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虽然不打算做任何陈心安排的功课,可星期一回校时,倒真是找上足球迷,央他让他重修文学。经过一番求情後,足球迷说:「两星期後,我为你私人安排一个测验,范围由诗经至到魏晋五言诗,你能拿上六十五分的话,我就让你修文学。当然,今天上课时,你也可待在课室听。我不知道你为何又想修文学,只是,你就好自为之吧。」足球迷重重拍了拍戴志的手臂,木然的脸上多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足球迷年纪不大,接近三十,以前也是T中的学生。
陈秋经过教员室,见了这一幕,莞尔一笑:「是我老哥的命令?真想不到他也开始发功。你当心点,我哥可不是普通货色,他啊,可辣得很。」
尽管陈秋刻意装出一副深不可测的神秘口吻,然而这「重话」於戴志而言,比蚊叮还没力道,不痛不痒,他呵呵笑说:「虽然我想升中六,但也没想过要做到这一步。算啦,我看我还是升不上。但你哥真是挺辣,昨天兵荒马乱之际给了我五六项功课,还要背书……我一个字也背不入脑,星期三又要交白卷了。」
陈秋睨他一眼,不紧不慢说:「我给你一个忠告。陈心既然答应要让你升中六,他就一定做得到。这已不再是你个人的事,而是陈心的事,这攸关他的尊严与能力……他是一个十分执着的人,一旦坚持要做某件事,就要做到底,所以你不可以轻巧答应他任何事情。你现在已洗湿了头发(注一),我看你想脱身也难。」
「哈哈哈!秋秋,你光是吓唬我!我若想停下来,停补习就是了,难不成他会缠着我吗?再者,我铋他非亲非故,纵是堕落、失败,也是我自己的事而已,又关他什麽事?这就是……啊!『灯灯』之前上课讲过的『干卿底事』!」灯灯是戴志以前的中文老师,因名字里有一个字与「灯」同音,故戏称之。
「那你到底为什麽让我老哥为你补习?」
「这个……」戴志呆住,一时间亦说不上来。在见到陈心之前,他只抱着半玩的心态,见了面後,因猜想这个Chan可能是当年的陈心,好奇心一涌而上,就冲昏头脑,决定补习了。现在证实Chan就是陈心,好奇心得到满足,如此一来,便能收手罢?叫戴志做功课,他不愿,叫他取消补习,他又犹豫,或者心内仍有一丝上进,想要干一番成绩出来,可理智上早就击倒这种盲目乐观,使他经历一个跌荡後回到原地,发现自己仍被困於原来的地方,不免惆怅。
当晚,戴志回家,一时无聊,也拿文学笔记出来背诵。然而,一看到那些描写手法,什麽「重章叠句」、「回旋往复的美感」、「叠字双声叠韵」,他就头痛,并且很快认定自己不可能背得了这大堆东西。恐怕两星期後又要教足球迷失望,说不定到时会被老师责备,戴志准备这样回应:「唉,老师,我也知道自己不是文学的料子,可我的补习老师就一直催我、逼我重修文学,我也没办法……」
将责任推到不能发言的陈心身上,一乾二净。当然,戴志知道,他绝对有权不听陈心的话,故此,说来说去,责任还是出在自己身上。然而,人就是这样,只要找到代罪羔羊,自己便彷佛是个受害者,理应得到他人的同情而非责怪。这是人的生存本能。
「真是世界变!你竟然温书!」身後响起一把拔高了的女声,是他妹妹戴书。戴书还是初中女生而已,已初具姿色,发育得不错,那猫眼石一样的眼睛将来一定又是一双迷煞人的媚眼。
「嘻嘻!阿哥快考会考了,也想上中六嘛!不努力读书怎样行?而且阿哥也要跟阿书看齐,阿书也真有书缘,从小到大,读书都好……」
「要是像你,我就死了。」戴书总是好似跟戴志犯了冲,很少会说些温柔妥贴的话,戴志也惯了她的口吻,一天不被她顶撞一下,就觉得混身不自在。戴书坐在戴志床上,说:「你啊,一定要上中六。我有些朋友的哥哥家姐上不到中六,去读ive跟展翅毅进(注二),白白花了两年冤枉钱,那文凭却还是没有认受性。如果书读得不好,就要行很多冤枉路,辛苦得很。所以,你要是上到中六,面前便是一条康庄大道……」
