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佛是不同世界的人,站在你的身边,你离我好远好远……」
平行线,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直线。
平行界,是永不相干的两个世界。
平行,就是什麽都没有……是吗?
那麽你我……是什麽?
※※※
第一次见到苍希曦是在高中同学会上。一百八十八公分的他沉默地站在角落,双臂警戒地交抱在胸前,彷佛在护卫着什麽。他周围的空气十分沉重,似乎与喧闹的会场划清了一道界线,置身於毫无相关的世界之中。平行界。那时,这个词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
我是一名出版社编辑,正确来说,我是某个网路论坛的文学版版主兼网路创作者,因为长期在网路上进行人才发掘与培育的工作而与出版社搭上线。编辑只是称号,真正做的事情还是培育与发掘人才。由於高中时代就因为极力推动创作教学系统而造成轰动,升大学时更靠着那份知名度超高的创作教学文章成功进入自己理想的大学就读,之後还写了几篇文学学术论文,因此在大学毕业前就被出版社给订了下来,变成同学中少数几个没有在毕业後成为失业族的成员。这段过程是辛苦且孤独的,虽然人前我总是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我父母其实并不支持我,在他们眼中我是个不肯努力且没有未来可言的孩子。但是我不能因此放弃,我不能成为他们所认为的那个我。我开始更努力於自己的创作,从小说到创作教学文章,所有的文章、所有的创作我都独立完成,从找资料到排版校正,全部都秘密进行。一直到我接到出版社的聘书前,我都没有让家人知道。每次回想起那些独自苦写的时光,我都不禁颤抖。有多少次被放弃的念头淹没心志?又有多少次孤独地缩在被窝中掉泪?每次失眠时,面对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那种想自杀的冲动始终能够轻易地攻占我的思绪。但我终究熬过了,那份不肯屈服於他人轻视的傲气与创作的热情推动了我,当然──还有始终深爱的陌生人。
※※※
我跟病是在网路上认识的,而我们的世界也始终局限在网路中,虽然深爱着病,我却一次也没见过他。当初透过诗词的创作,我们认识彼此,对於那时失陷在人情迷惘中的我来说,他就像是一剂解药,瞬间扫去了我心中所有的痛苦与迷惘。还记得当时他是如何用温柔的话语化解我所有的恐惧与愤怒,轻淡的文字彷佛是耳边的呢喃,安抚我所有挫折的情绪。
「呐!小病!」每当我看见他的名字在MSN中亮起时,总是如此呼唤他。
「怎麽了?」他也总是温柔地回应我。
「好想你。」或许有些许撒娇的意味,但想念是真的。
这时,他会用一个微笑轻轻带过,然後静静地听完我的倾诉,最後用一个拥抱抚平我的寂寞。
※※※
我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首次接触到平行界这个词,那是一名国二女生的小说。这个女学生的笔名叫做「花魈」,相对於很多其他同年龄的创作者,她对自己的笔名拥有非常清楚的定义。
「唉哟!贝薾姐,我的笔名又不像别人,纯粹是字好听、好看,不然就是很复杂或诡异,我的笔名是有意义的,就跟你出书用的笔名一样呀!虽然你其他几个昵称也没有什麽意思。」花魈用娇滴滴的语气说。
「就像缡魑是带着红面纱的女鬼,花魈是在落花道上的山鬼。」花魈轻轻晃动她头上的那朵大红茶花。
就像看着一面反映过去的镜子,花魈是过去的我,还在迷惘中的我,而在镜面中出现的是无底的黑洞与泥沼的漩涡。
落花道是网路上流传的传说,作者已经不可考了,这个以林黛玉葬花为基础的传说打动了多少绮丽的爱情梦。我也曾是落花道的追寻者,但在我听见花魈的话时,心登时凉了半截。红楼梦是悲剧,落花道也是悲剧,看着她头上那朵茶花,我彷佛看见了摔落满地的花朵掺杂着殷红的鲜血,呐!茶花女也是悲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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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何中有平行线、平行面,时空中有平行时间轴、平行空间,平行就是没有相交、没有接触,除了平行,没有任何关系。那麽人是否也会平行?生活在与他人平行的世界中,称为平行界,而一辈子唯一的关连,就是没有关连。如果爱上了平行界的人怎麽办?那世界是否还是平行?平行线,是永不相交的两条线。平行界,是永不相干的两个世界。平行,就是什麽都没有……是吗?那麽你我……是什麽?」
这是花魈的小说《平行》中的开头。才看完这些字句,我就把花魈加到通讯名单中。从那天起,我每天都跟花魈花一些时间谈论她的创作,一直到她写满三万字左右,我才告诉她我决定把她推荐给出版社的事,当时,她一点也不惊讶。
