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教主离开苗疆後与那辛蒙岳天极居住在故交南宁爨氏府中,当时已有身孕,得知此事,飘遥大祭司自然容不下父子,杀令出,负责中原一切事宜的拜月分坛幻花宫,当即派出人马,以侍花神女玉清为首迳向南宁而去。
爨海之妻神女空坠羽得情,告知丈夫及琳琅夫妇。迫於无奈,他俩只好再返苗疆。
彼时,琳琅已是大腹便便,临盆在即,不易於行。如此逃亡生活折腾她难受,导致早产。
夜雨连日未歇,琳琅又得风寒,那辛蒙岳天极无人相助,一度绝望以为,母子不保。此时,玄明却出现在破旧茅屋之外。
『让开。』
提着医箱,玄明不容分说直往琳琅跟前,检视了状况,交代几样事给那辛蒙岳天极去办,便专注照顾起琳琅。
或许是刻意,屋内婴孩几回啼哭,待到天色朦胧,才许了那辛蒙岳天极进入,卸下他一颗悬吊老高的心。瞧母子均安,也不在乎玄明交代他带回的东西根本用不着。
『琳琅!』
摸着昏睡微凉容颜,那辛蒙岳天极心中百感交集。抱着婴孩,玄明冷眼旁觑,眉头略略蹙起。
『教主无碍,只需静养数日,我以拜月教玦玄长老之名对月神担保你们一家三口平安,直至教主康健。』
明白这般起誓具有绝对效力,那辛蒙岳天极感恩道谢。玄明带着轻浅敌意不以为然,将孩子交还并表示尚未取名,收拾东西,头也不回离去。
『琳琅,就叫琳琅吧!』
一溪月色、满山萤火,谁踏足而歌;芦笙短笛,再折一片桐叶轻和。
信手摘下一片桐叶,凑至唇畔,气息哼吐,悠扬律醒。玄明听见,笛声一顿,人形霎时微微散开,音符又起,重新聚集。
金蝶凝神,顾盼所思。苗疆失传术法,以乐曲祭天,换得回忆再现。
女童彷佛也注意到另有旋律穿插,缓缓转过身。看见碧衣公子刹那,神情一个恍惚,温婉浮现笑容。
「琳琅,我的孩子!」
这一回,芦笙断音,惊愕望向早已知晓久伫身後之人。曲律歇,女童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消散,她依旧双足悬浮,翩然飘往琳琅。
鳞粉莹莹,清辉相和。
「娘亲!」
琳琅停止叶笛,不由自主迎上前,带着一丝犹疑,伸出双手。女童稚气面容流露不符年龄的母爱,轻轻拥住琳琅。
「好孩子,都长这般大了……」
琳琅双手环着琳琅,後者确确实实感受到母亲左手白骨关节。梦里见过千百回,第一次这样感受到,森冷白骨节节贴背,一瞬间,百感交集。
彷佛明白琳琅心思,缓缓抽开身,琳琅举起左手,轻声诉说,不愠不怒,竟是隐含无尽思念。
「万劫噬心大法……其实,我从来没恼过飘遥的,拜月教大祭司因为永生而体质变异,不得修行蛊毒。他却为了我,冒着精力耗尽被反噬之险,仅仅是单纯天真地奢望留住我。当我几乎昏过去时,看见飘遥那张绝世容颜竟出现如此强烈痛苦神色,要我、要我如何恨他……」
『祭司……这是要做什麽呢?』
拽着飘遥大祭司衣摆的琳琅天真问着。
『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琳琅……我喜欢你像陶瓷娃娃的容貌,所以,我不许你长大。』
柔声温和地摸了摸小女娃的头。祭司星蓝眸中无意间流转冷列寒芒,琳琅目光里瞬间闪逝一丝惧怕,对祭司的绝对信任又转眼压过一切。
指示琳琅站到天台正中的铜鼎边,飘遥大祭司开始低诵月神祝祷辞,微弱月华在淡淡夜色下稍亮起来,接着在咒术吟唱中,森林一端传来沙沙响。不久,一只只色彩斑斓的大蜘蛛自树头爬来。
无视琳琅惶恐抽气声,扬手一挥,一只红背橘点蜘蛛爬入鼎中,飘遥拉起琳琅纤细左手,沉嗓喃语咒术,在她手心划了一刀。琳琅吃痛地缩了一下,满脸委屈望着祭司。
鲜血香味引得蜘蛛们骚动不安。
接着,祭司将那小手伸入鼎中。蜘蛛在鼎底爬着,接触到琳琅手臂的刹那,猛地咬了一口。
『啊──!』
刺耳尖叫声贯穿森林,底下蜘蛛群更加蠢蠢欲动。
琳琅脸色渐渐惨白,双唇也泛青紫。祭司塞了一颗药丸让她吞下,一只手压着她鼎中左手不许抽回,另一只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随着每一次啃咬,琳琅泪流满面在尖叫声中慢慢瘫软昏迷。飘遥低首望着她,感觉冷汗不断滑下,滴落在琳琅头顶。眼前尽是一片模糊,所有东西都成了晃动色块……
但他必须撑下去,他也确实撑住了,否则那些毒蛛将失控群起攻击俩人。
隔日登天台,换得五毒中的蜈蚣,一只只忒大号黑壳百足,要多恶心都是。
同样地,噬咬过程中,飘遥祭司紧搂幼小教主,尽管琳琅想挣脱却无能为力,她怀着绝望复杂的心情抬头望向这曾经最信任的人。
却在那时看见祭司漂亮面容扭曲惨白,俐落剑眉失了风度,蓝宝石双眸紧锁眼皮之後,冷汗涔涔。
