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哥啊,放假这几天有没有吃嫩草啊?」
「死低级。」
这几天我都在帮忙家里的生意,每天弄得筋疲力尽的,让自己没时间去想搁在床头的那袋星星。
还真闲,这小鬼,送这什麽啊。
「对了,今天都还没看到那个女的欸。」
「哪个女的啦?」
「你觉得她太丑、就揍她的那个啊。」
「你很无聊,注意她做什麽?」我已经懒得解释我打她的原因,甚至连否认觉得她很丑都不想了。
阿俊这样说之前,其实我也有想到。
原本想说放假前发生那样的事,今天如果又在学校和语心对到眼,那场面肯定尴尬到不行,所以今天走着路都提心吊胆、不敢眼神乱飘。
结果一个上午过去了,都没遇到语心;经过他们班时稍微瞄一眼,也都没看见她。
「经常看到她被那个很像妓女的女生打啊,经过他们班都会看到,想不注意都很难。」阿俊一边收拾餐盒,一边打呵欠:「今天已经到中午了,还没看到她被打,真是今古奇观。」
「还真是一堆垃圾。」我小声嘀咕,立刻引来阿俊的反驳。
「你还有脸说,上次还不是一起打她?」阿俊一脸鄙夷:「是说,他们班好像出事情?」
「出事情?」
「对啊,就在你隔壁班,你也太不关心时事了吧?」
「那是我对他们讲话的内容充耳不闻。」
「用不着那麽冷漠。」阿俊继续说:「今天有好几个被轮流叫到训导处,那里好像还有警察之类的。」
「什麽?」剧烈的不安顿时袭来,我感觉胃在紧缩。
「我也不清楚状况啦,他们班都在自己议论纷纷,真可惜我不是他们班的,真想听八卦。」
「哪些人被叫去啊?」
「我哪知道她们是谁,反正就很爱打她的妓女那团的人。」阿俊伸个懒腰:「现在只是事情还没传开来而已吧?再没多久大概就会全校皆知了。」
「……」
「那麽想现在知道的话,就去问啊!在你们隔壁班而已,随便抓个人问不就行了。」
愈来愈强烈的不安笼罩我,便当我已经吃不下了,我起身走向厨余桶。
千万不要是和语心有关,我在心里一再祈祷;即使我愈来愈觉得,肯定脱离不了关系。
*
「站住。」我喊住前方的人。
对方停顿了一下,像早就料到这一刻的来临,毫无惧色的转过身来。
放学时间,人来人往,我和纱奈就这样停在路边。
「发生什麽事了?」
「什麽也没有。」
「你们有对她干什麽吧?」
「是又怎麽样?」
「你给我说实话!」我抓起她的手,又急又气让我的头好晕。
「要听实话是不是?」纱奈一脸不在乎:「好啊,那我们到人少一点的地方,我再跟你说,这里人多不好说话。」
「你要是到时候还不说,小心我就在那里把你灭了!」
「放心吧,我才不会傻傻任你摆布,我们去我的地盘谈吧。」
「妈的,你这女人──」
「要听不听随便你,不要的话拉倒。」
「去就去。」
我们沿着街道一直走,一路上只有麻雀的啁啾声,直到拐进一条小巷子,走了约莫十几分钟的路程,纱奈才在一栋建筑物面前停下来。
「这什麽地方?」
「我们是要去地下室。」纱奈推开门。我跟着进去,随着纱奈一步步走下阶梯。
边走,边听到各式各样的吵杂声,愈是往下走,分贝就愈大。
纱奈走进一间撞球室,里面已经有很多没穿上衣的男生在打撞球;其他人,有男有女,差不多都是我们这个年纪,有的喝酒、有的抽菸,整个空间弥漫着讨人厌的二手菸味,打扫厕所时我最痛恨这种味道,偏偏元凯他们动不动就进来菸一支,教官也像瞎了似的从来没抓到过。
「奈姐,干嘛?带新人来喔?」一个抽着菸、翘着二郎腿的金发少年,不屑地望了我一眼,对纱奈讨好地笑一下,露出两排被薰黄的牙齿,随着他吐出的烟雾,令我作呕。
「来谈事情的。」
「喔──乔事情喔?要不要我帮忙?」
「要帮忙的时候会叫你。」
「好,等大姊开口。」他指着纱奈暧昧地笑一下,纱奈也回指他,他们笑得像是固定炮友那样下流。
耖,果然和元凯是一对狗男女,私生活都乱成这样。
纱奈把我带到一旁的桌子坐下。这里的灯光都很昏暗,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楚。
「好吧,你说你要问什麽。」纱奈点起一支菸,飘起的白雾朝我袭来,我努力憋气。
「你心知肚明和吴语心有关。」