「我打算把你推荐给出版社。」
「嗯,我知道。」她的平静与冷淡令我有些意外。
「你知道?」
「嗯。」
「你怎麽知道?」我笑问。
「贝薾姐,换一个名字也换不掉你的光芒,上网找一下也知道你的身分。」
「哦?那麽,兴奋吗?」我很好奇她对这件事的反应,毕竟她从来没有表现出兴奋或激动的情绪。
出乎意料之外,她只是笑着说:「你不觉得应该更了解我的家庭背景或等我写完之後会比较好吗?」
※※※
苍希曦当时身穿黑色套头毛衣与蓝色牛仔裤,外面穿了一件米色的长版风衣。微长的头发有些凌乱但相当好看,不对称的浏海盖住了左眼,右眼冷淡地看着不存在的事物,脸上什麽表情都没有。或许是有凤眼的关系,他帅气的脸庞上有些忧郁的气息。我拍了拍左手边的阿碧,低声问:「喂!那边那个男的是谁?」
号称八卦记者的阿碧才看了一眼就给了我一记白眼:「那是超级大骚包带来的。」
「嗯。」这没什麽好奇怪的,女中学生同学会带男朋友来炫耀也是很正常的事。
「那男的是很帅啦!但听说是靠当小白脸赚钱,你只要给钱他就陪你。骚包最近迷他迷得要死,不知道砸了多少钱在他身上,不过听说他始终不领情,而且也是个难伺候的家伙,骚包自己都要别人照顾了,哪伺候的了他啊?」阿碧劈哩啪啦地一直讲,也不管我是否有在听後续的内容。
看了一下时间,发现我也该走了,就站起身收拾了一下身边的东西。我才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就都集中到我身上,我慢条斯理地把东西收拾好,然後穿上外套,转头面对所有人,轻轻微笑,我开口:「抱歉啦!同学们,我有事得先走啦!」
这时,大夥儿全爆出了一声抗议。
「大文豪又要投奔创作了。」某人说。
「真是大忙人呐!」另外一个人说。
我笑着摇了摇头,背起包就往外走。外头的空气是冰冷的,相较於里头拥挤的温暖,我在这样的独处中还比较自在。站在门口适应了一下温度,我提起脚步准备离开。突然……
「等一下!」
我回头,苍希曦喘着气站在门口。
※※※
病跟我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就各方面来说都不同。虽然差了不到一岁,同样生长在台湾,但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在我还在为无法融入人群而苦恼时,他已经脱离了原有的家庭生活,所有的生活费、学费等,他都必须要自行设法。我还得以苟且於父母的经济支柱下偷偷追求梦想时,现实的压力早已扼杀了他追求梦想的可能性,甚至是作梦的权利。有时,我会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活得太幸福却还不满足,厌恶自己什麽忙都帮不上,厌恶自己不能为他分担些什麽,有时更恨不得能直奔他身边。病在他八岁时就失去了母亲。在母亲的葬礼上,他一滴泪都没有掉,从此,他就再也无法掉泪。在大人眼中,他是个冷血的小孩,怎麽可能会有小孩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不哭泣的?但他没有哭。
「太悲伤了。悲伤到无法掉泪,现在的我根本不记得怎麽哭泣。」他是这麽说的。
那时的我却泪流满面,为他心痛,为他流泪。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没有泪水,没关系,让我陪你承担所有的痛苦,泪水我来为你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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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会後的第三天,我坐在出版社的办公室中,正在整理一份份有潜力但尚不成熟的小说时,我桌上从未响起的内部分机突然铃声大作,吓得我把整理好的资料全部掀飞,我看着散落满地的纸张,无奈地摆了摆手,真是够了,才整理好的办公室又乱了。叹了口气,我接起电话。
「大姐!有位苍希曦先生找你。」跟我挺熟识的年轻小警卫也不照规矩来就直接说。
虽然说是年轻的小警卫,但事实上他的年纪比我大上许多岁,只是不知道是出版社里哪个家伙到处宣传我是大姐,结果不管男女老少全部叫我大姐,害我解释了半天,最後只好接受这个称号。我一面走出电梯,一面在心中犯嘀咕,什麽脏兮兮先生啊?才一抬头,我就愣住了,喔!苍希曦啊!
※※※
「等一下。」那天苍希曦追出来在门口把我拦下。
看见他,我愣了一下,我刚喝多了吗?
「有事吗?」我问,然後突然有种难怪很多男性朋友都会认为追我的人都有被虐倾向的感觉,有哪部爱情文艺片的邂逅剧情中的女主角会一脸呆滞又声音低沉地问男主角话的啊!他举起手要我等一下,看来是临时决定追出来的,跑得很急、很喘。喘了几口气,他总算把气调回来了。
「怎麽了吗?」换一种方法问,好像还是一点都不浪漫,难道我真的这麽缺乏情调吗?
