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或许你应该去接受同性恋,而不是逼自己忘记……当然,我不是说你要变成同性恋,只是以平常的态度去看待同性恋,以及你哥哥。同性恋不一定等同口交与肛交,我跟心哥本来不是这样的,我们本身没这层关系。或许是因为我太贪心,又或者是因为命运……这样说,好似既白痴又不负责任。
「可是,我是真心相信,世界上有一种冥冥之中存在、不可抗拒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深深影响世人的行为。因此,很多时候你看见一些人做出一些荒谬到令人吃惊的事。一群有学识的人被利益弄瞎双眼,他们理应是社会上的精英,正正就是处於金字塔最尖的位置,却选了一只豺狼做他们当中的领导者,而不知有引狼入室这回事——而这是三岁小儿都能明白的显浅道理。」
两人的脸庞十分接近,却完全没有暧昧流动,只有神秘与惊异。
戴志突然站起来,踱去一个能够最清楚看见星空的位置,他用双手的食指、拇指各自曲成一个九十度角,拼出一个长方形,框着自己的右眼,说:「风烟,我说过今天出来是要影相。眼睛是镜头,心眼助我寻找最值得拍下来的事物,相片寄放於我的回忆之内。我喜欢摄影,尽管我也只是个半桶水。摄影是一个选取的过程,帮助我去占有某些事物。摄影具有侵略性。人们的魂、音容笑貌全被压缩於一张相片之内,供人收藏,有了相片,就是拥有这个人的身姿。」
戴志没有回望龙风牵,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走遍凉亭的四个角落:「我移动镜头,去选取值得拍摄的事。世间的事物都成了被我挑选的东西,在他们尚不知道的情况下,我饱览他们的姿态,此刻,我与一个对着AV自慰的男人没分别,我与一个因偷窥而兴奋的狗仔队没分别。人天生有好奇心,人有窥淫癖。见到一些不见得光的事物,先是鄙视,然後兴奋,因为这些天下间最恶心的事情只教我一人看见,只有我一人去鄙视他,去唾骂他,同时监赏他。他不能sayno,只有我拥有最大的权力。
「人最需要的,不过就是权力。我跑步比人快,我比人优胜;你脑袋比我好,你比我优胜。如此一来,在跑道上,你要听我指挥,在社会、学校里,我要卑微地被你压倒。啊,我找到我想拍摄的东西了……」戴志对准天上最明亮的一颗星,扯开一抹真心而清淡的微笑:「咔嚓!咔嚓!我拍下来了!」
「咔嚓!咔嚓!」
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两手持着相机,对着陈秋拍照。秋秋装扮成一个古装俪人,似由某一部野史走出来的名妓,他们说这叫做cosplay。事实上,戴志本来不是龙友(注一),他不过是喜欢拍照而已。中四时某一天放学——那天他留堂,接近六点半才踏出课室,便看见四楼走廊上,有一人凭栏沉思。
那是一个女生,精确地说是一个装扮成女生的男生。定睛一看,对方只是作出一副似是沉思、略带哀愁的表情,眼睛内空洞一片。那女生身旁围着两三个手执相机的男生,戴志粗略一看,是不错的型号,但都是二手货。看着那女生的影子,不知怎地,勾起戴志初中时的回忆。
他曾经看见过陈心独个儿坐在公园的长椅喝啤酒,那一种高傲、出世而又空洞的神态,与这女生如出一辙。表面上,他们都是美丽的,可看真一点,就觉得他们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而无灵魂的纸板公仔——可是,当戴志与他们的眼睛相遇时,他们眼里的某种东西便鲜活起来。在那时的戴志未能精准地说出那种东西是什麽之前,戴志就发现自己已成为秋秋——陈秋的追随者之一,也就是所谓的「龙友」。
由於「陈」是一个大姓,故戴志并未曾将陈秋与陈心连在一起。应该说,戴志那时未必清楚,自己在潜意识中早就将陈秋与陈心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很快认出对方就是陈秋——班上一个长得眉清目秀,但行为怪异的男生,表面上被女生排斥,实际上女生对他既有爱慕,亦有羡妒。明明长得一副娘们似的样子,身边桃花从不间断,大多是比他年长的丰满女子,有时姘上一两个月就散了。总是陈秋先对那些女人说分手,由於那些女人是玩家,故亦无太大伤感,此後不时也会约陈秋出来「短聚」一番。
