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明天去学校,真的不会再被他们找麻烦吗?」
路灯一闪一灭,我和语心在人行道上并肩走着,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我伸了个懒腰,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找麻烦?我还『我是流氓,我带着菜刀,来找麻烦』咧!」
这老梗的笑话,让她若有似无地轻声笑了下,身上套着的、我的宽大圆领衫正随风微微晃动。
「谢谢你借我衣服。」
「呿,就说别再说谢谢了。」我皱眉。原本放学是要去家里附近的公园打球的,所以多带了一套运动排汗衫和运动短裤,结果现在只好给她穿了。
「毕竟你如果那副德性回家,肯定会被爸妈骂吧?」
「穿别人的衣服回家才会被骂吧?」她说,然後我们同时笑了出来。
「倒是,你穿我衣服穿得很自然嘛!」啧啧,结果我们还绕去公园的厕所,让她换掉原本那一身破烂的制服。
「啊……对不起嘛!因为你刚刚一脸我不穿就要生气的样子啊!」
我看起来有那麽凶吗?我清清喉咙:「哦……还有,你其实满吵的啊,以前是在装什麽安静啊?」
「你平常也一副很跩啊!走路都大摇大摆的,感觉好像大哥。」
「然後咧?你想要说什麽?」想要说我就算装得这样,还不就只是以前被霸凌的垃圾杰,是吗?我感觉头有点痛,声音似乎有点情绪。
「我……开玩笑的啦。」
「要不是你是女人,我早就揍你了。」
「……是女人又怎样?」我以为我才是在开玩笑吧?结果这回换她的声音有了情绪:「因为我们女人比较弱,就不屑打我们,是吗?你们男人就是自以为强者!」
「……你家在哪,快到了吗?」
「我自己会走。」她低下头,愈走愈快。唉,这是我们第一次聊天吧?为什麽是这样收场?
她弯进一个巷子里,我跟过去,她回头对我轻声喊一句:「快回去,别跟过来。」
我向前跨几步便先停了下来,只见她停在一栋老旧的建筑物面前,怯怯地敲了敲门,没多久一个头发随意紮起、皮肤粗糙、脸色黯沉的妇人前来应门。
「啪。」
语心没有尖叫、没有闪开,默默挨了那妇人清脆的一个耳光。
「不要以为我没看见,我在楼上就看到了,你跟个男的回来!怎麽?翅膀硬了,晚上跟男生玩那麽晚,不知道要回家了是不是?」她的嗓子沙哑粗嘎,像是平时就经常大呼小叫:「没爸没妈的孩子,死没教养!看我今天不把你打死!」
她伸手大力扯语心的长发:「还穿别人的衣服!你自己承认,到底去哪鬼混了!」
语心就像个坏掉的娃娃,什麽声音都发不出来,安安静静地任妇人撕扯自己……
「对、对不起!」当我意识过来时,我已经冲上前,把语心拉开了:「阿姨,我不该让她自己回来的!她没有鬼混,她只是被同学欺负,衣服被扯坏了,她的衣服是我借她的,她真的什麽也没做!」
「啊,你、就是你!野孩子!没事借别人衣服做什麽?」方才看到的男生,此刻出现在自己眼前,妇人激动不已,指着我更大声地嚷嚷。
「我只是经过发现而已,语心她原本也不认识我,但是阿姨,我们之间真的没什麽,我只是顺路陪她走回来,我家也在附近。」
其实根本不在附近,是在反方向。
那位妇人皱了皱眉,微微偏过头,嘴里念念有词:「没干嘛?没爸没妈的臭孩子,最好是没跟男生怎样,活该被同学欺负,死不要脸……」
「欸──」我还想说些什麽,语心悄悄拉了拉我的衣角,我只好闭上嘴。
「真的对不起,不关他的事,是我自己不乖,快让阿杰回家吧。」
妇人又狠狠甩了语心一耳光:「哼!说得好像是我要质问他的,明明是这小子不知好歹,自己过来想逞英雄,还是你们根本事先串通好的!」
「她才没有跟我串……」
「真的都是我的错,我们进去吧。」
语心转头,紧张地用气音对我说:「快走!」
我还想说些什麽,却又不得不转身离开。
直到走出了那条巷子,语心不断被甩耳光的画面,依然挥之不去。
我觉得自己好像害了语心,但如果什麽也不说,似乎也没有比较好。再说,那个大概是她的哪个亲戚,也对她太凶了吧?根本完全不听她解释啊,而且感觉对她偏见颇深。
对了,「没爸没妈的孩子……」所以说语心她……?