他站直身子,我才发现他真不是普通的高,我得抬起头才能看着他的脸。靠近一看,他还真的挺英俊的,而且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漂亮的眼睛,有很多很多的情感隐藏在那双清澈的眸子之中,我看得出来,虽然他已擅长用冷漠掩饰自己。
「我叫苍希曦。」他拉起我的手,温柔地靠在唇边。「有这个荣幸能认识你吗?」
我整个人呈现呆滞状态,大约过了三秒,我才反应过来。
「……我一定是喝太多了。」
这次换他楞住了,接着我们同时大笑。我在包包中翻找,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初出版社帮我印的名片,我抽了一张给他,这是我第一次用名片。
「抱歉!我有点赶时间,你改天来找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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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花魈在小说中写道:「我用灵魂奉献我的爱情,而你用双眼囚锢我的爱情。我的世界早已毁灭,但痛苦与憎恨都在你眼底洗净。此刻,我情愿死去,在你柔情的眼波中死去。」
花魈是个充满感情的女孩,但又常会冷静得近乎冷漠,令人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麽。我始终能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影子在花魈身上向我招手,这种感觉令我又爱又怕,爱的是那代表花魈极有潜力创造奇蹟,怕的是她要是没能撑得过情绪这一关的话,一切就毁了。在确定花魈明白我的身分之後,我们就约了个时间见面。
「我才不要给你照片或线索嘞!看你有没有办法找到我。」见面前一天,花魈调皮地拒绝我先确认彼此长相的要求。所以我只能摸摸鼻子自己猜了,但我没告诉她,我到目前为止没有认错过任何人,纵使没有线索。
见面当天,果真不出我所料地一眼就认出她。她坐在角落的包厢中,背对着门口,一头乌黑亮丽的微卷长发用一朵大白芙蓉花饰发带束成一条高马尾,身上穿了一件无袖及膝纯白素面洋装。她的打扮,说实话,吓了我一跳。因为在我印象中,忘记是在某个文学评析还是心理分析书上看到的,这种接近洁癖式的穿着反映的是想要掩饰心中的罪恶或污点,而我最怕的是能给予的帮助恐怕是微乎其微。我迳自走到她对面坐下,然後向服务生点了一杯芒果冰沙。她睁大眼睛着我,一脸困惑与惊讶。我没理会她的反应,只是轻轻一笑,从背包中拿出了一本笔记本,在一串文字後面打勾并加上了一串数字。
「你怎麽认出我的?」花魈不敢置信地问。
「经验、心理学、文字人格分析、直觉、运气。」我随意地拣了几个词串在一起。
花魈嘟起小嘴,喃喃地念着:「你唬我。」
「没唬你,我到目前为止没有认错过任何人。」
服务生送上我的饮料,我用力地吸了一口,结果冻得自己头痛,眉头拧成一团。花魈格格地笑着,头上的芙蓉花微微颤抖,彷佛已凋谢欲坠,我的眉蹙得更紧了,我讨厌这种感觉,有种彼此间很遥远,我再怎麽向前也触碰不到她。
「好啦!直接进入正题,我们现在要来规划你接下来的行程,除了写作外,你目前最重要的就考好你的基测,读间适合你的高中。」我的话马上就令她陷入另外一阵错愕。
「我们这些走纯文艺创作的人要多读点书才好,你总不希望你父母老是把你当成没用的累赘推卸成对方的责任吧?」这次,我小小地吸了一口,然而本该香甜的芒果冰沙却略嫌酸涩。鲜果制成的饮品就是有这种风险,再鲜美的水果都有可能因为环境、时间、气候,甚至是人为影响而失去原本该有的风味,就跟人一样。
花魈的嘴开了又阖,阖了又开,最後终於突破困难说出自己想问的话:「你……你怎麽知道?」
我没抬头看她,只是淡淡地问:「你有跟老师谈过我的事吗?」
她迟疑了一下,然後点头。
「那就是啦!你的老师跑来找我,说要谈谈你的状况,她才开始说你父母的事,我就阻止她了,我是跟她说,除非你自己跟我谈,不然我不希望在违反你的意愿的情况下了解你的秘密,所以刚才也只是从她那串拉哩拉杂的废话抱怨前言中猜测的。」老实说,那位老师找上我时,把我给吓了一大跳。
花魈沉默了半晌,我也在笔记本上画了大大小小的樱花,本来只是随意画上的,但我高二时国文老师的话突然闪过脑海中。──在最灿烂的时候,坠落。那时又陷入痛苦与忧郁沼泽中的我为自己取了个名字,坠樱。幸好这个名字没有跟着我很久,两个礼拜後,就被我埋进土里。我当初还跟病开玩笑说,如果那时病没有给我那一个比现实还温暖的拥抱,搞不好我真的就带着那个名字从世界上消失了。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那句话了,此刻又想起竟令我毛骨悚然。为何我总是把花魈跟那些不祥的象徵连贯在一起?纯粹是因为与自己太相似而产生错觉吗?我希望是,因为我并不知道怎麽应付另一个自己。彷佛过了一世纪长的沉默,我的思绪也早已绕了世界一圈,花魈的声音惊醒了我。
「告诉你,你会懂得,我相信,如果你不懂就没人能懂了……对!你一定懂的……」她喃喃地念着,着了魔般。
※※※
