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二天,戴志应约去见龙凤。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一个半红不黑的夜空,好似血浆凝固後的质感。当中却有一颗出格的星星,单一点银亮,硬是将其他黯淡星芒的光压下去,自私地享受众人的眼光。戴志似个傻瓜般站在路中心,抬头望着那一颗星,彷佛世界就只剩下他与这一颗星。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一时好似抽空了整个人,一时又有种如弓弦被拉扯到最尽的绷紧,不得不发,必须倾尽全力射到最远处,绷紧过後又是一种空洞,要弯腰以阻止空洞之漫延。空洞是一种侵蚀的力量。
篮球场无人,也无球。戴志在这里等了十五分钟,龙凤与他的朋友才大摇大摆走上来。这个球场位於停车场上面,在放学时段有许多学生来打球。十点之後就开始静下来,等待另一批「客人」光顾,例如龙凤与他的朋友这类客人。
龙凤还在上学,没染发,但他的朋友都是染了发的,四个人,浅棕、金啡、白金与靛蓝,。耳朵钉了一圈耳环,细细的银环,如一排排铃铛,炫了戴志的眼。手臂、颈背也纹了身,青龙白虎的图腾可笑地张牙舞爪,自以为气势十足。吞云吐雾间,龙凤对他笑:「喂,这麽早来!介绍几个兄弟你识,这个蛇仔,」他指着一个有一双鼠目的瘦子:「平日至懒,『死蛇烂癣(注一)』,所以被人叫做蛇仔。那边这个死肥猪就是叫烧乳猪,你看他,皮肤黑黑的,不正似烧过的猪?还有阿豹和老虎仔。」
「哈哈,真像个动物农庄,不过动物园里没有龙。」戴志坐在篮球场边的长椅,没站起来,甚他们说:「我戴志,人称戴志伟。」
「得啦,」那个叫做阿豹的少年坐到戴志旁边,身体矫健,他一把搭着戴志的肩,说:「难得龙哥的朋友来玩,我们一定好好招呼你的。」说着,他往戴志的脸近距离喷一口白烟,戴志习惯香烟的味道,也没避开。阿豹把一盒烟丢给戴志,说:「来,整枝烟先啦(注二)。」
戴志只把烟盒抛给抛,然後递给那个叫蛇仔的瘦小少年,说:「不啦,我不食烟(注三)。你叫蛇仔对吧?看你一脸渴望地望着这盒烟,还是给你好了。」
「喂,敬酒唔饮饮罚酒?包烟是老子我用真金白银买回来的,见是龙哥的fd我才请你食,蛇仔?哈,就凭这个死废柴也配食我的烟?拎回来!你够胆你就食!」阿豹恶形恶相地望着戴志和蛇仔,後者吓得一阵哆嗦,将烟盒双手奉还给阿豹,戴志仍睁着一双孩子眼,说:「我不食你的烟,不代表我不尊重你。只是,我也有我的选择,不想食烟就是不想食。」
老虎仔个子也不小,一脚跨上长椅,拦着戴志的去路,揪着他的衣领,冷笑说:「你条粉肠(注四)都几勇。真的一点都不怕?嗯?我们盛意拳拳请你食烟也不食,即是不给面子啦?几分薄面也不给,我好伤心罗。」
「那你想我做什麽事来补偿你的心灵损失?」戴志白他一眼,又打量那两个一直没出声的人。那名叫乳猪的染了金发,但却一脸老实人般,想来不是坏人。至於那蛇仔则更懦弱,在群体中似乎是被欺压的软脚色。龙凤没有吸烟,只是跟乳猪说几句话,不时打量戴志那边的情况。
「你们若是有心整我,我做什麽也会惹你们不高兴。总之,烟我是我不会食的,如果你们看我不顺眼,请你们自行离开。毕竟是我先来这个球场坐的,即是你们人多势众,也不能逼我走。」
阿豹与老虎仔相视而笑,猛拍着戴志的背,笑得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哈哈哈……戴志伟是吧?果然、哈哈……不愧是龙哥的朋友。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龙哥,也是这样『凶』他(注五)的,他当时的反应和你一模一样!放心放心,我们不会逼你食烟,看,龙哥由头到尾也没食过烟,他啊,可是出了名的『洁身自爱』的。不纹身、不烟不酒不玩女,妈的,还乖过教徒。」
