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一放学,戴志便飞也似的跟陈秋一起离校,上了独秀居。陈秋说陈心的脾气顶古怪,最讨厌别人迟到,可是他的脾气不会对陌生人发出来,都是先压在心底,待大家熟稔後再慢慢发出来,那才教人好受。
戴志半信半疑,可凭他中一时代,与陈心一段短暂的相处日子,也觉得陈心的脾气颇为怪诞。说起来,在戴志升了中二後,就再也没在单车径碰见陈心了,後来,陈心在会考取了九优,纵使能参加拔尖计划(注一),但他却依然选择应考中七高考,陈秋覆述过陈心当年的话:「我若是有才能,那我就是去考一百次公开试,最後也能上大学,又何须靠拔尖?」最後,陈心果然手持四优佳绩升上C大新闻系。
上到独秀居,陈心不在,陈秋马不停蹄地冲入房间换便服,拎一张八达通、捧一叠世史科笔记,便下去会所消磨时间。戴志想,明明是两兄弟,却避对方如蛇蠍,然而,他们私底下又常常互通消息,真不知他们是感情好或坏。
戴志觉得饿了,不拿课本,先打开戴书给他的那盒饼乾,大吃一顿,一下子塞三块进口中,只觉满腔酥香,各种甜味混在一起,食不出个所以然,但吃下一堆甜东西很幸福。陈秋才刚出门,转个头陈心便风尘仆仆地进来。他这天还是穿衬衣,蓝绿色格子衬衣跟牛仔裤,裤脚卷起一摺,若不是面上那副眼镜累事,他看来还隐若有种高中生的清秀,毕竟才踏出中学不过一年。若论雕琢,自是比不过陈秋,但若论自然,则陈心全无秋秋那种有时显得刻意、太符合时下人口味的水秀。
「陈心,要吃吗?」戴志跷起二郎腿,粗粗鲁鲁地坐在餐桌旁,单手将盒子递向陈心的方向。陈心看了他一眼,拿一两块放进口,随意说了声谢,戴志夸张地说:「怎样?怎样?这是我那万能的妹妹做的。说到我妹妹……啊,她叫戴书!人如其名,很有书卷味,现在还是个小美人,再过几年就是大美人,真是一只优质股!如果她不是我妹,我老早就贴上去了,来个穷追猛打……你记得她吗?她说她以前也是中史学会,见过你几面……」
陈心轻笑,说:「真不错。我记得她,是个乖巧的女孩。对了,我叫你做的功课,都做了吗?」
就凭陈心这句话,戴志肯定他忘了他妹妹。陈心是一个「世界仔(注二)」,而秋秋尚有棱角,若是秋秋,他定会老实说:「忘了!我天天见这麽多女人,怎会记得你妹子?我又不是见了她很多次,除非她长得天仙化人似的,不然怎可能记住。」但陈心的答案太保险而有礼,就好似某毕业了的学生见到老师,兴奋地问他是否记得他,那老师就淡淡地说:「记得,记得,只要是我教过的学生,我都记得。你当年也是个好学生,就是上课有点不专心。」
戴志抓抓头皮,装出一副极为难的样子说:「唉,不是我不想做,只是……唉,我就是记不进去!陈心,我也不妨说句老实话,要是我自己能记得下那堆东西,那我成绩就不会那麽差。也真奇怪,我记那些女明星的名字记得很快,怎麽一到了课本就……」
「好、好。你不需要向我耍太极(注三)。以後,当我问你有没有做好功课时,你只需回答:有,还是无。我不接受任何解释,因为你堆砌再多言语及理据,也不能改变你没做过功课的事实。因此,所有解释都是废话。」
「陈心,你这样做人顶没趣的!看我,我戴志伟人如其名,就简简单单,内里没有更多深意了。於是天天都活得简单自在,又快活,浑浑噩噩又一day。你想,像你一样,天天都似上法庭般,讲证据、讲事实,再不然呢?就好似入实验室,不是『揿紧急掣(注四)』,而是一天到晚做实验,所有化学材料的份量都得精准,不可以多、不可以少,与别人讲话则像写报告。你想,这样的人生怎会有趣味?这样活下去,你就不累吗?」
「所以?」陈心忍俊不及,笑说:「我没看过你的作文与阅读理解,但我可以断定,你答题时一定常常被老师说你不着边际,答不到重点。我听你说了一大段话,也抓不住你的重点,你到底想说什麽?」
戴志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说什麽,而是他一向习惯耍太极。将真正想说的话隐在一大堆没逻辑而散漫的话里,中间夹杂几个无聊的gag位(注五),至於对方能否读到他的话,就看对方的功力。要是对方不明白,那更好,自己暗暗说出怨言,出了一口气,对方被他骂了犹不知,戴志就更有胜利的快感。当然,在现实生活中,他丝毫没得到任何利益,只是心里好受一点,聊以自慰。
