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说过,星星代表一个人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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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逼逼逼的规律声响,他下意识的皱了皱眉,伸手想关掉这发出恼人声音的机器。
思考似乎变得好困难,他奋力的想了解究竟为什麽眼前漆黑一片,又究竟为什麽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手。
「逸醒了!快!找医生来!」耳边传来急促的女声,然後是一连串碰撞的声音。他花了好几秒才想起,这熟悉的声音属於自己的母亲。
「妈。」尝试发出声音,他感觉到喉咙因过度乾涸而造成的疼痛,但他管不了那麽多,他必须开口。「晓晓呢?」
又是一连串碰撞的声音,他听到母亲这样说。「晓晓、晓晓今天没来。」
「是吗。」自己的母亲是不是在说谎,他怎麽会分辨不出来。母亲又是一说谎就特别容易结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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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奈的放任医生在自己身上摸索,因为什麽也看不见,他什麽都不能做。
於是他认命的维持躺在病床上的姿势,思考着晓晓不在的原因。是上班忙吗?或是有事不能来?还是⋯⋯她离开了?
基於母亲方才的慌乱,他想原因应该不是前两者。
他感觉到医生和其他人离开床边,在稍远的地方窃窃私语。他努力想听清楚,却还是只能听见机器逼逼逼的声音。
「我是不是瞎了?」他平静的开口,打断众人的谈话。自己的状况有多严重,他自己知道。当时,整个挡风玻璃碎在他的眼前,无数的碎片直接刺进眼球,能复明的机率有多高?
沈默没有持续很久,一个陌生的男声带着安抚的口气,这样告诉他。「方先生,你的手术很成功,没有意外的话一星期後你就可以拿下纱布了。」
他愣了愣。怎麽结果跟他想的不一样。
说不惊喜是骗人的,他挣扎的想要起身,却马上被制止了。
「方先生,刚动过手术,你眼睛非常脆弱,请不要乱动,也尽量不要大喜大悲,以免影响手术结果。」
闻言,他马上安份的静了下来。
「我的手术成功,晓晓知道吗?」
这次的沈默比上次稍久了一些,他听见母亲的声音,这次倒是肯定许多。
「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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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星期,他异常的听话,乖乖的躺在病床上一动也不动。
母亲试图跟他对话,他总是三句不离晓晓。
「妈,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晓晓,但是总有一天你会喜欢她的!」
「妈,你别不说话,帮我打电话给晓晓好不?」
「妈,我知道你那天是骗我的,你从来都不会说谎。」
「妈,晓晓还是没来吗?」
「妈,晓晓是不是以为我瞎了,所以离开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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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於,他盼到了医生来拆纱布的日子。他很期待,等他重获光明了,他要去找他的晓晓,晓晓不来找他没关系,他去找她。
晓晓不会离开他的。他坚信着。
纱布拆除的瞬间,他第一次感觉到即使有窗户的阻挡,阳光还是那麽耀眼,刺目得他几乎要流泪了。
他适应了好一会儿,终於成功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焦急的脸庞。
母亲的脸上布满泪水,看起来憔悴了好多。
「逸,你看得见我吗?」
他点点头,忍不住环顾四周。
没有,她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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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第一件事,他来到晓晓的家,但是晓晓不在。
晓晓是个孤儿,都已经二十岁了,没人认养,一直住在孤儿院里。
晓晓没有兄弟姊妹,但是她有个打小就认识的男蜜。
他曾经不只一次因为这位男蜜跟晓晓吵架,直到有一次,他撞见晓晓的男蜜和另一个男人在角落里吻得难分难舍。
「院长阿姨。」因为常常陪晓晓回来,他早就跟孤儿院的里每个人都相当熟识了。「我找阿康。」
院长叹了口气,用总机打了阿康的房号。
很快地,阿康出现在会客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阿康瘦了不少。
「你出院了啊!」阿康在门口停了下来,语气中带着欣喜。
他招招手。「干嘛站那里?」
「等等有事要出去一趟啊,不能陪你多聊。」阿康耸耸肩。「怎麽?你找我喔?」
「晓晓呢?她去哪了?」
阿康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女朋友,你来问我?」