「就知道你是在担心她,怎麽?自闭心到底有什麽了不起?哈她哈成这样做什麽?」
「你能不能讲重点?」
「我是真的不明白呀,想问你这问题很久了,动不动看你们两个腻在一起,连假日都出去约会,你敢说什麽都没有?」
「你到底要不要说!」我的不安已经把我的理智啃食殆尽,我深深觉得等会儿我可能会暴走,即使知道这里是她的地盘,即使知道自己在这里出手打她,下场会很狼狈。
说不定连能不能活着走出这个地方都不知道。
「上星期,要放假的前一天放学,我们回家路上就抓到自闭心。」纱奈慢慢地说:「早就想要整她很久了,连整她的细节都谈好了,我们就说要约她出去玩嘛,难得放假,我们一起出去玩啊。」
「你敢说你没有逼她?」
「没有哦,我们只有对她说:『你看垃圾杰都这样讨厌你,他那麽烂,别再为他费心。既然你们不是朋友了,那你就是我们的朋友,朋友当然要一起出去玩啊!』这样说而已,她就跟我们走了啊。」
「你骗人!你一定有威胁她!」
「是又怎麽样?你能叫她证明吗?」纱奈眼睁瞪得老大:「你就当作我打她、踢她,逼她坐上我们的机车啊!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女人,不是吗?我就是专门欺负你女人的烂人啊!」
「赶快说下去!」别再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求你!语心,你到底被她们怎麽了?
「怪我罗?是你一直问我问题的。」纱奈继续说:「然後我们骑着、骑着,骑到离学校有段距离的田那边,那是我们早就算好的呀,那里很多很深的水沟,跌进去会痛得要死哦。」
「干!」我已经预感到我会听到什麽,全身都冰冷了起来。
「那天我叫美娜载她,因为我知道可能会出事,这样我就可以叫美娜负责。」什麽都了若指掌,彷佛任何人都是她耍弄於股掌间的骰子:「虽然美娜是个胆小鬼,她超害怕、超不愿意做的,可是没办法呀,谁叫她胆小到连违抗我都不敢,所以她还是做了。」
纱奈把菸拿下来放在桌上,菸还在烧,愈烧愈短,就像我的思考能力也被怒火愈烧愈短路,几乎要化为泡沫。
「我那天有叫美娜要戴护具和安全帽,然後故意跟自闭心说我们没有多的安全帽了,自闭心那麽逆来顺受,肯定不会介意的。」
「你──」
「可惜算得不太准,虽然一切好像很顺利,美娜真的有听我的话,假装重心不稳,在靠近水沟的地方摔车,让自闭心摔出去,而自己只会在行人道上跌倒而以……」
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站起来翻桌了。
「但是自闭心不只是摔进水沟里,她的头先撞到,头皮被尖锐的小石头划伤流了好多血,其他地方也严重骨折,虽然当下我们已经自知过火,赶快叫救护车了……」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看着眼前的纱奈,我在心里一遍遍狂吼。
「这就是她的命吧?反正活着也只会被我们糟蹋,回去也是被育幼院阿姨打,我们谁不知道?看她活得像个废物,还要被你这垃圾讨厌,我们只是帮她解脱而已吧……就算判刑也是美娜家赔钱了事,美娜摔得真的很像是不小心的,这在他们眼中只是场意外罢了──」
我抄起桌上的玻璃杯,往她砸去。
纱奈没有闪,玻璃杯偏了方向,只是砸中她後方的墙,在她身後碎了一地。
「她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们了!为什麽偏要置她於死地!这样对你们有什麽好处!」
我用尽力气地咆哮,却觉得无力得像逐渐消气的气球,生命一点一滴被抽空…...语心、语心!你就这样被她们弄死了!你不是最会忍耐的吗?你──该死!
「你要听她哪里惹到我是不是?好,我就说给你听!」纱奈也站起来,直直地瞪视我,你怎麽能这样没有一丝愧疚,你到底还是不是人:「因为我忌妒她,她可以得到我得不到的!不用问,我就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你喜欢她!」
「藉口!」我什麽都听不进去了,你到底在说什麽?