这几年的人生,就不知不觉消磨於无聊的时光中,不算快乐,亦没有不幸,时有不顺畅,但最终也会回复到那种平淡的状态。生活是一张麻布,由快乐与忧郁、幸福与不幸这几种线,绵绵密密地织出来,但乍看却是一片呆滞的颜色。你无论往上面涂上多麽丰富的颜料,也只会令这块原来乾净的麻布变得像脏抹布,倒不如维持原来的样子更好。
「哈哈哈,就说我蠢!我老妈子天天说我蠢过只猪,连我自己也快弄不清楚自在说什麽了!来,陈心,再多吃几块饼乾……」
「如果你真想升中六,我得给你一个忠告。」
戴志心想,来了、来了,他等了好久,就是等陈心向他打官腔。陈心会好似每一个教过他的老师一样,说:「戴志,你这孩子不蠢,就是不上进、不肯读书!」、「你自己不努力,没人帮得到你」,到了最後,乾脆重重叹一声:唉……
陈心先走入一间房——既不是他的房,亦不是陈秋的,然後捧出一个纸箱,淡黄色的硬纸皮上面铺了一层薄尘,陈心轻轻一划,指头就变成灰色,他吹一口气。打开箱子,内里都是笔记与考卷,戴志拿起一份,似乎是中文作文,打开,里头排着略带潦草的字体。
「首先,禁止你一天到晚说自己蠢。蠢,是一个相对概念,你看我拿过九优,就以为我很聪明,但进了大学,那些高考拿五、六优、会考拿十优的大有人在,更别提那些博士硕士跟留学生。要是这样一天到晚跟人比,不也活得很累吗?你说我做事好似做实验般精确,那我就略略改一下这种态度。其次,你没做过功课,也在我预料之内。事实上我无意一来就催谷你背诵大堆课文,那天我不过是想给你一个下马威,吓你一下。」
陈心将纸箱里的笔记依科目分开,那似乎都是他会考、高考时的东西,料不到现在还保留着。箱底是六七本净色封面的笔记簿,还有一大叠纸卡,戴志溜瞅了一眼,密密麻麻都是文字,似乎是文学科的,因为他刚才看见「诗经」、「硕鼠」等字眼。
陈心将那叠纸卡交给他,说:「罗马不是一天能建成——很老套,却是真话。我也下过一番苦工,只是外面的人不知道,以为我不用多读就能考好成绩,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这叠卡纸上写的都是文学笔记、课文重点,是我花了无数时间,一字一句抄下来的。你每天袋几张在身边,走路上学时就看一看,渐渐便能记个大概。」
那叠卡纸之厚,使人咋舌,上头的字体却堪称秀丽,哪像戴志的,扭曲得像丑蛇。戴志照例说了声谢,说:「陈心,你真觉得我升得上中六吗?每个人都说我做不到,每个人都说我只懂跑步、搞gag,我也老早不认为自己读得上去。如果我这种人也能升中六、上大学,那大概就世界末日了。」
陈心略带认真地说:「这几年来不是人人也说2012年是世界末日吗?这正是你的机会。」
戴志一愣,大笑:「喂!你这样咒我……不,是咒整个世界!你帮我这坨烂泥,并无好处,说不定传到外面,还会坏你名声。」
陈心打开文学课本,说:「别浪费时间了,你底子差,我们就从第一课说起。最近可有小测?」
戴志将他跟足球迷的约定说出来,陈心听了,面上仍是无风无浪:「那好,这次测验,要做得好看。来,你先口头语译诗经的这篇《硕鼠》。」
戴志在桌下摩拳擦掌,手心犹有汗水,他抬眼看了看陈心端正的脸,沉吟:「从、从前……有一只健硕的老鼠,牠叫别人不要吃他的……黍?啊,玉蜀黍!粟米!然後……那老鼠三岁的时候『贯女』?啊,牠贯穿了一个女的?用什麽地方贯……这什麽,连人兽也出笼了……啊!!!!」
戴志还未语译完,陈心就卷起课本,朝他脑门用力拍打。
注一:所谓拔尖计划,是让一些在会考中考得6优(6个A)的学生绕过高考,於读完中六後就提早一年上大学。然而,那些拔尖生初入大学,头一年是适应期,第二年才正式读,因此他们变相要读四年大学(此处有点不确定,如果有亲发现我错了,请不吝指正)。
注二:世界仔,指处事圆滑之人。如果对方是女的,就称作「世界女」。
注三:耍太极(其实我不知道国语有没有这讲法),就是指说话时绕几个圈,对问题中心避而不谈,是不少大人物或官方人物所惯用的技巧。
注四:「入实验室揿紧急掣」是脍炙人口的广东话绕口令。
注五:gag,烂笑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