他有些难堪的低下头。「我找不到她。也许她离开我了。」
阿康沈默了一会儿,伸手推推下滑的眼镜。「哥们,如果晓晓下定决心要离开你了,那你就算找到她又有什麽用?别找了吧。」
似乎是想到什麽,阿康走过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塞到他手中。「这是晓晓叫我还给你的。」
他低头看了一眼,完全没有勇气打开它。
因为他知道那个盒子里头装的是什麽。那是他在他们决定交往那天,他送给她的项链。
是他们的定情物。
晓晓真的不要他了。
*
他们的相爱,是一场美丽的意外。
那天,出身优渥的他跟随父亲,带着巡视自家产业的心态,莅临这间孤儿院。
身为每年捐赠金额最大户,他们理所当然的受到众星拱月般的欢迎。
欢迎仪式之後,父亲和院长总有些交际应酬。百般无聊的他於是信步在院里闲晃。
然後他看见一个女孩默默坐在角落里,她留着一头及腰的波浪长发,她的脸蛋白皙清秀,她的眼神有着令他着迷的空洞。
其实他是不屑和这些孤儿多说任何一句话的,从小的商人式教育告诉他,和这些人成为朋友对他的人生不会有什麽帮助。
但他莫名的想亲近这个女孩。
他觉得她肯定和他一样,对未来充满茫然和绝望,所以才有那样空洞到令人心怜的眼神。
他悄悄走近女孩,想和她攀谈,谁知道还未靠近,一个男孩凶神恶煞的跳出来,摆出扞卫的姿态。
「你干嘛!」男孩的口气是全然的恶劣。
但他并不介意,因为他知道男孩只是想保护那个女孩。
「你好,我叫方逸。」他彬彬有礼的伸出他的手,却只换来女孩的无视和男孩戒备的目光。
他笑了笑。「明天,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银河?」
依然僵持。
他耸耸肩,拿出父亲帮他做的,用来拓展人脉的名片,二话不说的塞到两人手里。
「这上面有我的手机,想来,打给我。」
直到隔天出发前,他都没有接到任何一通电话。
也说不上是失望,但心里微微的失落驱使他掉头,骑着他的档车,来到孤儿院门口。
然後他惊讶的发现,女孩竟然就站在门边,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他笑了。「想去是吗?」
女孩点点头。
这次,他在女孩的眼中看见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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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山上有点冷,他听见女孩压抑的打了个喷嚏,看了看女孩单薄的衣服,很绅士的脱下价值不菲的皮外套,披在女孩身上。
女孩拢了拢外套,并没有开口道谢,只是执着的盯着满天星斗。
「你也喜欢星星吗?」就在他几乎是挫败的以为,女孩整个晚上都不打算理他的时候,他听见女孩的声音。
轻轻柔柔的,真的很好听。
「很喜欢啊。」他学着女孩抬起头,貌似专注的看着星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身边娇小的身影上。「我觉得星星很远,但是却有温度。不像人们,即使在身边,也冰冰冷冷的。」
「我也觉得星星很温暖。」女孩讶异的看了他,这是女孩第一次正眼看他,他感觉自己心跳不争气的漏了一拍。「他们让我想到了我的爸妈。」
「小时候,我妈妈告诉我,人死掉了以後,眷恋会化成星星,守护在地面上心爱的人。你也有听过这个故事吗?」
这麽老掉牙的故事,谁没有听过,他挑挑眉。「没有。」
「哪颗,是我的妈妈?」女孩懊恼的叹了口气。「平常在平地,看不见星星。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了,却找不到她。」
「别担心,以後你想来,我都可以带你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冲动的脱口而出。
但他一点都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後悔。因为他看见了,比整个银河还要美丽的,女孩浅浅的笑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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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次一次的银河约会,他们的感情不断的升温。
随着时间,他对女孩的了解越来越多。
例如女孩有个很可爱的名字,叫晓晓。
例如那个坚持保护晓晓的男孩叫做刘康,是晓晓的唯一的朋友。
例如晓晓曾经深陷忧郁症的阴影,已经吃了好几年的药。
例如晓晓的父母是怎麽在车祸中死去的,而晓晓是怎麽把过错都放在自己身上。
他相信,有他的陪伴,晓晓会渐渐好起来的。
事实上也是。晓晓在他身边开始会绽放淡淡的笑容,开始懂得表达自己的想法,开始学会撒娇、任性。
终於他获得了刘康的认同,和晓晓正式在一起了。
告白的那天,他带晓晓来到她向往很久的摩天轮,然後在摩天轮转到最高的时候,他吻了她。
他的晓晓在他欣喜的目光中,戴上他给她的项链。
他对她发誓,永远永远不会离开她,绝对不会像她的父母一样。
只是他没想到,先离开的人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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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和失恋的双重痛苦纠缠着他。
