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某处,有村避世,躬耕自给。其中有男善剪纸,婴孩时弃於西南丘梧桐树下,故以梧桐命名。村人以墨彩维生,礼乐交宜,诸辈才华横溢,各具千秋,每有歌乐产出,入中原,皆震慑。人称此地──墨村。
──题记
院落一角透露出秋色,几朵花随叶斜斜飘落,轻巧停驻在窗台。窗边男子一身褐棕装束,宛如东风姿态,优雅与室内木质色调融合,他左手拾着剪子,右手捏着红纸,双腕灵巧翻转,剪出花样。
他是剪韵梧桐,海棠斋主人。剪韵是村民给予的称号,墨村中人人懂得笔墨艺术,除此之外各具本领,而梧桐擅长剪纸,神韵栩栩。
还有一件奇事,梧桐所剪图腾,总会在满月时消失,曾有人看见那些剪纸在满月高挂夜空正中时,像是有了翅膀,飞向村外,试图追寻,终究不得而终。
於是传言,梧桐来自西南方的雾花村,是精魅之族,剪纸时会把灵气带入,因此满月时分,纸艺品纷纷活起。
梧桐对此不以为意,依旧他恬淡生活,以剪纸为乐。
海棠斋中院有棵梧桐木,四周散置各式海棠。海棠花语为「温和、美丽」,也有人说是「跟随他人指引前行」,而梧桐正如花语般,容貌虽未到出众,却也俊逸柔和,尤其笑弧勾起,牵动明眼如月,特别是当他忽然陷入自我思绪中的神情,更似等待着谁。
那天,梧桐冲茶在窗边细细品味,忽见一只蝴蝶翩然落於海棠上,足只一点一离,双翅如枫叶,却没有节气的萧索。
此景给了梧桐灵感,时时备於桌上的剪子和纸立即派上用场。纤指翻转,浑然不需绘出轮廓,表情专注,偶尔瞥向窗外海棠,而那只蝴蝶竟似明白有人在给自己剪影,始终未尝远去。
直到梧桐放下剪子,将纸雕对着天空轻轻抖开,恰如一只翩然蝴蝶舞在摇曳花头,那稍远处真正的蝴蝶才悠悠朝天飞走。
夕晖随着蝶影染开,令满院秋红染上更浓郁的色调,抹出灿金光晕。梧桐收拾了桌面,合起窗户,把那倚蝶海棠纸雕顺了顺,用砚台压住一角後离开书房。
窗外昏黄在地面投射出光影,一如水面波粼却静止,并渐渐暗了下来。
当书房再度有了光线,已是子夜时分,明亮月儿悄然贴近,硕大无比,在地面撒下柔和清冷的味道,撩拨尘埃。梧桐的寝室敞着窗,月光就这样抚上脸庞,轻轻柔柔唤醒了梧桐。
长睫颤颤,睁开一双朦胧,梧桐略略侧过头,看见一轮皎洁。静静凝视好半会儿,似是想起什麽,披衣起身,梧桐赤裸双足,轻声来到隔壁书房外。推开一丝门缝,凑脸往桌子瞧去,还未看见异常,却见窗外有个影子一闪而逝。
深怕有贼,梧桐急忙冲入,一把推开窗子,警惕张望,却没见着人影。正忖着,猛然见到自己房间的窗没关,心下一紧,转身要回房,发丝旋起,脚步却一个凝滞,梧桐缓缓面向桌子,发觉砚台下的那张纸雕,已然无踪。
窗外明月如昼,鹅白晕出一片墨蓝云彩。
第二天,墨村来了外人,这自是颇不寻常,雾花山中只有两个村落,墨村和西南丘雾花村,雾花村皆为精灵妖魅,两村鲜少交集,仅有市集开时,才会碰面以及遇见山外客。
