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纤──你怎麽还没有出门?」杨苹见到在客厅全身镜前的李纤後,讶异地问道:「你不是订两点半的位子吗?」
李纤一边紮好衣摆,一边回杨苹一句「我要出去了。」接着快步走回自己房间,从墙上提起包包背带时不小心滑动手上的戒指,将戒指落入画与墙的间隙中。她看了一眼手上的表,显示已两点十五分,便拎着包包匆匆忙忙地出门。很幸运地,李纤一路上没遇上几个红灯,如期抵达目的地,她略略狼狈地走进餐厅,随即被人群中的春彦认出。对此,李纤有些诧异,她今天上了比平常更精致的妆,把自己收拾得格外用心,原以为能让春彦认不出自己。
从入座、点餐到用餐,李纤庆幸没有她担心的尴尬,她和春彦向彼此提出一些问题,花一点时间组织言语,再用咀嚼食物的空档向彼此解答。
春彦之所以将画寄给李纤,是因为不愿意将清澄的画像拿到毕业制作展出,便对外表示这幅画是受人之托,要寄给人家的。
「你也可以寄回你家。」李纤不觉得春彦的解释成功解惑,「为甚麽是寄给我呢?」
「因为……」春彦顿了顿,缓缓答道:「我想让清澄回家。可是我对她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你认识她。」
「你可以跟我说说清澄是怎样的人吗?」
──清澄是个怎样的人呢?李纤反问自己。
「那时候,你看到了甚麽?」
春彦说这是他和清澄说的最後一句话。
──和清澄说的最後一句话是甚麽呢。李纤想不起来。她是不是好好地跟清澄道别了呢。李纤不确定。
李纤把机车留在餐厅附近,在通往公车站牌的人行道上走得极慢,她穿越熙攘的人群,回到了那个还没有机车代步的时候,总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到校门口的午时虹买一杯饮料,然後在大二的某一天──
「好啊。」
对於在自己转身离去後,店员那句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的再见,李纤扭头冲着她一笑作为回应,并走到人家面前,语速极快地说:「下次我们一起回家吧。」
替李纤点单的店员是M大颇有名气的校园美女李清澄,李纤的同学们曾在聚餐时评比起学校的美女们,谈到清澄时赫然发现她与李纤同乡并同姓,有人开玩笑地问她:「欸你跟她该不会是亲戚吧?」李纤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回答:「是远亲。」
察觉李纤脸色有些异样的杨苹随即不着痕迹的转移话题,私下忍不住好奇心问了几句。「只是长辈一些不合时宜的传统造成的疏远而已。」李纤斟酌了一下用词,给了一个和事实相去不远的答案。
李纤的大伯父在生育方面有些困难,收养了大伯母妹妹的女儿──被生母弃而不顾的清澄,性格既守旧又顽固的祖父认为大伯父的无子该归咎於大伯母,不是自家血脉的清澄不配冠上他们家的姓,他和大伯父起了争执,并引爆了几个兄弟姊妹间的矛盾,最终的结果是大伯父一家被隐藏起来,亲戚不成亲戚。
在上大学以前,李纤对於清澄的印象是段行进缓慢得如同定格的画面,外表空灵剔透的清澄站在老家晦涩斑驳的旧屋前,安静得几近透明;上大学以後,背景不再是灰蒙蒙的老家,画面开始流动,清澄面貌依旧,李纤印象中的沉默也依旧。当清澄口中吐出那句不知道是和谁说的道别时,李纤想也不想地转身向清澄搭话,用的是她最喜欢的「我们」,向来只有清澄一人的画面逐渐扩张,再渐渐拉近,食性相近的两人成了饭友,时不时找餐厅一起出门用餐。
这天,李纤与清澄一起去了家咖哩饭专卖店吃午饭,原该浓烈刺目的午後阳光被乌云稀释,风闻起来有种大雨将至前的味道。李纤认为这儿离学校有些距离,大雨中骑机车总归不安全,提议先去附近的书店逛逛;清澄表示同意,但让李纤先过去,自己回头去拿放在机车车箱里的雨伞。