其实那天到底发生什麽事,他不太清楚。只依稀记得迎面而来的撞击,他下意识转身抱住旁边的晓晓,然後他看见挡风玻璃在他眼前破碎。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几乎是感到骄傲,他成功保护了晓晓,晓晓会好好的。
记忆只到这里,再次清醒,他就已经躺在病床上了。
晓晓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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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就是要大醉一场。他以庆祝手术成功为名,联络了自从认识女孩之後就甚少联系的狐群狗党们,在消费昂贵的夜店,开了一场又一场的狂欢派对。完全忘了医生嘱咐过的,最近尽量少喝刺激饮料。
他大吼着、豪饮着、寻找着,他看见一双虽然上了浓妆,但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
他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只是疯狂地抱着她,亲吻着她的眼。
直到他发现那个空洞即使有点像,但是还是不太一样。
晓晓眼中的空洞,不会掺杂酒臭味。
於是他愤怒的推开挂在身上的女人,愤怒地挥打空了的酒瓶。
他感觉自己被身旁的人架住,动弹不得。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喊着,「不是她、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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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恋虽然痛苦,但总会过去的。
他花了一年的时间不断地寻找心爱的晓晓,然後又花了一年的时间相信晓晓真的离开他了,最後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去遗忘他对晓晓的爱。
三年。他走出来了。
这三年,他看到了很多自己不曾注意过的事情。例如他不是真的像他自以为的孤单,又例如藏在严厉背後父母亲对他的爱和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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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康!」原本只是想叙叙旧,没想到⋯⋯他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为什麽每次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撞见阿康又在接吻,而且这次对象竟然⋯⋯是一个女孩?
因为角度的关系,他看不见对方的脸,只知道女孩留有一头及腰的波浪长发。
刘康慌乱的放开怀中的女孩。低声在女孩耳边不知道说了什麽,刘康目送女孩离开,转头面对他。
「阿逸⋯⋯」刘康叹了叹气。「我可以解释。」
「我一直以为你⋯⋯」他顿了顿。「你喜欢男的。」
刘康苦笑着摇摇头。「你从前撞见的那个人,他只是陪我演一场戏⋯⋯晓晓要我演的一场戏。其实以前,我是喜欢着晓晓的,但是晓晓她说,她只喜欢你,不要你误会。」
如今听见这个名字,他已经不会再失控了。
「晓晓⋯⋯她有回来过吗?」他的声音有着微微的颤抖,但已经算是平静了许多。
刘康小心翼翼的打量他的表情。「阿逸,你还不知道吗?」
他应该要知道什麽吗?看着刘康难得严肃的表情,他皱起眉头,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
「晓晓死了。」刘康的声音好远好远,远得他都不确定刘康是不是在对他讲话。
「她死了⋯⋯?因为车祸了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沙哑,完全不像自己的声音。
「不,车祸只造成她轻微的擦伤,你把她保护的很好。」刘康深深吸了口气。「她自杀了,在她知道你的眼睛失明的那一天,她吞了全部用来抗忧郁的药。」
他感觉自己的脚失去力气,他困难的靠着墙支撑身体的重量。「为什麽⋯⋯」
「她走的样子看起来很安详。」刘康的声音平板的像是机器放出来似的。「她的身边,只有一张已经签名盖章的器官捐赠同意书。」
听到这里,他像是了解了什麽,眼眸倏地放大。
「阿逸,其实那时,你的眼睛是真的没办法救了。现在让你能看见的,是晓晓的眼睛。」
「阿逸,你没有打开过那个盒子吧。那里头装的,是晓晓的手机,她说密码你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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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他发现自己站在那片可以看星星的小草原,他们的秘密基地。
草原依然是记忆中的空无一人,但今天是阴天,即使没有光害,星星也不会露脸。
即使可以看得见了,今夜,他也看不见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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