现实残忍地扼杀了病的眼泪,但却始终没能杀死他的温柔。说来可能会慕煞许多男性同胞,从我和病认识以来,总不乏听说有女性朋友到他家作客,甚至是过夜的事,通常都是学姊,而且也常会有人用他的帐号跟我聊天。或许是觉得好玩,每个学姊都喜欢跟我爆他的料,让我连打探消息的力气都省了。也因为这样,每次突然换人时我都反应不过来,弄得我跟病两人鸡同鸭讲,然後病就会把我跟学姊的对话调出来看。虽然我从来没过问,但他总要坚决地撇清自己跟学姊的关系,然後反驳学姊所爆的料。而每次一定会重复的,都是学姊说他很受女生欢迎,他说他没有,而我总是笑了笑说,我不在意。或许在意,或许不在意,在我心中,能跟病相遇的时间只有那匆匆地几句寒暄,就连在线上遇见都要靠缘分,我只愿意把时间花在想他。每次当学姊要回家时,他总会亲自送对方回家。其实我能理解他为何会受女性欢迎,因为他聚集了所有悲剧男主角……不对!是吸引女性的男性特质。温柔、体贴,话不多又带点忧郁的气质,据说有一百八十多公分又长得蛮帅气,而且刻苦耐劳,这些特质就足以另一个女人激发出无限的爱慕,因为可以依靠又可以发挥母爱。我曾经在心中假想病的背影,或许是高大且寂寥的,在人群中超然独立出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一个平行界,捉摸不定、虚无缥缈,却又比任何人的身影清晰、真实;看似脆弱不堪,实际却住了一个坚强的灵魂,委婉地拒绝所有他人的帮助,孤独却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仔细想想,或许我在第一次看到他的文字就深深地爱上这个奇特男性也说不定,只是在每一次的了解之後恋得更真,坠得更深。
※※※
苍希曦的出现完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至少我不认为以靠女人吃饭的小白脸会看得上我。
「你还真的来啦?」我问了句废话,没办法!中国人三千多年来的语言文化中,废话式问答是一大特色。
「怎麽?我不能来吗?」他也问了废话。不同於同学会那天,现在的他淡淡地笑着。那是一个可以令女性疯狂的微笑,我看傻了,难怪他可以靠这行过活。
「没,你当然能来罗!只是不知阁下找我这山野村姑是有何贵干?」我回过神,笑着问。
他不禁失笑,笑了半天,他终於说明来意:「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个荣幸跟姑娘吃顿饭?」
我抬头看向大厅的时钟,十一点二十八分,也差不多是午餐时间了,反正我也没重要的事,不如就先去吃饭也不错。歪头盯着他看了很久,我开口:「你请客我就跟你去。」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看来是有备而来的。
我双手一摊,说:「那就走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看我没有挽他手臂的意思,也就没再表示什麽。他大步跨出大门,逆光的背影竟让我想起当初假想中的病,那麽模糊的身影隐约间唱着寂寥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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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希曦毕竟是有品味的人,他带我来到一家高档的牛排馆,这家餐厅肯定是我平常连考虑都不可能的高价位,虽然风评一流,但真的太贵了。才翻开菜单,我就吐了吐舌头,算他有诚意,这种价位的饭他也敢请。
「怎麽了吗?」他看我边翻边作怪表情,变笑着问。
「你到底是做什麽的?」我放下菜单问。
他眨了眨眼,漾开一抹神秘的笑容,说:「别急,我们有一整个中午的时间让你问,先点菜吧!」
我对他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然後向服务生点了一客六分熟的十八盎司菲力牛排。
「哇!内行的哦!」他的眼睛瞪得老大,逗得我又对他吐舌头。这样的气氛很好,很轻松,没有任何沉重或紧绷的情绪,只有很简单、愉快的互动,老实说,我松了口气。
「所以,你到底是什麽职业?」我又重复了一次我的好奇,他似乎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种」人。
他又勾起那抹奇异的笑容,回问道:「你觉得我是什麽?」
好难的问题啊!我挑起右眉,很慎重地说出我的答案。
「男人。」
※※※
我的答案令正在喝水的苍希曦呛了出来,呛完後又不停地笑,最後这位优雅的英俊男子就在我两个字的威力下累得趴在桌上。
「你还好吧?」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靠在他的脸旁,他抬起头,温柔地看着我,嘴角画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
「你真是令人惊讶啊!」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可是靠这张嘴爬到今天这个状态的。
「我是做酒保的,有时在PUB里面,有时在高级饭店哩,有时在公关酒店里。」他盯着一个未知的空间,心思飞得老远,却依旧抓着我的手,轻轻地揉着。
「调酒师?」我问,其实我有些不确定其中的关连,搞不好根本没关系。
他把视线移回我的脸上,缓缓地点头,说:「我是有执照的。」
「我被骗了。」我突然嘟起嘴唇,鼓起双颊。
这举动逗得他又是一阵笑,他拉着我的手放在他唇上,闭着眼睛说:「不过说我靠女人吃饭也没什麽不对,反正在男公关间混久了也很难不被认为是公关啦!也不过就是在某次被带出场後开始做的副业罢了。」
他微微睁开眼,细眯的眼眸似乎在诉说什麽,又想看见什麽,只是此刻的我心绪已经不在这儿了。
「为什麽叫希曦?」我直接跳到下一个问题。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放开我的手,然後双手交叉,撑着头开始说:「希曦是我妈取的,她说希望我像充满希望的晨曦般光明……」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惜……我似乎永远不可能是那个样子。」
※※※