「我们一起过去啦。」李纤轻拍了拍清澄的背,笑嘻嘻地说:「刚刚吃太饱,要走一下路。」他们步伐不大,速度不快,李纤时不时看向商店的橱窗,偶尔被黏住脚步,清澄就停下来听她说上几句。在一个转角,李纤被一家服饰店里的洋装吸引,是刚上架的秋装,藏蓝的底色布满橘色头发的人像印花,她伸手示意清澄进去看看,却发现清澄不在身边。
「清澄?」李纤转头四处张望,过了个弯发现清澄蹲在墙边,身旁站个男孩。清澄抬起头来,脸色有些苍白,她对李纤浅浅一笑:「我头晕了一下……应该是贫血的关系。」
李纤伸手扶起清澄,转头向一旁的男孩致谢,却在他眼底里的善意中冻结。那是沈静深的好友,十一天前和沈静深一起出游见过的人。李纤先用自认正常的语气说了句「好久不见」,再用清澄不舒服得快点找地方休息终结话题,她握着清澄温暖的手,想起在旅行结束时对沈静深所说的话。
「再见。」十一天前她如是向沈静深道别,又依恋又不舍地。
当时她是如何吐出那个看似平常不过的道别呢?李纤回想起快膨胀冲破自己胸口的一团东西──那预知梦似的惶恐不安与苦苦挣扎的自我安慰。
「刚刚那位是你认识的人吗?」清澄晃了晃李纤的手,轻声细语地问:「你是不是也不舒服?脸色好苍白。」
李纤把手抽出,勾着清澄的手臂,尴尬地一笑:「呃嗯、是认识的人……」她咽了咽口水,试图没有情绪地陈述,「是我前男友的好朋友。」语毕李纤做了一个深呼吸,对上一句话进行解释:「昨天,我们、啊……我跟他刚结束关系,心情还整理不太好,所以刚刚看到跟有关他的人被吓到了。」
李纤看着沉默而不知如何是好的清澄,学着清澄晃了晃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我会好起来的。」
李纤以为那些没有答案的事情只要交给时间就可以慢慢好起来,然後放弃正视出自己身的问题,放弃任何会让自己好起来的举措。
她望着公车内外的乘客如潮汐涨落,忍住的泪水在独自一人到站後溃堤;她抹去眼泪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褪去精心搭配的服饰,卸去费心遮掩的妆容,直视镜中再也没有任何伪装的自己。
恍惚之间,李纤想起午间出门前遗落的戒指,她把清澄的画像挪开,终於察觉画背後轻轻浅浅的铅笔字。
──你也许比她更老。
那天下午没有下雨,李纤和清澄也没有去书店,而是逛了许多家服饰店,李纤买了那件撞色的印花洋装,当作是对自己失恋的放纵。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了起来,有机车代步的清澄除了一起吃饭,还常常载李纤去火车站搭车,这天亦是。
「嗯、大概是下礼拜见。」李纤抱了抱清澄,欢快地向清澄道别:「掰掰!我会想念你的。」清澄则是调侃一下李纤:「是吗?我可是不会想你哦。」李纤向清澄又挥了挥手後走入月台,火车难得的分秒不差,李纤到家时恰好赶上热腾腾的晚饭,餐後收拾碗盘时家里来了通电话,满手泡泡的李纤喊了在庭院散步的母亲接电话。李纤一边把碗盘上的泡沫冲掉,一边东想西想时想到了件要和清澄确认一下的事;之前她和清澄外出时遇上沈静深的好友,他在社交网站私讯了李纤,想请清澄做他油画的模特儿。李纤跟清澄提了後清澄请他跟自己谈,她不知道後续的发展如何。李纤擦乾双手,正准备上楼去拿手机传讯息给清澄时,母亲叫住了她。
李纤安静地坐在书桌前,桌上放着手机,社交软体上给清澄的讯息始终未读,她慢慢地站起来走到衣柜前,母亲用低哑的声音所说的那句话使她听不见窗外的虫鸣。
「李纤,明天要去趟大伯父家……去把你的黑色洋装拿出来洗。」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