粉色衬衣领口缀着小花,桃色渲染,斜斜地向左渐层花绘,变成粉色、再变素白,衣上的花有着卵形叶与斜心形,晶莹两颗珠子随着步伐摇曳耳畔。
就像是知道路,无须询问任何人,这外来姑娘来到海棠斋,斋前舖子,几个孩童正赏玩着纸雕,而梧桐在桌前写字。
「请问,是海棠斋主人麽?」
闻声抬头,见着一张清雅容貌,梧桐一楞,旋即起身招呼。
「是,在下便是海棠斋主人梧桐,墨村鲜有外客,还请问姑娘从何而来?又怎知海棠斋呢?」
「这……」彷佛梧桐问了奇怪问题,姑娘蹙眉一副思索如何回答似地,「我、我从……剪韵山庄来的。」
话音落,梧桐倒是诧异起来,还不待应对,一旁孩童已经拽了拽姑娘裙子。
「姐姐,梧桐大哥的称号就是剪韵,你的山庄名字好巧呀。」
「啊,是、是呀。」
姑娘柔柔摸了摸孩童脑袋,说自己知道,就是因为听人说起剪韵梧桐纸艺玄妙,才想说来走访一趟。
「就不知,是怎麽个玄妙法呢?」
依旧不等到梧桐答话,孩童挺起胸膛,神色骄傲,「嘿!这姐姐可就不知道啦!梧桐大哥的纸雕那岂是用出神入化来形容就能说明的呢,梧桐大哥的纸雕每到满月可是会变身的呢!这就叫、这就叫……啊,死灰复燃!」
听孩童得意洋洋说道,梧桐和姑娘都噗哧笑了。走出舖子,梧桐执扇轻轻往孩童脑门一扣,「谁让你胡言乱语,平时要你读书你不要,成语都用错,一边玩儿去。」
「让姑娘见笑了,」看着孩童离去,梧桐拱手致歉,「对了,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山庄里的人称我蝴蝶姑娘,不过……」温柔地略作倾身,她话语轻软滑入梧桐眼眸,散出两汪幽夜涟漪,「我姓秋,名做海棠。」
木门扣合,悄然掩去村民好奇目光,梧桐带着海棠进入厅房,沏了一壶茶。
「梧桐先生很喜欢海棠花?」
凭着斋名以及适才他听见自己所报姓名时的神态和这壶有着海棠芬芳轻巧飘散之茶,海棠如是猜想。
「确实,海棠花不若其他花朵花瓣薄软脆弱,而是略略饱满,花色有如茶染,不深不浅、不浓不淡,一如姑娘的衣装。兼且虽有离别愁绪之意,但更有温和、美丽存在……这样柔柔的悲伤……如果说眼睛是灵魂之窗,那麽悲伤就是大门……是的,海棠确实很美、我很喜欢……」
望着墙上那幅海棠,一株清雅,融入留白天穹,高洁万分。话语最末已是呢喃,却轻易落入海棠耳中,她捧杯动作凝滞,未达唇边,神色微赧,而梧桐也惊觉自己说错话,满脸通红,慌慌张张起身赔不是,长袂弄翻茶杯。
凌乱一阵,两人才又坐定,只是此间尴尬,别开视线皆无语。一盏茶的功夫,梧桐才打破沉寂。
「啊,那、那个海棠姑娘,早些姑娘说贵山庄叫做剪韵,可以好奇由来麽?」
「这我也不知道呢,早在我生活於山庄前就一直是这麽称呼的。」
「这麽说,海棠姑娘本来不住在剪韵山庄了?」