花魈的父母对她的感觉就是「那是对方丢下的累赘」,不用想也知道,那对夹在中间的花魈来说是多麽痛苦的事。花魈的父母彼此都有外遇对象,也不在乎对方怎麽样,彼此间的关连就只有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跟花魈。不堪这种屈辱的花魈开始以行动抗议,聪明的她始终让自己考在及格边缘,拒绝服从任何父母的命令,开始晚归、开始把自己打扮成坏孩子的样子。但她是一个自尊心强又求知慾旺盛的孩子,她读很多很多的书,学习很多很多的知识,而且她很懂得保护自己,她不碰菸、酒、毒,也不跟帮派接触,她高傲的灵魂打从心底瞧不起这些。她很早熟,所以同学们都无法理解她,她的痛苦与烦恼没有办法找人分享、倾诉,只能诉诸於自残、自虐之上。
「寂寞是无法分享的,痛苦是无法分担的,他人总是不理解,只会以异样或是同情的眼光看待,但他们懂什麽?同情只不过是在伤口上洒下盐巴,然後再癒合的瞬间又剜开另一次新的疼痛。我们需要的不是同情,是毁灭。」花魈在小说中曾有这样一句话,但在我给予了一个犹豫的表情後,她就把这句话拿掉了。
花魈的表现对那对一见面就吵架的夫妻来说,根本没半点影响,只是更确立了她父母推卸责任的藉口。因此花魈选择变换一个风格,变成了我眼前所看见的花魈。她开始创作,开始把时间都花在网路上,对花魈来说,她在网路上找到了一个容身之处,一个可以逃避现实的城堡。
「你还年轻,不该就此绝望,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去改造……」
「年轻很好啊!可是我的心已经老了,老得没有办法再去面对那麽多痛苦,再承受那麽多的冷漠了。」看着花魈的回覆,我哭了,因为我面对过这一段疲惫,我明白那种无力无助的感觉,那种情愿永远沉睡的感觉。
「在这个敌意很深的时代中,人只有紧紧拥抱着自己的爱才能留住一点希望与温暖。」我把这句话绣在一只泰迪熊手上的抱枕上,然後把熊送给花魈。
我对她说:「有一天这份爱会成为一个人,所以一定要紧紧拥抱,不管遇见了任何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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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麽?」我问苍希曦。
他轻轻一笑,思考着该如何回答。彷佛穿越了时光隧道,情绪在他的脸上流动,终於,在一个时间点停下脚步。
「在我小学二年级时,我母亲过世了。之後,我父亲娶了一位继母,但我始终跟她处得不太好,所以国中的时候我就自己在外面生活了。」他抬起目光,直视我的眼睛。那瞬间我彷佛通了电,心脏狂乱地跳着,难道……
「你知道,现实是很残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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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曾经说过他有一位继母,只不过因为他早已脱离原本的家庭,所以我们从来没有多谈过。但我知道,病是因为太温柔,怕自己的存在会破坏了家庭里的和谐,所以才选择离开。病太温柔了!真的太温柔了!或许是因为对人太温柔了,又无法发泄情绪,他把所有的残忍都宣泄在自己身上。他常常失眠,又有自残的倾向,但他从来不对别人发脾气。知道他的情况後,我一直很担心他,害怕他会一声不响地消失。我在几番挣扎後,终於鼓起勇气。
「小病,我爱你,虽然我知道这看起来很荒谬而且很愚蠢,但是我真的真的很爱你。所以,永远要记得,有个人在想着你、念着你。拜托!不要放弃你至今生存的信念。我知道你比我坚强得多,但我还是很害怕你会离开我的世界。千万不要放弃,因为在这儿有个人会永远支持你。」我边写边掉眼泪,哭得衣襟都湿透了,眼前模糊成一片,但我还是一直写。
「可是,我心中有个想等待的人。」他轻轻微笑着。
「没关系,你有你等待的人,我也可以永远等待着你,不管多久,我都可以一直等下去。」
※※※
落花道这个故事本来是一篇融合了红楼梦的小说。故事中有两个时空交错进行,一个是古代红楼梦的场景,主角就是林黛玉与贾宝玉;另一个时空则是现代,主角是黛玉跟宝玉的转世。故事是从黛玉葬花开始。黛玉葬花时曾告诉宝玉,传说只要能铺成一条落花道,等待过三个年头,女子就能和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而转世後的宝玉──智威反过来告诉黛玉的转世──绦琳这个传说,要绦琳为他们的爱情铺一条落花道,绦琳却告诉他,他们不做黛玉跟宝玉,因为他们要永远在一起。黛玉葬花葬了接近三年,宝玉为了给黛玉一个惊喜而将自己的玉埋在落花道上,却因此失忆,同时黛玉病倒,再也没有机会葬花也没机会发现宝玉的玉,最後在满三年的那天,也就是宝玉的成婚日病逝。至於智威则是因为父母的要求下,离开绦琳到国外留学,临行前绦琳答应铺一条落花道等他。三年的日子即将到来,智威会回来吗?小说的结尾并没有答案,只有一个令人遐想的问号。然而小说并没有发表,最後是在作者要求下改为传说流传在网路上。
※※※
我曾经把落花道的小说原文拿给花魈看,并告诉她一个故事。那天,我拿着落花道的稿子到花魈家,当时我是花魈名义上的家教。
「那包是什麽?」她一看到我拿着的牛皮纸袋就好奇地问。
「要给你的礼物。」我回答。
她满脸惊讶地打开袋子,然後将稿子抽了出来。她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後疑惑地皱起眉头,问:「这是你写的?」
「不!这是原作者的,整个落花道的传说是从这篇小说来的。右上角有她的名字。」我解释。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落花道是小说?我还以为只有传说。而且你怎麽会有这篇小说?我从来没有在网路上找到过。」