心痛,更甚於蜈蚣咬食。
伸出右手,微抖着抚触飘遥出奇冰冷的脸,感受到对方身子一颤,困惑而略带吃惊地睁开眼。
紧绷面孔,忍耐蜈蚣毒咬,却忍不下一道落泪蜿蜒脸庞。揪住祭司衣服,将脸深埋入月白衣裳。
『祭司,不要……』
「『祭司,不要伤心……』那时我是这样说的,『不要伤心,琳琅不会离开您的……』呵,到底是我负了他。」
凝视这只手,琳琅说就当作是念想吧,毕竟不管是天极或飘遥,她都爱着,也都搁不下。
「琳琅,你必须识得你玄明叔叔。」
牵着琳琅向大石靠近,琳琅朝着玄明展露笑容,彷佛面对父兄般。那是超出玄明意念的,久违并且不愿见到的神情。
「是玄明哥哥在我重病垂危之际救了我、帮我接生你;是玄明哥哥在天极被星月神弓重创时竭心救回天极;是玄明哥哥在我回灵鹫宫後保你父子俩平安,甚至在我死後,也经常暗中接济、帮助你们……塔拉苗寨里我是独女,只有一个天极哥,是我最心爱的人;拜月教里我是教主,只有一个玄明哥哥,也是我最心爱的人,是我兄长──琳琅,若没你玄明叔叔,也不会有你。」
闻言,琳琅跨步上前,袖纳怀中深深一揖。
「素知玦玄长老为人心善,竟不知数十年来是长老暗中相助,亦不知长老与家慈有这份关系──小子琳琅,见过玄明叔叔。」
依着中州礼仪拜见,再转而敞袍跪拜,认下这位叔叔。玄明是不愿意,却仍保持温和神韵,淡然颔首。
他已明白,金蝶术法汇聚思念,加叠了琳琅那份,使得花仙曼陀罗华得以栖附其上,借法还形。
──花仙曼陀罗华,琳琅真实身份。
掌管曼珠沙华的女仙,当年受花神之命,下凡炼情,炼得彼岸花妖冶悲戚,见其伤魂。
从前花语白为纯洁、红为优美,几十年风雨,白色多了一层「悲伤回忆」,红色染上一抹「相互思念」。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花与叶,生死两相隔。
爱到痛了,痛到恨了,逼出泪了,又复生爱──於是杀之。
爱就要爱到痛出血来,恨就要恨到杀出泪来,拜月教教主、祭司、长老及神女之间的宿命纠葛,千百年来,未尝亦无力改变。
飘遥和琳琅、女镜和飘遥、琳琅和天极、玄明和琳琅、寒澈和飘遥。
恨月长玦,几时方环朗?
明月何其孤独,茕莹未语。说是眷顾着苗疆子民,却累得教中爱恨难止难休,如藤蔓延,爬满桫椤,触手向月,终究只捞下一手冷华,落得满地孤寂。
『教主!』
费了好大心思,才让女镜放行,仓皇赶到天台,眼中所见,竟是祭司被对自己,怀里搂着教主,而後右手抽回,迤逦出水墨腥血。
扣在祭司袖袍上的白骨再也无力,一松一滑,旋开艳丽镶金似地孔雀。倒落之际,清潭明眸对上玄明惊慌神色。
连忙来到琳琅身边,一时也忘了师父飘遥,擦肩而过,飘遥却未有阻拦,蓝宝石眸子折射月华,清冷熤熤。
扶起琳琅,玄明往她要穴点去,并摸出一粒药丸欲给琳琅服下,而琳琅只是轻咳着偏过头去,那方向,那辛蒙岳天极被术法限制行动,一脸惶恐望着俩人。
『教主,他没事的……』
以为是担心他,玄明如是说,琳琅却摇首,温温笑开。
『我知道的,玄明哥哥……咳咳,玄明哥哥,我死後,你能帮我照顾天极和琳琅麽?』
『说什麽傻……听话,药丸吃了。』
再一次把药丸递到唇边,这回琳琅闭口不言,只是那双眼眸含着水雾,坚定凝视玄明。僵持半会儿,玄明叹口气,将药丸紧握拳中,环住腰际的手,感受到鲜血流动依旧,身子却逐渐发凉。
『答应我不?』
口中腥甜一涌,话语破散。玄明一凛,急忙要琳琅莫再言语,点头承诺。
轻柔笑着,眼神逐渐涣散,琳琅抓住玄明的手,示意他低下身子。
『还、还有件事儿……玄明哥哥,不要、不要恨祭司……』
尾音消散於风中,鲜血掺入曼珠沙华香气,浓郁绚烂。此时,林子里点点蓝雪浮升,若虚似渺,翩然凄谲,冉冉直达天际,照了整片山林。
几只冰雪灯飞舞,点落琳琅长睫,如晶莹泪珠,挂着笑颜。
『琳琅……』
「琳琅……」
欲言,这是第二次直呼名讳,琳琅伸出手,轻轻搭上玄明的肩。
「我是看得到的,玄明哥哥。虽然千卉娘娘不许我等轻易下凡,但我毕竟能视能听。这是第十年吧?」
点头,玄明牵扯一抹笑容略嫌戚惶。
「嗯……第十年,与金蝶形影携手看这南疆月落。」
「何苦……?」
「不苦。只愿再十年你我鬓染霜雪,仍将十指紧扣,任岁月轻声走过。」
抬头,澄澈眼眸抹去琳琅衔於唇边的叹息。不再说什麽,琳琅吻了吻琳琅额头,而後轻捧着玄明脸庞,依样落吻额间。
「如你所愿,此生……」
余音淡化,徒留回响。琳琅精魄脱离,翩然望天隐去,只剩金蝶聚形为二十来岁女子,巧笑倩兮,歛眸凝睇。
「……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