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凌山在床上动弹不得,支着耳朵听对面房内的声音。高低不同的金鸣之声响过,便听到罗道长嗡嗡地念着什么,一直念了许久。山中鸟语蝉鸣本已甚是聒噪,加上罗道长不知所云的念诵,许凌山听得头晕,昏沉沉地几乎睡去。
被罗道长掳走的这半个月,头几日许凌山提心吊胆。因这道人长相丑陋,说话怪异,动不动就用拂尘扫他头,捏他脸,再不然就是一下一下打他屁股。许凌山几次认定这人是个妖怪变的,虽然一路上给他好吃好喝,也不过是为了把他养肥一口吃掉。是以起先喂到嘴的饭死活不吃,心想把自己饿瘦了,被妖怪嫌弃,就会放自己走。然而年幼的身体哪抵得过饥饿的折磨,强撑到第三天便喂什么吃什么了。吃饱了被扛着走,连动都没动过一下,半个月下来不仅没瘦反而胖了些个。见这道长非但没有把自己吃了,反而照顾得不错,许凌山竟然暂时放下了防备。
日色渐昏。许凌山躺在冷硬的土炕上,半梦半醒地想,这道人把自己弄到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他这辈子还能不能逃出这道士手心?他离开了那么多日,剑青哥哥如果找不到他,该怎么办?
一切都没有答案,他渐渐睡沉了。
迷梦中,许凌山闻到浓郁的饭菜香气,顿时馋虫大闹五脏庙。他睁开眼睛看到罗道长在外房,换下了招摇的金黄道袍,换了普通的灰色道服,头上也没戴冠,蓬乱地顶着个发髻,来来回回地忙着什么。
盏茶功夫,罗道长转身进了内间,拿起拂尘,用长柄在许凌山身上一点。许凌山四肢顿时恢复知觉,喉头一股气也终于舒了出来,明白过来后旋即大喊:“放我走!放我走!”手脚并用朝罗道长扑过去。
罗道长往后一闪,怪笑着说:“幸亏我这一路上都封了你的穴道。你这小玩意儿怎么这么能折腾!”说完,一挥拂尘,许凌山再次软了下去。
这次没点哑穴,许凌山不住哭喊:“我要回家!我要找我爹我娘,还有我大姐!剑青哥哥还说去找我的!”
罗道长一脸厌烦,说:“你接着哭吧,哭完再吃饭。”
许凌山哭着的时候肚子就咕咕响着,突然冷静了一下,吸吸鼻子,闻到了那股催他醒来的香气,停了哭泣说:“我要吃饭。”
罗道长俯身把他扛了起来,丢在桌旁,警告说:“解了穴道自己吃!我可再不喂你了!要是再乱打乱闹,一掌拍死你!”
许凌山瞪着罗道长不说话,老老实实坐在矮桌旁。
罗道长拿着筷子挥手往他身上一点,许凌山四肢又有了力气,拿起碗筷拼命扒饭。
“你几岁了?”罗道长看着他吃,盘腿坐在蒲团上。
许凌山不敢不答,咽下一口饭说:“八岁。”
罗道长凑近了看他的脸,大嘴翕动,说:“这么好看的小玩意儿,死了可惜。还好要再养两年才能用上。”
许凌山听到“死”字手一抖,把一碗饭扣在了桌上。
罗道长怒道:“小混账!敢扣老子的饭!滚,别吃了!”
