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转。
那天在保健室跟彭正勳谈过之後,当天放学我便随他回家找彭品妍。
她一见到我,反应比上次好了一些,没有那麽激动与惊恐,但还是十分讶异。
我甚麽话都来不及开口,彭品妍便自己抱住了我。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可耻。
明明做错事情的人是我,我却连道歉都做不到,反而是被我害的她,竟然愿意拥抱我。
我为了给自己逃避的理由,总是曲解整件事情——把重点放在彭品妍的伪善,逃避自己「差点害死人」。
但事实就是,我们的刻意排挤,造成她的心理负担、最後她无法承受,选择以死结束。
泪水再次在我眼眶打转。
我错了。
是我错了。
我比你糟糕一百倍。
对不起。
因为自私伤害了你。
对不起。
对不起。
▲△
後来,我跟她谈了很多。
把之前没办法说出口的话,全部吐了出来。
说了我忌妒她跟我曾暗恋的学长要好。说了我忌妒她的家世。说了我看不惯她的伪善。
尽管是难听又低劣的话语,我仍然说了——含泪说的。
她从头到尾都牵着我的手,没有打断我,只是安静的听着。
当我说完时,她再次给了我一个拥抱。
——没关系。
她温柔的对我说着,我以为一生都听不到的话语。
我靠在她怀中,又是哭个不停。
那时,我紧抓着她的善良。
紧抓着一直以来,我看不起的善良。
但那善良的心,却替我带来平静与温暖。
洗刷了我的罪恶、敞开了我的心胸。
我感激着这份善良。
喜欢上了这份善良。
明白了,善良的美。
▲△
「允琴,早安。」
隔日,我带着重生的感激之心,踏上了新的日子。
允琴早早就坐在位置上,一头乌黑长发垂散在身上,她将右边的发丝塞到耳後,露出那张消瘦的脸颊,以及有些明显的黑眼圈。
在我认识她以来,她总是穿着长袖制服,配上制裙及长袜,只露出一小截大腿,几乎把全身都包得紧紧的。
好像在刻意,盖住自己的皮肤一般。
「嗯?」她注意到我的声音,那双混杂又隐晦的眼眸,抬起头望向我。「噢,早安。」语毕,露出嫌麻烦的表情後,不理我继续盯着桌面。
我坐到她对面,再次跟她对视。
「……?」她再次从桌面移向我,眼中有些不耐。「又干嘛了?」她无奈的问。
我顿了一会,脑中浮现昨天的事情——彭正勳的真挚黑眸,彭品妍的温柔低喃。
「允琴,你手上的伤还好吗?」我轻声开口,有些担忧的问道。
闻言,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什麽手上的伤?」她反问。
我伸手指了指她的手腕到手肘,又道,「之前不小心看到的……有点担心。」
她听了之後,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将视线移开。
我继续等着,等她给我一个安心的答覆。
但她却淡淡的说道——
「好不了的,我身上的伤。」
只是很淡的语气,仿若微风拂过似的。
但我却能感受到,那短短话语中,所承受的无尽痛苦。
「……怎麽会…好不了呢?」我不解的低语,但却有些害怕她的回答。
只见,眼前的允琴扯出一抹讽刺的冷笑,视线依然望着别处,不看我。
「因为那是烙印。摆脱不掉的。」她又是很淡很淡的说着,淡到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但我隐约知道,她这麽做是为了不让自己痛苦——若讲的太深刻,那些隐埋在脑中的记忆,就会自己跳脱出来,霸占她脆弱的意志。
「……」我不再多问,只是静静的望着她,说起自己的事情。「我昨天,跟彭品妍和好了。」
允琴有些讶异的看了我一眼,又移开。
「那就好。」她不再淡淡的说,而是难得真心的恭喜我。
「允琴,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麽?」
「我伤害了彭品妍……我很害怕,永远得不到她原谅。」我紧绷的说着。「害怕到想逃避……害怕到不敢面对。良心不安、罪恶感好重……每次一想到我对她的伤害,我就害怕的睡不着。」
允琴依然不看我,似乎在将自己抽离现实。
「你不害怕吗?」我又问了一次,语带颤抖。
语毕,我俩再次陷入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早自修快接近尾声,允琴依然沉默着,正当我认定她不打算回答我时,她开口了。
「你有自虐吗?」
我全身僵硬,像内心被狠狠摊开一般。
我的不语,似乎被当成默认了。
我望向她,试图了解她语中的意思——我总是能很快了解她的意思。
但这次,我却完全听不懂。
「你自虐是为了在身上留下惩罚。让自己忘不了曾做过的错事……因为你太内疚。」她再次直接的说中我的心声,使我全身发凉。
「但我不是。我早在什麽都还没做之前,就已经『受过惩罚』了。」
她的黑眸中,散发出让我毛骨悚然的情绪。
「你问我害怕吗?」她用讽刺不已的口气,重复我的问句,让我心脏一刺。
「——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那些人最好都别原谅我,最好一辈子都恨我、诅咒我、厌恶我———
「因为我一点都不内疚。」
她一字一句深刻的烙印在我心上。
又沉重、又痛苦。
我胸口彷佛失了温度,又冰又凉。
她用着那双黑得发紫的眼瞳,朝我眼底散发着无尽的黑──黑的让人心寒、黑的让人痛苦的情绪。
「———」
我承受不住的逃开,往自己座位快步奔去。
一坐下位置,我发现自己几乎忘了呼吸,双手不自觉的开始颤抖。
脑中,全都是那双恐怖的视线。
允琴到底……经历了什麽?