「秋秋,你可真是用情不专,上个月刚分手,这个月又换画了?是网上识的coser?」
「也算是啦,是其中一个cos团的人。感觉不错,大家又碰巧想要一个伴,就暂且在一起了。」陈秋卸下笨重的发髻与古装,瞟了戴志一眼。戴志不甚讶异地发觉,陈秋没有生存的气息。初次见陈秋穿女装校服、在学校徘徊时,他就有感陈秋不似一个活着的人类。他没有生存的希望与动力,每一天都得过且过,只有在嘲讽别人的不幸时,他才会有同龄人应有的幼稚。
陈秋说过,他的活力有一半被他那死去的母亲带走了,因为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病床上断气。在那之後,陈秋就成了一个行屍走肉的生物。精力仅足以维持他日常活动的需要,除此以外,他没有额外的精力去爱、去感受生活。当他披上女人的衣饰时,才有锐不可挡的气势,秋秋说,那是因为当他玩cosplay时,他不再是「陈秋」——他借用了他所cos的古装人物的精力,他与那些曾经在历上上显赫过的人物合而为一,因而,他感到自己活着,感到这片石屎铺成的地板有多坚硬,亦因为这身阔袍大袖的古装衣服流汗。
「秋秋,你想升中六吗?」
「我会升。不升中六,在家里无所事事也不是办法,倒不如继续在学校混日子,有空时就出一下cos……说不定,我会为了继续过这些hea(注二)日子,而鞭策自己上大学,混个degree回来。」陈秋冷冷地说。
戴志坐在天台的地下,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说:「秋秋你就好啦,刚升上中五就有打算了。现在九月,我们四月就开始考会考了。你脑袋不错,现在读还来得及,可我呢……我看我还是早点出去找兼职好了,送外卖又好,地盘佬又好……」
陈秋没说什麽。与陈秋相处时,总是戴志讲十句话,陈秋再间中应一两句。其实戴志十分清楚陈秋的心理:在班上,陈秋无疑是孤立的,然而他又不希望自己永远处於孤独之中,多少想身边有个人。别误会,陈秋从来没兴趣玩什麽友情游戏,他从本不会付出真挚的感情,也就从来没想过要收获一份珍贵的感情。他只是希望身边有一个生物存在,以显示自己不是一个透明人。
班上有一个叫林春的书獃子,跟陈秋一样,总是独来独往的。不过,林春空有文墨,而无一副出色的皮相,故此,他在班内差不多真是一个透明人。只有当某些无聊人士将林春跟陈秋的名字拉上关系开玩笑时,林春才有那麽一分颜色。每当是时,林春只会漠然地望望众人,掀起嘴角,做出一抹令人感到不舒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真是好笑。」
陈秋便也冷着脸说:「阴阴沉沉,真教人倒胃口。」
有时,戴志想,每一个孤独的人都是可怜的。没有一个人能处於恒久的孤寂中而仍能快乐,很多时候,都是这些人给自己筑起高墙,以致看不见墙外的风景,听不见外面的声音。假如有人能握着一枚石头,日复一日的往墙壁敲,大概始终有一天能敲破墙壁,教里面的人听到外面的声音,方知外面仍有在乎他们感受的人。
戴志不是什麽耶稣,亦没有高尚的情操,他只是觉得:没有人有资格去浪费生命。生命,无论是何种形式的生命,都是珍贵的。科学家苦煞心思,制造复制羊、复制人,可讽刺的是,生命这种东西,只有依赖最原始的交配才能成就。并且没有人能百分之一百掌控、或确立每一个生命的诞生,每个人的生命充满了丰富的可能性与偶然性:假如他於同年同月同日,生在较国际化的S市而不是这个旧区T市,说不定他戴志今日是在某国际学校里弹钢琴,而不是做陈秋身边的一个弄臣。
注一:龙友,我个人猜是由「沙龙」演变出来的,指摄影爱好者,後因媒体渲染以及嫩模新闻,使「龙友」一词又特指那些拍摄coser或嫩模(就是少女模特儿)的业余摄影师。
注二:希望有看过《春秋》的会记得hea这字吧。这字要解起来可以很深,但简单而言,就是指一种颓废闲散的生活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