「阿哥常常要阿书为我担心,真失败。」戴志爽然一笑,说:「然而,人生是属於我自己的,每个人的人生都是属於他自己。有些人过得很顺,平步青云,或者三十岁就出任政府要职,官位一直上,最後连特首也给他当上了;有些人过得很不容易,可能生来就贫穷,没有选择权,只能去血汗工厂打工,忧衣食,患上抑郁,最终跳楼,才不过是廿多岁。我自问不是幸运者,但亦并非不幸,至少我还可以去选择。人比人,比死人。读不成书,上不到中六,就要绕远路,看似不幸,但幸与不幸只是一个相对概念。世界上永远有人惨过自己,我们不应该抱怨太多,亦不应太拣择。」
「呵,说得动听,」戴书那一口气好似是从鼻孔冲出来的,如同会射伤人心的箭,她说:「你想想,如果升不上中六,升大学的机会也就渺茫了。读不上大学,到你三十岁时,你觉得自己会在做什麽?跟阿爸做地盘?出卖劳力,汲汲营营又一生,直至退休……这样的人生太沉重!将一己的人生全奉献给那些机械性的、无意义的工作……假如有学历,至少能从事一些思考性、文化的工作,不至於那样痛苦。」
「然而,阿书,你得知道,无论你多爱某事物,当你必须以学术或功利的眼光去看待那事物时,它就变丑了。它会变得令人烦厌,尤如家里的黄面婆无论怎样装扮,在丈夫眼中,还是千篇一律。再多的粉饰也无意义,因为工作使你熟悉那事物的各种优劣,细致到连一条不足一毫米的裂痕也能看得出。如此一来,只要一谈到工作,则无论是劳动性或文化性,同样乏味,可是,为了糊口,你无权不去工作,除非你赶快自杀,来世投胎到那千亿媳妇(注三)的肚子里……嘻,那千亿媳妇生了许多年,还只是生了一堆女儿跟一个儿子,恐怕之後还陆续有来,直至她的肚皮变得松泡泡如同一饼发了酵的面团。」
戴书娇笑,就走过去打了戴志几拳,当然只是绣花拳,闹着玩:「你这家伙真口臭!狗口长不出象牙!不过,真的,我多希望你会升得上原校中六,那麽你就不必再强调自己是个失败者。你是不是烂泥,我这做妹妹的看得一清二楚,我总不会接受自己的哥哥被人说是扶不起的阿斗。」
戴志大笑,握着她的小手,涎着脸说:「所以阿哥才用功温习,不料一页笔记也未背好,就被你奚落,好不伤心。如果这时候有甜品吃,说不定我会回复精力……」
「想吃什麽?」戴志又故意绷着脸,说:「甜品呢,你今个晚上就别指望,家里没材料,即使有我也来不及做。但明天我不忙,或者有空档……」
「阿书真好!」戴志一把拥着戴书,鬼叫几声,就被戴书一脸厌恶地推开。然而,最後她还是答应为戴志做饼乾。戴志说:「那好!星期三我要去补习,可以带点饼乾去孝敬替我补习的那个人。」
「谁人?信得过吗?」戴书似有质疑。
「哈哈哈,如果他也信不过,那世上就再无信得过的人。他是秋秋的哥哥……」
「陈心?就是那个会考拿九优的陈心?」戴书虽然仅是初中生,也久仰陈心大名。到了星期三,戴书用了全家最大的保鲜盒,盛满各种口味、花样的饼乾,让戴志带去补习,她强调说:「我这次做的饼乾都不太甜,有咖啡、抹茶、果仁跟乾果口味,真的不太甜,应该挺适合男生的口味。你们就……一起吃吧。」
戴志仔细看看戴书,心内浮起四字:十月芥菜(注四)……
他在心内暗笑,妹妹一向不是小辣椒,就是木美人,少有这样娇羞的时候。她只是偶尔在学会活动碰上陈心,聊过几次,就动心了,可见陈心的确魅力无边,陈氏兄弟终究不是他们这些普通人攀得上的。
注一:洗湿了颈发,很难回头,是比喻参与了一件事之後很难抽身而回。
注二:ive,上文介绍过,而展翅毅进这些课程专让一些会考成绩不太好的人读,花两年时间读完後便相等於五科合格。划算与否,便看你怎样想了。
注三:千亿媳妇徐X琪,是某富豪之妻,有生子机器之称。
注四,十月芥菜,歇後语,不知道下一句是什麽的人请google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