*
回到家,打开灯,看见早已回家的妈妈累得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经营小吃摊的妈妈,每天都忙得不成人形,仔细想想,我最近都很少去帮忙,不禁感到有些愧疚。
妈妈睡得很熟,难以忽视的打呼声,显示出她有多疲倦。
我拿来被子给妈妈盖上後,看着妈妈,又想起了语心。
虽然小学时,爸爸就在工地意外坠楼身亡了,本来就因为不适应文化,被左邻右舍在背後看笑话的妈妈,这下子更是雪上加霜,多了个寡妇的称号,更是让我在学校备受同学嘲笑。
但是想到今晚看到的画面,我忽然觉得,自己至少还有全心照顾自己的妈妈。
我默默提醒自己,从明天开始,要花更多时间帮忙妈妈。
──你平常也一副很跩啊!走路都大摇大摆的,感觉好像大哥。
想到语心的这句话,我走到妈妈房间的全身镜前面,看着自己走路的样子。
不自觉抬起下巴、眼睛斜斜地看人、每一步踏出的步伐,都是那麽不可一世,感觉就……好讨人厌。
我在镜子前面反覆地走,沮丧地看着自己的模样,觉得自己的心愈发下陷。
我忽然懂了,平时在班上,别人骂我「跩什麽跩」,并不是空穴来风。
可是我为什麽会这样?我难道对自己有自信吗?
我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天生就横眉竖目的五官,随时看起来都很不开心,怪不得语心说我看起来就是要生气的样子……
我到底是什麽时候变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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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事吧?」
「有事的话会坐在这里吗?」她笑了笑。这天,在合作社又遇到了语心,她坐在阶梯上,不停摺着手中的星星,将它们收到胸前的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新的星星纸。
虽然她这样说,但是她的脸庞却有新的瘀青,袖子也遮不住手臂上的青一条、紫一条。
「那女的到底是干嘛的?没事对你那麽凶?」我很想忽略她身上的伤,却忍不住一看再看。
「哦,那是负责管我们的吴妈妈啦。」无所谓的耸耸肩,她说:「吴妈妈看过太多翘家、吸毒的小孩,所以管我们管得很严格,她也是为我们好啦!」
「为你们好?」我无法苟同,这位吴妈妈骂人可不是普通的伤人,没爸没妈这种话还重复那麽多次。
「怎麽?你没问吴妈妈是干嘛的喔?」
「不想讲的话就算了。」
「七岁的时候,我妈因为被我爸家暴,就离婚了呀……」她说得很轻松:「然後我妈有一次带我去餐厅吃饭,点完菜说要去上厕所,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好了啦。」
「所以我才被送到育幼院啊,但是都对爸妈有印象了,在那里怎麽会开心呢?」
何况环境很差吧?我在心里补上这句。
「我都不敢让班上的人知道哦,但是我们育幼院的小孩太多了,洗澡都要排很久,我每次都被骂,说要让小的孩子先洗,结果还没轮到我,吴妈妈又拿着棍子把我们全都赶上床了。」
「……」
「尤其到了夏天,身上都有怪味啊,但又不可能不去学校,所以同学都很讨厌我啊,说我好恶心、身上都是细菌,我当然……就变得不喜欢说话了。」
「那现在那麽多话是怎样?」我苦笑,想转移话题。
「对不起嘛。」
「算了。」我叹气:「倒是,昨晚那样讲,好像没有帮到你吧?」
「你帮我说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啦。反正被吴妈妈打是常有的事,我们院里的孩子,每几天都要挨一次她的棍子。」
「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她们也是很辛苦呀,几个妈妈就要一次照顾那麽多小孩,也难怪她们会没耐心吧?」她整理着摆在裙子上的纸星星。她昨天说回去可以跟大姊姊借制服,怪不得她今天的制服有点松松垮垮,让她看起来更是可怜又可笑。
「啧。」
「对了,真的谢谢你借的衣服,我等等回教室拿来还你。」
「烦欸,到底为什麽那麽喜欢说谢谢啊?」
「你才奇怪呢,为什麽不能说谢谢啊?」
「少罗嗦!要你管!」
因为啊,我其实很愧疚,一开始听到你被打时,装作没听见。这样懦弱的我,有什麽资格得到你的谢谢?
我是多麽害怕看那种画面,让我想起来曾经的所有不堪。然而却也是你,让我忽然有了打败恶梦的勇气,勇敢地反击那些人。
……语心啊。
「烦死了,我要回去上课了啦,等等再拿衣服来还吧!」我摆摆手,转过身,心里却多了暖暖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