闻言,海棠一愣,欲言又止,彷佛梧桐问了不该问的。
「啊,姑娘若不便明言,不说无妨,也只是顺口一问。」
「不,这、我……」
──欢迎你来到剪韵山庄,蝴蝶姑娘。在这里一切随意,只有一条规则,务必遵守,不能向任何庄外人士说出真实身份,否则将会灰飞烟灭,你可千万要记住啊。
脑海中,响起初到山庄时老者所言,她并未真实见过同伴灰飞烟灭情景,因为她入山庄也没多少时间,就被托予众望携着山庄存亡之担离开,尽管如此,不可说出真实身份这点,却像是烙印在灵魂,使她毫无条件地愿意服从,并且深知其效力。好半晌,海棠才挟着几丝困扰开口,彷佛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我、当我有意识时,就在离山庄不远处了,关於过去……什麽都不知道。」
兴许是遇到了什麽刺激吧。梧桐心想,遂不再多问,转而提起了自己的剪纸。
「倒是不知道这些传闻竟然连村外也有人知晓,呵呵。也不知道什麽原因,每逢满月,纸雕总会不翼而飞,怎麽寻都寻不回来,据说曾经有人看见那些剪纸在月亮高挂夜空正中时,活了起来,飘向村外,只可惜我自己尚未目睹,搞不好那不过是道听涂说。昨儿个我剪了一只蝴蝶,还带上花儿,想说若真真变成活的,蝴蝶要带着花离开就凭重量也是困难,结果纸雕还是消失了,没见着复活,倒是瞧见窗外有影子闪过,我看根本是有人专挑月不黑风不高的日子偷这些小玩物吧!嗯?怎麽了?」
自顾自地说,海棠听着听着忍不住噗哧笑了,未曾想过梧桐个性如此可爱,注意到对方投来不解目光,海棠轻咳,正襟危坐。
「没事儿。欸?我倒是好奇了,假如那些纸艺品真会活起来,那你觉得它们都去那儿啦?先生作品量应该不少吧?全部都跑掉了先生不难过麽?」
梧桐勾勒一抹神秘笑弧,起身走到橱柜,打开最下方的门,取出铁盒。那铁盒精致得紧,做工看得出年岁,却显然有过防腐程序,盖子加上一层嵌金镂花雕饰,周边则有瓷花彩绘。
没说什麽,只是递给海棠示意她打开,海棠好奇地开了盒子,忍不住低声赞叹,轻轻捏起最上边的纸雕。
那是一纸大鹰,眸目锐利、双翅高昂、爪子伸张,海棠「呀」地低声抽气,手一颤,那纸苍鹰翩然落至桌面。
「嗯?咋了?」
「没、太真了,就像真要扑向猎物似地。」
心有余悸按了按胸口,海棠故作镇定地微笑,暗自庆幸这鹰没如传闻所言变成活的。
「对了,这些纸雕怎麽没不见呢?」
得意神色跃然,梧桐用指节叩了叩盒身。
「藏在橱柜暗层又有铁盒在,小偷偷不走,就是真会复活,也逃不了,难道要撑破这铁盒跟柜子麽?」
听梧桐这麽说,海棠忍不住笑开,前者却是歛容正经回到座位,无比认真望着海棠,瞧得她浑身不自在。
「海棠姑娘总算是真心笑了一回,打从见面起姑娘眉宇都掺着几丝惆悇……能冒昧请问原委不?」
「我……」
──庄主呀她是谁?好漂亮呀!
──这气场……小椅子,咱们有救了。
──有救了?
