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普通人。」戴志记得陈心曾对他说过这句话。
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他不过是中一生。还记得是冬天,他的田径教练高sir要他每星期抽三晚时间练跑。以T市公园的单车径作起点,跑到医院後面的西铁站,来回大概一小时。
他读不成书,再加上妹妹戴书资质好,老妈子对戴志更是鄙夷。她看儿子是块运动的材料,乾脆横着心,聘了个私人田径教练为戴志练跑,希望他在运动方面一展所长,不要光是丢人。戴志也争气,虽然年年被老妈骂他「读屎片」(注一),但早在小学已每年打破学届纪录,长短跑、甚至是跳远跨栏等也一手包办,号称十项全能。
他就是在单车径旁的长椅初遇陈心。第一眼看见陈心,就觉得他是一个不应该出现的人:他穿着不称身的衣服,脸上有不属於天真中学生的表情。戴志总是一边逆着北风,一边扭着头看陈心。当然,那时他刚入中学,还不知道那人叫陈心,只觉得那个人好生奇怪。
陈心那时不过也是读中四,现在想来,还是个孩子而已,但有着孩子不应有的风情。已开始入冬,但他的衣衫出奇地单薄:一件薄净色长袖上衣,通常是黑色或藕色,下身穿一条松牛仔裤,不贴脚,令人联想少年身体之瘦削。虽然他很瘦,但身板挺高的,至少比当时的戴志高上半个头。少年总是竖起一条腿踩在长椅上,一脚平放踏在地面,形成身子摺叠的样子,那柳树一样的腰肢比女人更单薄,他每次均拿着一罐饮料——戴志看不清——然後他仰首喝一口,就维持着仰望夜空的姿势,静止,久久不动。
戴志觉得少年是被束缚於这个公园、这张长椅的幽魂。
戴志每跑经那张长椅,步速就不由得慢下来,他想看清楚少年的样子。因为陈心那时坐的长椅附近没有街灯,故他隐於夜色中,以戴志的角度看,只看得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後的高sir就会踏着单车,大喝一声,催他跑快一点,不要浪费时间。他就会说:「是是是!收到!但高sir,吊颈都要抖下气(注二)嘛!」
少年间或直视前方,好似望着戴志般。戴志也不会躲避对方的视线,就直勾勾的回望,眼也不眨,想将少年的姿态完全记入脑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这样做。戴志觉得当时的陈心在等人:或许等某一个人,或者等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人。他不似寻找刺激,但也不似孤芳自赏,他在勾引。
事後孔明,现在想来,陈心一直在勾引一个危险的人。他挑这个一入夜就龙蛇混杂的小公园,穿成这样,就是为了吸引危险的人。据戴志所知,少年时的陈心有自毁倾向。他利用自己姣好的外表,并非玩弄世人,而是权当筹码,去找那些能毁灭他的人。是毁灭——彻底的、乾净的,不是拖泥带水,半死不活的堕落,但他又没有自杀的勇气,可说是一个懦夫。
有天,练跑过後,高sir走了,他独个儿行单车径回去,其时已是十点了。想不到少年仍坐在同一个位置。那罐饮料早就喝完,他放在椅上,仍不知疲惫地仰首看天空。
戴志神差鬼使的上去搭讪,他一向不知道「丑」字是怎写的。小学有过一段不甚愉快的交友经历,并没有使他成为一个胆怯的人,相反,他学会先下手为强,任何时候都做主动,再仔细观察对方的性情,调整自我,就能迎合各种人,与任何人相处愉快。回想起来,一个中一生能想到这些事,城府已较同龄人深,但这是戴志付出过高昂的「学费」才学得懂的事。
「你怎麽总是一个人坐在这里?我每星期来练跑也见到你,坐在同一张长椅喝东西。说起来,你在喝什麽?」