龙凤拨开阿豹搭在戴志肩上的手,说:「得啦得啦。都叫你们不要玩那无聊把戏,就偏要玩。戴志伟,这几个是我死党,由细玩到大。」
「没错,连对方的鸟长什麽样子也知道。」老虎仔鬼鬼地笑,一口烟又往戴志脸上喷。戴志实在想走,倒不是因为怕他们,而是觉得没趣。话题不外乎打机与女人,他拚命忍着打呵欠的冲动。谈了半小时,他们都静下来了,龙凤突然从兜里掏出一个透明塑料小包,里面有五六颗药丸,他说:「喂,请你们食。」
龙凤没说明这是什麽药。其余四人一脸想笑的表情,终於陆续伸手,取了一颗药丸仰头便拍进口,和着口水吞下去,然後说:「多谢龙哥,你都食啦,戴志伟,不要浪费龙哥一番心意。」
「我不食这种东西。」
「这种东西是什麽?」
「这种……这是犯法的,你们痴线的?」
「酒保,我对龙凤说了这种话。在那种环境、那种气氛之下,我以为那是丸仔。然而,那根本不是毒品,只是普通的维他命丸,龙凤试我。他要试一下我的底线在哪儿,更重要的是,我怎样看待他这个人。结果,他失望了。因为我实际上同其他人无分别,都将他定为『坏人』。然而他有什麽资格怪我?我啊,何曾说过我比其他人高尚?我亦只是个凡夫俗子,一个势利眼的小人,难道不是吗?酒保,我在你眼中……又是什麽?」
<b>你是戴志,一只不听话的宠物,一只比主人更似主人的宠物。</b>
「哈哈,你错……我是你身边的奴才。宠物尚且得到主人的呵护,而我……嗝、我得到什麽?在master脚边得不到一丝安全感……你有接纳过我吗?你有包容过我吗?你自私、你……只想得到做master的优越感,却没有一刻顾虑过自己的宠物。你,是一个比陶微风失败十倍的master,哈哈哈……」
酒保的表情就好似龙凤当年的表情——眼内藏着伤痛,一只手微张、悬在空气中,彷佛要抓住什麽,惘然的脸似是被人不问缘由地打了一巴掌,然後,他们同时对戴志微笑,说:「原来你一直这样看待我。」
「那不是毒品,又是什麽?」
「那是普通的维他命丸。食十粒、一百粒,也食不死你。」
阿豹、老虎仔、蛇仔、乳猪也笑了,像四只烚熟了的狗头,在大暑天里却笑得人心也冷了。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小鬼,伴着一个鬼王,鬼王面容扭曲,欲爆发,却压抑自己的愠怒。小鬼火上加油:「哎也,龙哥,你终究看错人」、「过得第一关,第二关就没了」、「也不用脑想想,那玩意这麽贵,会平白请你吃就怪了。你估『家下』(注六)吸毒不要钱啊?你道我们是开善堂的?」、「龙哥龙哥,要不要我们替你教训他一下?」
但当中最刺人的还是这句:「你终究是看错人了。」
「酒保,我看错人,人也看错我。你也看错我吗?我却看不见你。」他合上眼,用一双手去「看」酒保。眼见未为真。瞎子摸象有其好处,至少实实在在。人总喜欢执着一些东西在手里,哄骗自己有筹码。但筹码毕竟是筹码,一转手就输给别人了。货如轮转。没有得失之分,每一个得,也是用至少一个失所换来的。
注一:死蛇烂癣,说人像蛇一样懒惰。
注二:「整枝烟先」,翻成国语是「先抽枝烟」。
注三:食烟,是广东话讲法,我们不会在口头上讲「吸烟」,「吸烟」已重是书面语。
注四:粉肠,之前解过,就是「那家伙」,含贬义。
注五:「凶他」,类近「恐吓他」。
注六:「家下」,指「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