「你先看完整个故事,我还有很多东西要跟你说。」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所有的答案待会儿就会揭晓。
她花了一些时间把落花道整个看完,整个过程中我们没有半点声音。说起来落花道始终会令我心情沉重,不光是内容,也包括回忆。当初陶醉在故事的情节中,崇拜落花道的传说,然後在作者的死讯中轰然惊醒。
「看完了,写得好美。」花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智威有没有回来?」
「不知道。」我望着窗外,有很多情绪翻飞而起。
天空很蓝,偶尔有一两朵白云飘浮而过。突然,某个人的灿烂笑靥浮现在眼前。我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而她哈哈大笑并说:「我怎麽知道!」
「你要告诉我什麽?」花魈看我有些发楞,就问。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很乐观开朗,而且浪漫无比。她是个高材生,有一个很棒的男友,过得很幸福,而且前景一片光明。所有人都认为她会一辈子幸福,而且活得长长久久,可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得了绝症,生命只剩下几个月。她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一位网路上的朋友,她开始照自己的计画过日子。首先,她写了一篇小说,但没有发表,她传给几位朋友看,并请知道她病情的那位朋友帮她改成传说,还请她在多年後帮忙发表出来。她一直希望能死得很唯美,在满月下的玫瑰花丛中躺在男友怀中死去,而她在生日那天邀请了那位朋友跟男友帮她庆祝,也如愿地在男友怀中安详地过世了。」我一口气讲完,以为自己始终很平静,没想到却泪流满面。
沉没在我跟花魈之间停留了许久,终於她开口了:「那个就是作者?」
我点点头。「她叫寒化,是个红楼梦的爱好者,又是个乐观且浪漫至极的人。」
「那位朋友是你?」
我又点点头。「那时我才高二,而寒化对我影响很深。」
花魈倒抽了一口气。我深呼吸後,开始说:「她一直到死前都还说,她一辈子都很快乐,没有任何遗憾。而她男友在她过世三个月後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们完成了冥婚,两天後她男友就自杀了。」
「为什麽?」花魈惊叫。
「他们各留了一封信给我。寒化说她等着男友的求婚等了很久,但是都无所谓了,只要能在一起就好。她男友说他等着娶她很久了,没想到竟等到寒化死後他才有办法娶她。」我抬头看花魈,眼中盈满泪水。「我们都在等,你在等,我也在等。可是别为了等,把命都赔上了。」
※※※
在那次之後,苍希曦时常来找我吃饭,他大概请我吃遍了各大高级餐厅,但我一直无法理解他的动机。
「你就算请我吃饭我也不会跟你上床的。」我告诉他。
「我知道,你很特别。」他总是笑一笑,然後捏捏我的手。
其实苍希曦并不像表面上那麽适合当公关。正确来说,他平常既寡言冷漠,又对女性避而远之。
「那干嘛当?不想当就别当,这样不就得了?」我在他自愿帮我因写了过多的字而肌腱发炎的右手按摩时说。
他云淡风轻地微笑,细声在我耳边念:「我在赎罪。」
突然想起了什麽,我推开他,环抱着自己的双臂,说:「你唯一能对女人赎罪的方法就是用一辈子去爱她。」
※※※
已经忘记是在哪里、什麽情况下听到这句话了。我唯一的印象是当时我还很小,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是当我长到足以理解这句话的年纪时,我已经把心给了病。就为了当初的誓言,我从来没有交过任何男友,病将我的心占据得满满的,容不下一丝他人的想念,纵使病在我大学三年级时毫无预警地消失以後。曾有一个男孩告诉我:「你的双眼永远在看一个不存在的人,我怎麽追都追不到你的心,为什麽?为什麽就不肯给我一个机会爱你?」
病消失了,无声无息地在我最忙碌的时候消失了。生活没有一丝改变,但一切都却变质了,什麽都不对劲。我曾经试着在生活中寻找一丝病曾经存在的气味,告诉自己这一切不是我自己的梦,可是我跟病的交集真的太少了,最後剩下的只有一串文字跟满屋子塞不下的想念。我曾经连续三天彻夜不眠地坐在电脑前等待病的出现,可是他没有出现,最後是在出版社的主编大哥发现完全联络不上我,才到我家硬是把我送去医院。当时,我对任何事物都完全没有反应,只是愣愣地坐着,谁说什麽我都听不见,我的眼前看不见任何东西,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人,病。
「我知道他不见了你很难过。」主编大哥在听完医生的诊断後,大致上知道我的状况,他蹲在我面前说。
我终於注意到他,视线对上他的眼睛,泪水滚滚而下,声音微颤且沙哑地呢喃:「他消失了……为什麽?哥……小病消失了……他没有……没有回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爱他,可是正因为你很爱他,你更不能为此搞坏了自己的身体,他一定知道你在等待他,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然後在他回来的时候,以最美丽的笑容告诉他,欢迎回来,懂吗?」大哥用双臂环住我冰冷的身躯。倒在大哥的怀中,我用尽全力地嚎啕大哭。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只知道当我醒来时,看见的是堆了满桌的慰问卡和礼物,以及一只比我还巨大的泰迪熊。那是出版社的同事们集资买的。当下,我的泪水又不受控制地掉落,我躺在泰迪熊的怀中感受着所有人试着表达给我的温暖。或许他们没有办法随时随地给我温暖的拥抱,但这只泰迪熊已经表达了他们所有的关心。我曾经尝试着跟其他男性交往,但这只让我更深刻地了解到我对病的爱是多麽地真实与深切。有个男人告诉我:「你的目光永远在追寻着天边的某个影子,而我却连我的敌手是谁都不知道。」
