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老道炼丹时,丹炉炸了,房子起火,老道被烧死,我才得了机会跑出来。”许凌山说话时,自觉眼神闪烁,举起土陶茶碗一口喝下了剩下的茶水,勉强掩饰住慌张神色。
他之所言,与这五年经历大相径庭,蓝大叔只当他是被老道禁锢,受尽虐待,终于等到老道意外身死,才得以逃脱。
实则那日,许凌山清醒后,发现罗道长歪倒在八卦混元炉旁,那三昧真火熄灭,只剩下炉下一堆白生生的阴冷灰烬,炉腹上四个黑洞也透出了对面光线,整个丹炉已经冷却下来,八方神兽死寂沉沉,唯有清风吹过,铜铃散乱细碎的声响,似是少年们的魂灵不甘的轻叹。
许凌山忍着五内焚烧般地剧痛,爬着绕开老道身体,强撑着向炉腹内看去,透过圆孔,天光射进炉底,两颗殷红丹药显露真身。这就是纯阳丹了。许凌山伸手进去,捏了一颗,想都不想便放进口中,这几个动作耗尽他全部力气,咽下纯阳丹,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眼目清明,周身轻快,他撑着起身,一把摸到了罗道长的拂尘,他立即收回手,翻身站了起来。老道侧着脸趴在冰冷地面上,七星冠滑落一旁,八卦道袍沾满黑屑。
许凌山想起最后答应罗道长的事,便是给他服一颗纯阳丹,令他起死回生。而他自己吃过纯阳丹后便昏睡了过去,已经不知道现在时日,尸体出现腐败迹象,怕是不能逆转。再说,他从来不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仙药,就算罗道长能救活,等着自己的也是他对自己的禁锢。许凌山虽因为老道的做法生出恻隐之心,但想起往事,便不再犹豫,从炉腹中取出另一颗纯阳丹,从老道床头找了个小瓷瓶揣在怀里,夺路便逃。
跑了半日,又折返回来,决定将这院子付之一炬。他在院外看着赤红火焰,耳边响起罗道长幽怨的声音,“小玩意儿,道长对你是真心的。”他低头见火苗飞速沿着藤蔓扑到他的脚下,犹如罗道长从阴曹伸出来拉他同下地狱的手。“咱们一起活一百岁,两百岁。”许凌山骇得汗毛倒竖,拔足狂奔。
谁知正值伏旱,火势一发不可收拾,铺天盖地而来,峭拔的古木燃成一棵火柱,大火摧枯拉朽,瞬间把低矮花木化为焦炭,烈火如厉鬼带着怒不可遏的怨气,直似要把他吞没。许凌山一刻不歇,跑了三天三夜,才跑出大火中心,眼前只剩一片浓烟,直至冲出烟雾,才终于在缓坡上喘了口气,昏厥过去。
许凌山在蓝大叔这里半个多月,行尸走肉般吃睡,也没帮蓝大叔做过些什么,此时想把纯阳丹拿出来作为答谢,转念一想,这药耗尽八十一人性命,不可轻易示人,于是只摸了摸胸口再不说话。
蓝大叔听了许凌山所讲,长叹一口气,回头看许凌山,说道:“苦了你了,孩子。”
许凌山没说话,两手捧着茶碗,不住摩挲。蓝大叔拿过碗,边给他倒茶边说:“你虽被那老道囚禁了多年,看你说话却还伶俐,可愿意跟着我?”
许凌山接过茶碗道谢,目光躲闪地看着蓝大叔。
蓝大叔漆黑的小圆眼一弯,笑道:“你刚看见了,我是个行商之人,往各处运送木材和特产,还替一高门大户看着东面的茶山,你若是对我放心,就在我身边帮忙,虽不能让你吃香穿锦,衣食倒可无虞,怎样?”
许凌山幸被好心人救下,现在只求个活路,这蓝大叔待自己不错,跟着他不失为是眼下上策,便点头答应了:“多谢蓝大叔收留。”
蓝大叔摸摸他的头笑道:“你也不用怕,我不会跟那老道似的。你要是有一天想起了家在哪里,自然会让你回去。”
说到此处,许凌山心中凄怅,不禁又落泪了。
蓝大叔站起来,整了整他绣着花边的当地服饰,对许凌山说:“明天要动身去南面给两家送木材,还要再去展府的茶山别院送白果,你和我同去吧。”
许凌山跟着起身,点头说是。
蓝大叔端详他一身褴褛衣衫,说:“等我去村里给你寻身衣服回来。”
半晌,早先救下他的那妇人捧着一身衣服跟着蓝大叔进了门。许凌山换上藏蓝土布衣服,蓝大叔又给他带上蓝布缠头,上上下下打量一会儿,笑道:“还真像我们这里的人。”妇人在蓝大叔身后笑着说了几句方言,蓝大叔同样用方言回了几句,又给许凌山解释说:“阿贤说你像我儿子。”
许凌山看蓝大叔那张猫头鹰似的脸,心想自己半分也不像他,那女人如此恭维,可见蓝大叔在这村里地位不低,笑着回道:“蓝大叔怎么说?”