「我为什麽跟元凯吵架,为什麽他要气到掐我?为什麽我那天看到你跟她在一起要那麽生气?为什麽我要一直欺负你?」她看着我,一字一句都是那麽理直气壮:「你该问的问题还多着呢,要不要我一一帮你解答?」
我咬牙切齿,什麽也说不出来。
「从国中我就一直不懂,我长得那麽漂亮,我穿的制服改得比其他女生好看那麽多,我那麽懂男人,我只要喜欢谁,谁就非爱上我不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到底在自以为什麽!」够了,我不想听你那公主病的发言!
「可是你却不是,那麽多男生都哈我哈得要死,不知道多少男生在家打手枪,心里都是想着我,你却是那副跩样,看也不看我一眼!居然敢有男生不对我动心,我真的觉得好奇怪!所以我一直想引起你的注意,你却是一次次地无视我!怎麽也征服不了你,你知道我心里多挫折吗?」
「我不要听了!」
「我只不过是为了绍哥的势力,才答应元凯的告白,我只是觉得这样混比较方便而已!我跟元凯说我看不顺眼你,元凯也说他们早就看不惯你的跩样,所以我们就联手弄你,你的国中就是这样来的,想念吗?」
你到底凭什麽如此理所当然,拿这些不成理由的东西想要说服我?
「谁叫你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多希望得到你的注意,你总是那副不被我吸引的样子,不像其他男生老是盯着我,你到底为什麽不会被我迷倒!我一直这样想,想到後来我才知道,对,我喜欢你,我承认。就是恨你不喜欢我,所以我就愈是要那样弄你和你的朋友!」
「不要再说了!」我不想接受你这种人的喜欢,尤其你是害死语心的人!
「你以为我瞎了还是聋了?你那天骂自闭心的声音都在抖,你们根本是串通好要演戏吧?你太天真了!我才不会因此罢手,你那天打完她在哭,你当老娘瞎了没看见吗?你就是那麽在乎她,我受不了她得到我得不到的东西,她凭什麽?长那样、又是死自闭,为什麽你却会喜欢她!」
「你跟她差得可远呢!」我无法忍受地大吼。
「所以元凯才会愈来愈恨你,你懂吗?」她没有被我的声音吓到:「我告诉他了,我喜欢的人是你,你知道他多无法忍受吗?哈!就像我无法接受你喜欢的人是自闭心却不是我一样!」
「我喜不喜欢她干你屁事!」
「呵,但元凯也真的很傻呢,明知道我心里爱的不是他,却还是死要跟我继续在一起,说什麽他已经不能没有我了,呿,犯贱。」
我费了好大的劲,压抑住把地上的碎片插进纱奈胸口的冲动,逼自己慢慢移动脚步,离开这个地方。
我很想把纱奈给灭了,而且是慢慢折磨死的那种;语心曾说过佩服我反击的勇气,但此刻我却觉得,自己就算杀了所有冷眼旁观、助纣为虐的人,语心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做了什麽都不会有意义。
对,没有你,没有事情是有意义的。
「不会有人相信的,你去跟谁说什麽也没用,老师根本不知道自闭心平常都被我们弄的事情吧。」纱奈笑得很冷:「我们都说我们和语心最近很好,所以才会一起出去玩,老师也都相信,完全忘记我们以前还被辅导室告状,哼。警察当然也有问其他同学,你觉得谁敢反驳我们呢?嗯?」
「我也没打算做什麽。」我觉得胸口在剧烈起伏,却硬是要如此冷静地回答她。
「慢走,我不送了。」纱奈又点起了一支菸。
在许多人的注视之下,我拖着脚步、排开人群慢慢走出去、慢慢走上楼梯,吃力地推开其实并不重的大门,外头迎接我的是刺眼的阳光。
或许我应该疯了似的大笑或是大哭之类的,但此刻,我却觉得自己的所有情绪都丧失了,只剩一具空了的躯壳。
走出小巷子,面对大马路上的车水马龙,我想像自己冲上前,给车轮辗得碎屍万段,就像那天语心原本想要做的事情一样。
那天,我奋力拉住她,心想自己多麽希望父亲不要死,别人凭什麽想死就死。
我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又讽刺又可笑,就这样在路边,无法克制地狂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