突然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放不下,我终於下定决心就继续等待,继续在茫茫人海中追寻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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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希曦愣住了,在口中默默地咀嚼着我的话,那瞬间他的思绪飞的好远好远,远得令他显得有些不真实,好像无法触碰,好像是另一个空间的人。平行界。是的,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感觉,他彷佛是平行界的人,并不存在於我的世界之中。他缥缈的眼神令我想起了花魈、寒化跟她的男友,他们都曾经露出这样的目光,彷佛永远都无法追上的思绪。我也是那样地遥远吗?突然想起那男人的话,我不禁想。永远都在追寻天边的一抹身影,那究竟是什麽样的情思?怎麽样的感情?又带有怎麽样坚定的信念?等待很难,充满了思念与挣扎,有时,连当初等待的理由都忘了,还是无法停止等待。很多等待是没有终止的,而直至死亡的等待,最终又是一场悲剧。
「为什麽……你会认为是为了女人?」苍希曦把目光拉回我身上,但目光依旧是寂寥且缥缈的。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不,我没有认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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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我们都坚信等待是有结果的,只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结果何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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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魈在我的激励下,终於决定努力读书,也成功地考入当地的第一志愿。只是上了高中之後,花魈的创作速度整个慢了下来。这跟我也很像,在国中时期的我,一天能写三千到五千字,可是上了高中或许是比较计较文字的美感与剧情的完整,缩减成一、两个礼拜才有一万字的进度,有时更可能长达一、两个月没有动笔。花魈卡在四万字左右的进度,在认识一个男孩後,她的进度更是完全停摆。
「人类都很愚笨,总是喜欢在乎,却始终不在乎对方是否需要自己的在乎。」坠入爱河中的花魈传了一封简讯给我。
我有些感伤,只能告诉她,付出并不是要别人认同,只是要把自己的心意付诸於行动,那是对自己的情感负责,没有要对方回报的意思。我不知道花魈是否了解我的意思,因为我只看见越来越多的苦恼将她团团包围。
「我已经不敢再对谁温柔了,因为我的温柔总死在冷漠的现实之下。或许该说,我根本不懂怎麽温柔。」花魈的情绪变得更加不稳定,面对同侪与情敌的排挤,她根本无从应对。
终於,我在老师的要求下,到学校去一探究竟。出乎我的意料,花魈跟那个男孩的关系很好,有说有笑的,我正在疑惑花魈为何烦恼时,几道充满杀气的眼神从我身旁擦过,我回头一看,一群女学生在後面瞪视着花魈的背影。在感情的争夺中,女人是可以六亲不认。男孩叫作李哲,是个聪明的孩子,功课好,体育也不错,而且是个体贴温柔的男生。我花了两、三个小时跟李哲谈论了一下,得知花魈已经跟他告白,虽然没正式开始交往,但也相处得不错。他承认自己很喜欢花魈,只是希望能再多了解彼此一些,因为他看过太多反目成仇的恋情。了解到事实状况後,我向老师保证不会有事,然後找花魈谈了几次。本来若只是这件事情还好办,因为花魈毕竟是有自己独特爱情观的女孩,是不该因为这点事就挫败。然而,她有事没有告诉我。她高二那年的生日当天,她找了我跟李哲一起陪她庆祝生日。那天,她穿了一件鲜红色的长版洋装,头上戴了一朵大红色的玫瑰,全身上下都是艳丽的红,令我联想到卡门,那个热情火辣的女人。没由来地,又是一股潜伏的忧伤。那天,我们三人逛遍了花魈想去看的景点,去过了二、三十家的书店,最後还到游乐园去玩。
「哈哈!这样走过一遭,今生也值得了!」花魈在我们坐完云霄飞车後,高兴地说。我跟李哲当时都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直到半夜电话铃声大作,我才明白。
「贝薾姐!」我才接起电话就听见李哲紧张的声音。「她告诉我永别了,这是什麽意思?」
那瞬间我彷佛听见丧钟的响起。这时,另一支电话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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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魈死了,吞了一整罐的安眠药自杀,在睡梦中安然地离去。她身上仍穿跟我们出去时的红服,像个新婚的新娘子般,她的脸上没有一丝憎恨或埋怨的情绪,只是淡淡地笑着。花魈的葬礼上,她父母还在大声责怪对方,我一身笔挺的黑西装,缓慢地穿越走道。我拿出一袋花瓣轻轻撒落在花魈安详的睡脸上。──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我彷佛听见杜鹃鸟凄厉的叫声。咚一声,我跪下给花魈嗑了一个响头,突然想起电影《投名状》中的一句话,我扬起笑容:「安心上路!」
