,这跟三弟无关,是游夏提议的……」
诸葛先生的目光瞪了过来,显然对於铁手的发言相当无法认同,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他无法相信一向稳重成熟的铁手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正当铁手打算替追命担下一切的时候,无情仅是轻轻的一笑:「呵。」
这声笑,让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了。
所有人望着这个总是冷漠平淡,却极为照顾自己师弟们的大师哥无情。
无情没做任何解释,仅是命令金剑银剑二僮到地窖去取酒。
当那坛酒出现在诸葛先生面前时,诸葛先生仅是眯了一下眼睛,而铁手跟追命都嗅到了酒香,这跟昨天那坛酒一模一样,甚至比昨天那坛要更香、更醇,让人想好好品味而不是豪饮。
铁手万分惊讶地瞪向无情。
他瞪着无情的侧脸。
无情仅是露出微笑,一句话也无。
当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坛酒上的时候,铁手看见了。
无情的笑。
无情那抹知道一切、却宠溺着他们的笑。
那抹笑稍纵即逝。
但铁手却看得真切。
无情微微别头,正好让铁手无法瞧见他的侧脸,无法知道他的表情变化。
那时铁手听见了。
无情的笑声。
笑得轻轻柔柔、宠溺而充满感情的一声笑。
「呵……」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