▲△
最近这几天,只要放学有空,我一定紧抓彭正勳,让他带我去找彭品妍。
一开始他被我的积极吓到,婉拒了不少次,理由是「品妍有补习」。
但没几天之後,他便心软的答应我的请求,让我非常感激他。
「对了,为什麽……你身为哥哥,却跟我们同年级呢?」
在往他路上的途中,我突然想到的问道。
「嗯?」他开口,自然地回应道,「我晚一年就读。国中的时候,我到英国游学了一年。」
「这样啊……」我立刻点头,表示理解。「咦?所以你比我们大一岁罗?」我讶异的看向他。
彭正勳被我的语气搞得一楞,傻眼的表示:「对啊。看不出来吗?」
这一回,换我愣住。
彭正勳的脸庞十分稚气,一双明亮清澈的黑色眼珠,眉毛有些浓密、却给人有朝气的氛围,皮肤是健康偏白的色泽,两颊并不消瘦、但又不会太过圆润,身形虽然与我相比并不高,但仍然具有一般男生的标准值,而且他的肩膀其实十分宽阔,让人隐约的有安全感。
「嗯,完全看不出来,完全。」我无法克制地开口。
「为什麽?」彭正勳不服气的提高音量,稚气的脸上浮现不甘。「呿!每个认识我的都这样讲……我真的很娃娃脸吗?」他无法理解的看着我。
我大力又肯定的点头。
他这回放弃的不再追问。
「你现在还是跟萧允琴一起吗?」
过了没多久,我继续行走,换他突然想到的问道。
「嗯。」我有点紧绷的回应。
「唉。」彭正勳发出有点不耐烦的吐气。「为什麽?我还是不懂。为什麽偏偏要跟萧允琴?」他语气中的厌恶十分明显。「她对待朋友的方式,你之前不是见过了吗?不怕她也这样对付你?」
闻言,我也有些无奈的一叹。
「之前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我小声地道,提及之前在垃圾场後面,跟他小聊的事情。
「我知道。」他没忘。「可是你因为羡慕她的坦然才跟她要好,她对你的想法可不是这样啊。她只是把她周遭的人都当成——」
「当成棋子。」我平静的接话,停下脚步望向彭正勳,他见况也跟着我停下。
「既然你都已经知道了,为什麽还要跟她要好?」他再次无法理解的问着。
闻言,我脑中浮现了她身上的伤疤。
骇人惊悚,而她却极力隐藏。
——『我早在甚麽都还没做之前,就已经受过惩罚了』。
耳边,响起她那平静如微风的语气。
「我总觉得……允琴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经历过我们…无法想像的痛苦。」
缓缓的,我对他道出内心话。
语毕,彭正勳原本紧绷的表情一闪,眉头松开。
「我…最近才认识她、跟她虽然不熟……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我感觉得出来。」我沉下心,平静的对他开口。「她总是穿着长袖制服,好像在隐藏自己的皮肤。看着那样的她,我没办法……讨厌她。」
彭正勳不语,乌黑眼眸望着我。
「大家总是…尽自己的意、豪不顾忌的讨厌她。可是这世界上,怎麽可能有『任人讨厌』的人呢?的确,她很多行为是错的。但我相信——她是个值得让人喜欢的女生,只是她自己拼命隐藏、掩盖她真诚的一面。」
我手指缩紧,脑中全是允琴那双塞满痛苦的黑色眼瞳。
「我……心疼她。」
▲△
後来我们一路沉默的抵达彭正勳家。
彭品妍穿着休闲的迎接我,一脸灿笑的模样,连我都被她感染。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跟彭品妍像小孩一般,不停聊天谈心、闲聊彼此的趣事。
「萧允琴她……晚了你们两年才入学。」
晚上,彭正勳送我回家,他脸色有些凝重地开口。
「咦?」我一楞,脚步停下。
彭正勳拉起我的手腕,拖着我继续往前走,而我还在刚才的震惊中,只能傻愣地跟在他後面。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十岁,我九岁。」彭正勳依然以背影朝我,嘴上开始平淡的叙说允琴的事,我全神贯注地聆听。「——她那个时候,躺在病床上。」
什麽?