戴志说着,拿起少年身边的空罐一看,是一罐蓝妹啤酒。蓝妹酒味不浓,但香,对於无收入的中学生来说,价钱并不便宜,一个少年能喝得起蓝妹,证明他家里有几个钱。戴志的老爸是做地盘的,强壮如牛,也有男人的豪迈,时常喝酒,但亦算有节制。老爸是喝青岛的,最浓烈的啤酒,戴志有时喝一两罐,老妈子就吵得如河东狮吼,说:「书又读不成,已经是废物,还学人饮酒,你没用的你!你真是一点用都没,我生一块叉烧好过生你(注三)!好心你学学妹妹,阿书……」然後老妈子开始赞阿书有多乖巧聪明,似乎忘了,她之所以责骂戴志是因为他喝酒。话题每一次也会从酒,转去成绩。父母与子女的对话,好多时候都是成绩与金钱。
少年瞟他一眼,戴志隐约看见他的样子。他的眼睛很独特,单眼皮,细长而上佻,却十分有神,并非呆滞的死鱼眼。在夜色下,那双眼好似时明时灭的探射灯,里面没有思想感情,只有试探。少年开口了:「你问我为什麽常常坐在这里,那我问你,你又为什麽来练跑?」
戴志见少年肯理他,立刻一笑,说:「我嘛,来练跑还不是要应酬老妈子!她想我运动好,多拎奖,还要我下次破学届纪录,那我就跑了。那个教练叫高sir,嘻嘻,看着像个糟糕的中年汉,听说他年轻时十分俊的——当然,这都是他的片面之词,我可没见过他以前的照片……」
少年皱皱眉,又冷笑,把啤酒罐丢下地,将原来踩上椅的腿放下来,就把那啤酒罐踩扁,啪勒一声在夜里,好像骨头碎裂的声音。他说:「我问你为什麽来练跑,不是问你其他枝节。看来你并不如外表般蠢,还懂得耍太极。话题由你练跑的原因转去教练的琐事,转移得挺巧妙的,不是吗?」
戴志嘻嘻傻笑,拍着脑袋,说:「你看我!我脑袋一向不灵光。小学时,我常常把细楷b和d搞乱,p和q也不太分清,我妈就听社工意见,带我去做什麽……学习能力检查,结果说我有学习障碍,但事情後来就不了了之。幸好现在我总算分清所有字母,就是读书时要花上比人多几倍的时间,你想,我还要练跑呢,这时间总不够用……」
少年笑起来,眼睛收得更细长,戴志班上也有个眼睛细长的男生,可那男生笑起来却像老鼠,一副阴险诡诈的样子,而眼前的少年却不是。少年笑起来,脸上的傲气更增,而且脸也不自觉上扬,眼睛有意无意斜视着戴志,彷佛戴志是一个底下人。戴志看到,少年眼里没有他的身影。他笑时,眼睛里没有任何人或物的身影,只有一片夜空。
少年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戴志,他只看见他自己,一直到现在,陈心还是当天那个少年,有蔑视他者的本性。
「话题跑得更远,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练跑的真正原因。无妨,我也不打算让你知道我坐在这里的原因。」
戴志笑得更大声,然後收起笑容,勉强装出认真的样子说:「你认为我在耍太极,我不否认。但我事实上也不打算知道你坐在这里的真正原因。之所以问你,你为什麽坐在这里,那不过是为了引你说几句话,打开话题匣子而已。你我十分清楚,在这个时分,这种地点相遇,莫说是交心,连朋友也不可能会做到。所以,我引你说话,只是满足自己的一丝猎奇心,正如你坐在这里,也是等待有人向你搭讪,满足你的猎奇心。归根究底,我们不过也是打发时间而已。话题是什麽并不重要,只要听到声音,而那道声音是对自己发出来,那就可以了,你说是吗?如此一来,就无需要太认真。」
少年眼里有种碧荧荧的幽光,他缓缓说:「你不是普通人,真好玩。」
注一:读屎片,就是读不成书的意思,个人觉得挺侮辱性的一句话。
注二:吊颈都要抖下气,指再辛苦也得休息一下,个人觉得这句话挺不合逻辑的,都要吊颈了,就是要去死,还要抖什麽气呢。
注三:广东话其实是「生旧叉烧好过生你」,那个「旧」是「块」的意思,做妈的说出这句话,表示真的十分憎恨子女,或许有时言者未必有心,但听在耳里不好受,幸好笔者未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