“我说你长得那么好看,我可生不出这样的儿子。”
许凌山说:“做您儿子才是福气。”
蓝大叔闻言非常开心:“那你认我做干爹如何?”
许凌山猜到蓝大叔会如此说,黯然地垂下了眼帘。
蓝大叔以为他想起自己亲生父母,难免神伤,便不再说下去,转身似乎是在向阿贤道谢,阿贤点点头,笑着走了。
翌日,天刚破晓,许凌山便跟着蓝大叔启程了,同去的还有五个青年,看护着牛车。村庄晨雾弥漫,远处武夷山山岚缥缈,好似仙境。如此美景,许凌山却不敢多看。
十二驾牛车沿着逶迤蜿蜒的山路,缓缓前行,太阳高升,掀开云雾,辽阔的山川,低处的村落稻田画卷般铺展,在昳丽的阳光下辉煌夺目,绚丽怡人。
走了三四天,车队进了建宁地界。此处良田万顷,人们看上去丰衣足食,和乐融融,透出太平安详的气息。
蓝大叔指挥车队进了回瓴山道,山中鸟语花香,蝉噪林静,植物茂盛,高树上垂下枝叶藤蔓,缀着团簇花朵,朱绦翠盖一般掩蔽穹窿,盛夏之时,犹蕴浓荫清凉。
山道迂回,从偏道而入,尽处依山而建一座庄院,车队绕过正门,许凌山在牛车上一晃一晃,依稀从繁茂枝桠后窥见朱门之上黑底金字的匾额——展府。
打从正门路过,绕了半个时辰,才到西边院门,蓝大叔下了牛车,许凌山跟随其后。门房显是知道今日要有木材送到,在角门听了通报,便去打开西边大门,引着牛车进去。
西院空旷,堆着石料木材,只有南面有一排砖房,似是给下人们居住所用。蓝大叔和门房还算熟络,一边聊着一边指挥随行青年人卸下木材。
许凌山搭不上手,只得在蓝大叔身旁,听他和门房说话。
“老爷呢?”
门房盯着年轻人卸木材,嘱咐他们别磕了碰了,心不在焉回道:“出门办事,还把庄客都带上了。”
“还说今日来问安,多时未曾拜见过老爷了。”
门房道:“快回来了,走了近个把月了。”
“什么事,居然惊动老爷?”
门房摇头:“不清楚,老爷的事我们下人哪敢过问。”
蓝大叔只得点点头。
门房又道:“你这一来一去也不少时日,我估计老爷这两天就回了,你不如暂且住下。”
蓝大叔拱手谢过,笑说:“若是我一个人便好说,这还带着好几个呢,不敢叨扰。况且,上次夫人要的白果我还要送到茶山别院去,实在不能留了。”
门房这才注意到蓝大叔身边的许凌山,问道:“这是你儿子?”
蓝大叔牵过许凌山,朝门房说:“像我吗?”
门房审视片刻说:“不像,你怎会生出这么俊的儿子。”
蓝大叔面颊略抽搐,瞬间恢复笑意道:“这是亲戚家的孩子,家里遭难了,现在跟我。”说罢,看向许凌山。许凌山会意,向门房拱手行礼。
门房说:“不言不语,很规矩。”
蓝大叔得意道:“懂事得很。”说着,宠爱地摸摸许凌山的后脑。
门房看着许凌山,叹口气说:“小少爷倒是天生静不下来,终日哭闹,老爷不得已才将他们送去别院,夫人直到现在还在生气。”
“大小姐呢?”
“也跟着夫人在别院。怕是日子不好过,”门房摇摇头,说,“大小姐太像他娘了。”
蓝大叔对展家秘辛略知一二,便不再开口,告辞离开。
出了回瓴山道,向东北走了一日,将余下木材送到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本乡乡绅,日子富足,有些威望。乡绅老爷与柏叔关系颇好,这两车木材是几个月前为了修缮祠堂定下的。付过银两,乡绅老爷请蓝大叔厅上喝茶,许凌山跟在下手。
乡绅老爷问了许凌山来历,蓝大叔依照前话又说了一遍,没想倏然那乡绅落下泪来,哽咽道:“我那儿子走失五十天有余了,毫无音信。”
蓝大叔愣了,问道:“如何走失的?”
乡绅抹去眼泪,道:“就在家门前戏耍,想是也十多岁了,便没太留意,结果就不见了。内人如今失魂落魄,神志不清。想藉修缮祠堂之机,求祖宗保佑,让我早日寻回孽子。”
蓝大叔心有戚戚,劝了几句,并答应帮忙留意。“令郎生得福相,定能逢凶化吉。”
蓝大叔抱着许凌山上了牛车,吱吱呀呀在官道上走着,闲言道:“你以后也要小心,莫像那乡绅的儿子似的,稀里糊涂走丢了。”
许凌山点头答应。蓝大叔又说:“你定是比那孩子伶俐。他那儿子胖的跟猪一样,看着就愚钝。”
许凌山一个激灵,问:“是个胖子?”
蓝大叔不以为意点点头。许凌山回头早已望不到那户人家,唯余凌乱车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