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自从由她入住後,除了活动频繁的前苑与她和各侍郎的居所,深苑等同是府内禁地般的存在。提着金杖,这麽多年来她只有每个月中的一日会到深苑里来,熟捻地绕过穿廊,越过重重的结界,最後停在一处残破的院落前。
举步踏入歪斜的矮门,巧妙地避开石板上的泥泞,这儿的湿气比任何一处都还要重,她今日不想再多换一套衣裳。
盯着落上大锁的门扉,柳汐浀的嘴角缓缓上扬起。
锁不过是置好看的,若是里头那位想走,外面这些结界也不过是虚设。
轻敲舖首上的拉环,她挺直腰杆站在门前。
「十五还没到,怎麽过来了?」
里面传来一道年迈的哑嗓,柳汐浀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是对紧闭的门板轻轻福了身。
「满爷,汐浀要离开这几个月,无法每月来替您『送膳』了。」
「汐ㄚ头要去哪玩啊?」
柳汐浀抿嘴轻笑,「不是去玩的,而是要去满爷您的故乡。」
里头是半晌的沉默,柳汐浀明白他的脾性,正要伸手推门时,那声音再度透过门板,悠悠地传出来。
「好久好久没踏上那块土地了……」那人发出一声喟叹,「久到我都忘记那儿的空气是什麽样的味道。」
停在门扉前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柳汐浀从腰间的花系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在左手的中指上划下一刀,立刻出现道血痕,用力一挤便出现几粒血珠。
喀咿──
落下锁的门蓦然开出一小缝,一条手腕粗的水流自里头探出,直向她沁出鲜血的指头缠去。
血祭,是她与满爷的定契。
看着血滴被水柱缓缓吸去,柳汐浀垂下眼。满爷曾是龙玦大陆上赫赫有名的大妖,宓夏的藏书上也曾舖笔述字提过他,她从小也听过这只大妖不少事蹟。
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因为这上百年前称霸一方的妖物,居然爱上人类女子!
人类的寿命和妖物比起来,只不过是白驹过隙,所以当妻子离世後,满爷的心彷佛也死了,从此浮沉海面,世间万物彷似皆与他无关。
那年她还未与赫特白立下生死契,当时她到宓夏南方的海边降妖时,遇到了在岸边奄奄一息的满爷。
与她一同前往的风景信到市集去勘查风家的商号,她走到一条看似搁浅的大鱼边,见牠浑身是伤,连游水的鱼鳍都被附近渔民削去了。
看着微微起伏的鱼身,她狠下心提起杖要送牠最後一程时,大鱼居然开口了──
「终於能死了吗?」
看出「牠」不是寻常的鱼妖,柳汐浀放下高举的双手,双眉微微拢聚起。
「不过我还没找到……这副模样……没有脸下去见她……」
「你有什麽心愿未了吗?」明白若是死者带着遗憾,有可能化作恶灵,眼前这只大鱼尽管气若游丝,可周身散发的妖气仍旧强劲骇人。
瞧他将死的模样,附近却连只小妖怪也没见到,柳汐浀为自己设下保护的结界,弯下身来瞅着牠单一边的眼睛。
「罢了……我等不了……」牠发出道极长的叹息,「明明只余四年……一切都是命啊……」
「才四年吗?」柳汐浀唇角微勾,「拿我的命去吧!」
大鱼身躯明显一僵,牠吃力地将头摆向面前的姑娘,在看清她的脸时又是一怔,拳头大的瞳珠闪过水光。
「你是满魇吧?」
他不回答就当是默认了,柳汐浀继续道:「活了近千年,四年的时光对你来说应该不算长,再撑一会儿又何妨呢?」
见她从腰带中掏出匕首,满魇瞪大鱼眼,不敢相信这素未蒙面的小姑娘居然要救他。
「你为什麽要……」
「我很讨厌妖怪,但我也讨厌见死不救。」经她手里送走的妖命已经够多了,就当她是头一回失心疯吧!
「你叫什麽名子?」当她的血落在牠断翅上的伤口时,发出一道璀璨的金光。
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渔村,不少百姓都跑到海岸边来一探究竟。
「柳汐浀。」
金光暂歇,身负重伤的大鱼变成一位身穿靛袍的中年男子,直挺地站在她面前。
「汐ㄚ头,你四年的寿命我收下了。」满魇开口却是嘶哑的嗓音,「四年後『朝夕花』开,吾此生足矣。」
把满爷带回府里的事还让风景信发了一顿脾气,满魇是水妖,国师府的水池根本容不下他,好在满爷也不挑剔,找个湿气最重的厢房就这麽住下了。
不过满魇活在宓夏国师府的消息在前两年不晓得如何被人散了出去,导致府外不时就会出现妖物想硬闯进来,朝圣的不少,想趁机拿到满魇内丹的妖物更是多不可数。
虽然此事被殷霞玥压下,国内百姓并不知她在府中养了一头千年大妖,不过妖族那边却防不慎防,她只好设下多层结界来保护较以往虚弱许多的满魇。
「这样能维持您多久的生命呢?」
当水注流回门内,门扉再度阖上时柳汐浀启口问道。
「你的血不过是吊着我一口气,四年一到我便会死去。」
柳汐浀垂下眼,距离当日已经过了三年,不久後「朝夕花」会绽开,也是与满爷分离的时候了。
「笨ㄚ头,你可别难过,活到这麽大把岁数,能够死也是种解脱。」
「朝夕花」开在弥敦国的极东地,据说三百年才会开一次花,被妖族视为神圣的妖花,文献上载着此花有起死回生之用。
至於满魇为何如此执着,柳汐浀心想他定是想复活死去的妻子吧!
不过人都走这麽多年了,身躯早已化作一堆白骨,况且……夺得花开,也就是他寿终之期,等待这花绽放又有何用呢?
「听老人家一句忠言,弥敦不是你这样的小姑娘该去的地方。」门後传来的声音稍微有了些精神,可见她的血对满魇来说是有滋补功效的。
提起金杖,她再度朝门福了身,「此乃陛下的圣旨,身为臣子不得不从。」
「愚忠!」
柳汐浀轻笑,「我这条命早在多年前就不是自己的,还劳满爷替汐浀操这心了。」
「哼!」里面传来一声冷哼,「你那条小命我还没看在眼里。」
面对满魇的冷语她垂下双眸,「今後师叔会暂代我的职位,结界方面您不用担心,他不会对您怎麽样的。」
她摸不透苏南尧的的思路,若是让他知晓府里有只大妖,大概会暴跳如雷吧!
「这点小事你就省省心吧!」门缝中又探出一条水流,可这回的只有两根指头粗,上头挂着一副玄色的锦囊。
「到弥敦如果有哪只不长眼的妖为难你,亮出这个便能少去些麻烦事。」
接过那巴掌大的小袋子,里头装的东西发着淡淡的凉意,柳汐浀露出浅笑,朝缩回的水柱轻轻颔首。
「谢谢满爷。」
「我乏了,回来後记得过来献血。」
盯着紧闭的门板,柳汐浀将那黑布锦囊放进袖代中,即旋身朝外步去。
待她走到矮门口,金杖敲地再度设下一层新的结界,确认无不妥後便提步返回夕海阁。
「事事与愿违……」破败的院落隐约低沉的喃语:「汐ㄚ头,这世间最难为的是天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