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魂儿一样狂奔了三天,终于从深山老林里跑了出来,脚下豁然开朗,举目一片炊烟袅袅,纵升着人间喜乐。有农人荷锄而归,走进筑成圆筒状的小楼里。村落间,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一派祥和。那业火炼狱、森罗鬼刹早被远远甩在身后,不见了。
少年长舒了一口气,眼角泛酸,还没等勾起的嘴角笑出来,眼前一黑便栽倒了。
刹那的失重让他倒错了时光。身下柔软的野草变成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他深深蜷缩在里面,紧紧攥着那人的青色胸襟,周围景色奔流一般倒退跌宕,乱花渐欲迷人眼,不知前路在何处。
“剑青哥哥,我们去哪儿?”他怕极了,怕得闭上了眼,可是眼幕之后却不是黑色,而是喷薄而出的血红。他抖成一团,哭都哭不出。他只好抬着头,看抱着他的那人坚毅的下颌,闭着的双唇。
“你在这儿,我会来找你。”待他双脚落地,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剑青哥哥!”
青衫身影拔地而起,眨眼就不见了。如一团青霭,随风飘散。
“我不走,我不能离开这儿!我不能走!”
猛睁开眼,头顶是一道房梁,梁上挂着一个小竹筐。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他被救了。
垂下的小竹筐里,有一筒米饭,一筒水。三天粒米未进,这时饿的牙齿打颤,他抓着饭就往嘴里塞,噎住了就喝水往下送,三五口就吃了个精光。
一个农妇走进来,端着两样菜,看他醒了,又看了一眼空了的竹篮,笑呵呵地说了两句话。
是方言,他听不懂,坐在床上并不搭腔。农妇又说了两句,转身拿了条湿布过来,让他擦擦脸。他接过来狠狠抹了两把,还了回去。抬头看桌边已经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坐好了,妇人冲屋外喊了一声,家里的男人才进门就坐。
他看着一家人和乐融融,不敢近前,只呆呆地坐在床沿。两个小孩子正对着他,四只忽闪忽闪的眼睛中有好奇也有恐惧。
农妇对她男人说了些什么,男人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菜,似乎是让他们赶紧吃饭。
他忽然伸手往怀里摸了摸,感觉到那颗药还在,松了口气。抬眼见一只小手伸到眼前,原来是这家的男孩,伸着小手,嘴里说着“掐板掐板”,看样子是叫他一起去吃饭。
他摆摆手,轻声道:“你去吃吧,我不吃。”
小男孩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他妈妈,他妈妈招招手,把他唤回去了。
就这么看着这一家人吃完了饭,男人先走了出去,女人在屋子做家务。他觉自己碍手碍脚,便起身帮女人一起忙活。女人也没拒绝,看着他收拾碗盘。
不久,听外面喊了一声,女人抢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一边,去门口迎了一个人进来。
这人是个矮小的男人,身形像个小老头儿,头发也秃得很,耳朵小,眼睛也小,且滴溜溜的圆,只有鼻子尖尖的还带勾儿,圆圆的面盘加上这奇特的五官,长得活像只猫头鹰。
少年在房中看他走进来,那人抬头和气一笑,张口道:“小伙子,你从哪来啊?”
他眨眨眼,才明白,原来这位是这对夫妻特意找来的会说汉话的人。
“我从山里来。”
“哪座山?”
他抬手朝西指,“那边那座。”
“哦?”来人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前两天山里着火了,你知道吗?”
提起那火,少年心里一紧,他何止知道,那火差不多就是他放的,只不过未想会放火烧山而已。
见他不答,那人又问:“你家在哪?”
他摇头。
来人不再问了,跟那夫妻说了两句,拍拍他的肩:“跟我走吧。”
“去哪?”
“我家。”
他这几天都没见到人,好不容易碰到个语言相通的,便紧跟着。可在这与世隔绝的小村子里,这人居然会说外面的话,让他不知道能不能信任眼前这人。他这次纵火,险些把自己也葬送深山,死里逃生,只记着当时那一句话,“你在这儿,我会来找你。”
他得想方设法回去,然而他已不记得当初分离的地方是何处了。毕竟五年荏苒,当时他只有八岁。
“你没家,没亲人,总有个名字吧。”
少年一顿,停下了脚步,那人回身,奇怪地看着他。
“不会连名字都没有吧?”
“我……我叫许凌山。”
那人背着手,转过去接着往前走,高高兴兴地说:“你叫我蓝大叔就好了。”
古老板苗疆一去已过月余。魏玉年这几日眼见陆剑青的白发如倾雪一般零零落落散了满头,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陆剑青反倒劝他:“我可以慌,你却莫要太慌。”
“这从何说起?”
“我若是慌了,教主自然成竹在胸,手掌翻覆便可生杀予夺,他反而不屑妄动。你若是慌了,难免露出马脚,本就是你和我比和他人亲近,太过为我担忧,于你不利。”
“可是这古老板都走了一个多月了,连个音信都没有。”
“你也听他说了,这蛊他还从未见过,他能为我跑这一趟就是拿我当朋友了。苗疆此去山水迢递,路险难行,你且耐心等着就是。”
魏玉年见他言语从容不迫,似乎古老板此去并非是关乎他的生死,而是随便什么一个无所谓的人。
“现在这般情况,你如何打算?”
陆剑青笑了,笑得烟消云散,似乎真有什么高兴的事儿一样。“没什么打算。命都在别人手里,我怎么打算。”
他话虽这么说,实则是不愿再牵连别人。处心积虑如陆剑青,何时没有过打算。他早早便为自己留了一招险棋。只是棋局意外失控,他留的那步棋还能不能一招制敌,已是完全无法计算了。
若要让整盘棋重回他掌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找到他五年前放走的小少主,他这局棋中最重要的一颗子。
只是天下之大,找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何况时光流转,孩童模样变化甚大,即使找到了还能否认得出来,还能否证明他先教主嫡子的身份都是未知。更不要说,他乱世争战无度、饿殍盈路,他或许早就不在人间了呢。
一招险棋,变一步废棋。
陆剑青胸口发紧,难免叹息。低头看前襟,好像那只小手还在攥着他,把他的衣服拧皱。他的目光都怕的直抖,怯生生地问他,要去哪儿。
魏玉年见他没再说话,叹了口气,起身告辞了。刚要出陆剑青的居所,便见一个小卒急急慌慌跑来,跟要跨出门槛的魏玉年撞了个满怀。
“畜生!慌慌张张地干什么?”魏玉年一掌把小卒劈倒。
小卒噗通倒在门外,连滚带爬地跪好,砰砰磕了两个头:“小的罪过,冒犯辅座,辅座饶命!”
“行了,什么事,快说!”
“武当联合昆仑和大小关山派给教主下了战书,四大门派五万人已经往云顶峰来了。”
“这几个门派掌门全是司宰手下败将,你是在教中一两天吗?至于吓成这样?!”
小卒又连磕两个头:“辅座有所不知,这次给他们打头阵的,是福建来的万剑山庄!”
听到“万剑山庄”四个字,魏玉年也难免面色一僵,轰了小卒回去,“就说司宰马上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