我又是心脏重重一跳,不禁吞咽一口。
「为…什麽?」我颤抖地问道。
「她脚不能走。」彭正勳再次平淡的说,拉着我的手缩紧,如同我的喉咙,此刻逐渐缩紧一般。「我不知道为什麽不能走……她那时也是全身都包得很紧,连脸部都是,我只能看到她的两只眼睛,除此之外,什麽皮肤都看不到。」
我不敢想像那个画面。
我逼自己不要去深入思考,但画面却会不自觉地跳出来,让我胸口愈来愈凉。
「她…怎麽了……」我的声音虚弱无比,音量也很小。
「我不知道。」彭正勳平稳地回答,瞥了後头的我一眼,表情依然凝重。「她是十岁才被接回家的,跟我妹妹一样,都是私生女。」
——轰隆。
我脑袋再次被下了颗震撼弹。
「她们萧家的家世,比我们家还厉害好几倍。是目前我们国家少数能搬上国际的企业集团。」彭正勳继续说着,脚步有点加快,似乎在刻意拖着我迟缓的腿。「我不知道萧允琴以前的生活是怎样。但我能确定的是,她为了不让家人失望,接回本家後很辛苦、认真的学习。那样的生活……不是正常人能承受的。」
闻言,我逼自己再次凝视彭正勳的背影。
「我们几个……包括严司晨、尹承俊,都是差不多十岁左右就认识她了。跟家里的事业有关,我们也都认识彼此的家人。」彭正勳再次说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识太久了。我们……都忘记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模样。」
我无法克制的再次浮现刚才的画面,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然後,胸口涌现愤怒。
我往前一踏步,站到彭正勳眼前,直视着他的双眼。
「你们……」我胸口涌现不甘,替允琴感到的不甘。「明明就知道…她承受过的痛苦,为什麽还要拼命讨厌她、排斥她!你们……到底有没有同理心啊!」
闻言,彭正勳再次凝重地望着我。
「有。我们都有。」他的声音彷佛有股力量,充满真诚与恳切。「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们都让着她。不管她做了甚麽,我们都视而不见……连严司晨都是。」
「……」
「可是那样看来的话……对萧允琴来说,难道不是最过分的侮辱吗?」
我愣住。
「因为她受过痛苦,所以我们用跟平常人不一样的标准,来容忍她。」彭正勳道。「这样对萧允琴来说,才是假意的同情心,不是吗?」
我无可反驳。
耳边再次响起她的话语——『那些人最好都别原谅我,最好一辈子都恨我、诅咒我、厌恶我——因为我一点都不内疚。』
我的内心开始颤抖。
望着眼前的彭正勳,我想起被允琴逼出国的严司晨,他身上那股沉稳的气质,永远带给其他人一股正能量。
「你们……」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想哭。
「怎麽了?」
「你们……嘴上说着讨厌她、叫她大恶女……」我的眼眶逐渐模糊。「——可是最替她着想的,不就是你们吗……?」
彭正勳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立刻移开视线。
「讲什麽啊……」他不自在的低喃了一声,拉着我的手又是往前一走。
望着他的背影,我滑落了一滴眼泪,但我立刻将其擦拭。
——善良。
我改成握住彭正勳的手,突然的肌肤接触,把他吓了一跳。
我回他一道微笑,惹得他有些脸红。
——表面上的厌恶。
——内心,却是那让我感动不已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