许凌山吓得哆哆嗦嗦爬到一边,罗道长自顾自吃了起来。
入夜,罗道长没再管他,只锁了院门,确保他逃不出去,径自去卧房睡下了。
许凌山一个人在院子里,月光下,看什么都是阴惨惨的颜色。他困得脚下发飘,却又不敢睡在罗道长卧房的外间,便朝另一间房子走去。两扇木门间有一丝缝隙,跳动的红光从缝隙中射出。他伸手推门,吱呀一声,门开了,眼前赫然一座两人高的丹炉。炉下火光烈烈,发出辟剥的响声。丹炉有三足,成塔状,飞檐角下皆挂着铃铛。在火光笼罩下,炉身上的浮雕毫发毕现,是各种许凌山叫不上名字的飞禽走兽,每只怪兽身上镌有八卦中的一个卦象。火光跳动,那些浮雕好似活了一般,蠢蠢欲动,似要跳将下来。
许凌山被这庞然大物唬得不敢近前,这么不远不近看了半晌,已是被炉火熏出了一身的汗。他后退着出了那间房,双手用力合上了大门。待喘息平定,他悄声回到了罗道人卧房之外,房内鼾声大作,他小心翼翼窝在墙角的一个蒲团之上睡着了。
山中夜凉如水,天将亮时,许凌山便被冻醒了。窗外仍是漆黑一片。他摩挲着自己的胳膊,团了团身体,想再睡一会儿,却听到罗道长起身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许凌山闭紧双眼,继续装睡。他感觉到罗道长走到他身前时停了一会儿,然后出了房子。
待彻底确定罗道长走出去之后,许凌山缓缓爬起来,够着窗沿往外看。罗道长身穿八卦道袍,头戴七星冠,手执拂尘,装束整齐,他打开对面房门,红光冲了出来。对面门内一半的情景都被挡住,他只能看到罗道长走去了丹炉左边,不久拎着个什么东西出来,然后突然听到了一个男孩的哭喊声。
“道长放我走吧!道长!道长!”哭声凄厉,声嘶力竭。
许凌山缩了回来,倚着墙根,心惊胆战,心道:“原来被抓来的不止我一个!”又想,不知道他要用那男孩儿干什么,难道是推进炉子里烧死?那岂不就是我日后的下场。被恐惧和好奇共同驱使着,他想看个究竟,于是转身,再次够上了窗沿。
他看不见那男孩,只能看到罗道长半侧着身子,把那男孩全都挡住,凶狠地训斥了几句。男孩的哭喊渐渐变了音,再也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换来的是似哭非哭的呻吟和抽泣。罗道长转身,许凌山迅速矮下身去,不久,他又听到罗道长的脚步声,是朝院外走的。他爬到房门口,看见罗道长扛着一个男孩,在朦胧曙光中出了院子。哐当一声院门落锁。
再看放着丹炉那间房,门也紧紧闭上了。他瑟缩地爬回蒲团,想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然而他看到的听到的都太有限了,年幼的许凌山根本无从思考。
天光大亮时,罗道长回来了。许凌山缩在墙角,惊恐地望着他,手里紧紧抓着身下的蒲团。
罗道长一顿,蹲下身来看着许凌山,伸手揉揉他的脸蛋儿,把自己的七星冠摘下来扣在他头上。许凌山眼前一黑,胡乱把七星冠抓了下来,丢在一旁。罗道长怒目而视,用拂尘扫了他头一下,回手拿起七星冠,仔细戴好,对许凌山说:“我不能白养你这几年,你给我当道童吧!”
“什……什么是道童?”许凌山颤抖着,边问边往墙角里挤,恨不得能彻底缩进去。
罗道长挠挠额头,想了半晌,说:“就是跟着我,给我洗衣服做饭,陪着我打坐练功。”
“不杀我?”
罗道长捏着许凌山的脸,怪笑着说:“你好看,先不杀你。”
许凌山怔怔看他,没想明白“好看”和“不杀”之间的关系,但好歹是先不杀了。他忍着哭说:“道长,我给你当道童,给你洗衣服做饭,陪你打坐练功。”
罗道长满意地点头,站起身抖抖道袍,从拂尘上拈起一根银色鬃毛,鬃毛犹如无限生长一般,随他抻出多少,仍连在拂尘之上。罗道长把那鬃毛一端系在许凌山脚腕上,怪笑道:“随便你往哪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