──是的,蝴蝶姑娘能拯救山庄,只要……
「剪韵山庄希望请先生到庄里一趟。」
「到贵山庄?为何?」
海棠眉头一蹙,不知如何应答,单单因为「剪韵」二字,未免牵强,但说了真话,又无从使他信服,此时她只恨自己不是雾花村人,使不了什麽伎俩让梧桐乖顺前往。
难不成……
心下定夺,海棠似嗔非嗔瞅了梧桐一眼,然後歛眸别开视线,略略低首,双唇轻抿,手轻轻绞住衣料。
看着海棠羞赧神情,梧桐一愣,脸也红起。早些时刻那句口误,旋绕着,挥之不去。
──海棠确实很美、我很喜欢……
那一日海棠并未离去,在这情势下将错就错。说自己这趟趁着父亲出远门买办,偷偷来到雾花山。
──我、我是在市集上见过先生的,本来是和爹爹一并过来,先生的纸雕在咱镇里很是知名,我瞧了好几年,今年春季市集总算盼到我爹肯偕同我来,夏季时我也来过了,都买了好多纸雕,我都好好存着呢!在山外纸雕从未失踪过!见过先生後,我心里老记挂着……
梧桐信了,但并未答应随海棠前往剪韵山庄,既是略感唐突,也因自己未曾离开过墨村。但海棠似乎不急,就这麽自然而然在村里住下,村民也欣然接受海棠。
海棠斋从此有了新人,帮着梧桐打点一切,梧桐除了带着她在村里转,也教她如何剪纸,两人感情好若一对佳偶,可每当海棠提起剪韵山庄,梧桐总是面露犹疑,久了,海棠便不再提起。一是怕他觉得自己别有所图,二是自己也真逐渐忘了。
转眼已是深秋,金枫弥漫,四处都带着一点萧索,路边嬉耍的孩童早就换上棉袄,准备迎接冬季。海棠斋的海棠花已经枯萎,留得几片押花还存在书页间;海棠斋的海棠姑娘依旧红妆淡淡,一如芳华初现,一如相识当天。
一日夜半,风细细,雨淅淅,海棠睡在客房,梦见自己来到村外。这是来时路,海棠心想。
忽地,狂风乍起,海棠吃惊地用双手遮挡眼前,布绸作响,几要站不稳脚。海棠费力抬头,灰烟草木摇,隐约见着了建筑物。
那是……
剪韵山庄。
脑中响起四字,一瞬间强风骤止,轻飘浓雾随着步伐逐渐驱散,周遭气氛使得海棠心中难掩不安,待到山庄清晰可见,竟使她一个踉跄,感觉浑身力量都被抽去。
断壁残垣。这是海棠唯一想得到的字眼儿。朱红大门敞着,半倾倒,木屑岔开,墙壁上爬满藓苔与藤蔓,庄园内触目所见,皆失了色彩,彷佛荒城,经年无人居住。纸灯笼依旧挂在屋檐,残破不堪,褪色的红宛满载凄凉。
推开大殿木门,咿呀声老旧得令人心里一颤。供桌上还钉着一幅画,画里有个俊朗男人,带着一丝温和笑容,左手负背,右手在胸前以双指夹着纸花,花形为海棠,花尖有只蝴蝶。尽管这幅画显然也没被好好保存,严重褪色,却还是感觉到纸雕的强烈真实度。
而画中那人,正是梧桐,是整个剪韵山庄唯一的信仰。
海棠感到晕眩。
──庄主,这人是谁?
──他是剪韵梧桐,是咱们的父、咱们的创造者,也是你必须要找到的人。
──这样……我明白了。咦?他手里是有夹着什麽吗?
──是啊,这便是找你寻他的原因。
──庄主,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他手上……什麽也没有呀。
当时海棠看不见,如今看见了。庄主说,这幅画从山庄建立时就存在了,没有人知道山庄什麽时候出现的,就连在庄里待最久的人也只说,当他回过神,自己就在庄外了。
传言,剪韵山庄是梧桐第一个成品,也有人说,当梧桐出生,山庄就出现了。山庄里种满了各种海棠花,花季很长,几乎只有秋末隆冬这段时期看不见。
海棠扶住桌子,忽焉在桌上看见了一张残破红纸,带着岁月轮廓。海棠浑身一震,颤颤蘶蘶去碰触,依稀看得出那是一只蜻蜓,只是没了半边翅膀,身子也快断了。
余光瞥见地下还有些剪纸,海棠转过身,缓缓蹲下,脚边,是一张纸做的椅子,以及一些动物的残缺图样。
『蜻蜓大哥、小椅子……』
海棠霍地明白什麽,跌坐在地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