说完,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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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魈走了,只留下两封信,一封给李哲,一封给我。她说她不想再忍受那些父母的推卸,也不想再把李哲拖下水。她说很抱歉辜负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努力,她希望我帮她处理她的稿子,出版也好,烧掉也好,反正全权交给我决定。我把稿子整理过後,决定将其出版。我以续写作家的身分补齐了最後的章节,并写了一篇序。我在序中引用了病的诗:「或许时间已摔碎了你的容颜,但灵魂的语言已在空间刻画出无法抹灭的记印。或许痛苦曾经存在,但时间走过後只剩下美,最後你会是美的过往。」
是的!时间的洪流中,花魈已经以最美丽的姿态永远地离去,或许已经没有能力在世上留下什麽证明她曾经存在,但她美丽的文字将永恒地、深刻地写在我的灵魂之中,而我将背负着将她柔情的语言流传下去的使命,就像寒化的《落花道》,花魈的《平行》也会在我的见证下传播到各地,最终成为另一个不朽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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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病的消失和花魈的自杀後,对这个世界还有什麽期待,但我始终在寻找、在等待,找寻病的影子、花魈的影子,说穿了,我找寻的可能都是自己,一个似曾相识的人,然後去阻止我曾经没能阻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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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苍希曦在一起的时间感觉很特别,我总会想起很多以前跟病与花魈相处的时光。我们四个人都很相似,都活在与世隔绝的世界中,都拥抱着自己的悲伤入睡,也都不断地站在街角张望,等待着那个早该出现的人。不停地等待,直到天荒地老,直到整个世界都崩溃。想念是种难解的慢性毒素,而等待是无期限的囚禁,锁住自己的人,就是自己,谁都无法解开那道谜题,直到命中注定的人来到自己生命之中,并说出那句答案,让人面狮自行跳入尼罗河才能解脱。偶尔我会想起张曼娟的短篇小说《俨然记》中,木莲花所代表的意义。等了千年、万年,等得连心都没了,是否等待到最後会连自己当初等待的理由都遗忘呢?那是个无解的问题,至少,在我身边很少有人的等待是圆满结束的。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我将会在哪里。而答案是不可能有这回事,就算重来一遍我也会希望仍然是这样走来的,即使有很多难熬的思念。
我从来没有後悔过等待病或是遇见花魈,他们占去了我一大半的生命,即使他们都各自带着未曾说明的理由离开,我仍相信他们在离开前有带着欣慰的微笑回头看看我好不好,而我能做的只是在滚滚红尘中不断地等待,直到下一世的因缘再次将我们连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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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跟苍希曦认识满一年的那天晚上,他开车载我上阳明山看夜景。看着山下川流不息的光流,我脑海中闪耀着止不住的感伤,那一夜,风吹得很凄凉。
「为什麽你会找上我?」我问身旁靠在车上的苍希曦。他看着远方,目光很遥远,彷佛随时都要展翅高飞,飞向属於他的世界。
「你很特别。」他低哑的声音中布满了苍凉的情绪,彷佛正站在宽阔的平原上,任凭狂风把所有想说的话吹散,怎麽努力嘶吼、呐喊都还是孤寂一人。
「你很特别。」他重覆了一次。「只有你,好像从来都不曾迷失过方向,也不会想要我。」
那瞬间,我迷惘了,整个人陷入了狂乱的思潮,脑海中混乱成一片。从来不曾迷失方向?如果是真的,那我的方向究竟是什麽?想起病,我突然能够肯定地告诉自己,他就是我的方向,虽然我不曾知道他在哪里,但他始终在人群中为我引领方向。因为他,我才能坚强地活到现在,也因为他,我始终紧紧抓着梦想,我相信等待是有结果的,纵使看过这麽多人的悲剧,我依然相信,相信在梦想达成的那天,病会回来且带着温暖的笑容再拥抱我一次。而我会带着笑容对他说:「欢迎回来!」
看着苍希曦的侧脸,我脑海中浮现出花魈在小说中写道的句子。我轻声念着:「彷佛是不同世界的人,站在你的身边,你离我好远好远……你从来就不曾存在於这空间,而我也从来不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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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音未下,我就看见苍希曦全身一颤。回忆的力量是强大的,尤其是不知道该怎麽面对的回忆。苍希曦笑了,笑声中充满了苍凉的味道。把视线移回灿烂明亮的城市街道上,那里,有我思念的人,可是他到底在哪里?
「曾经……曾经有个女孩……」苍希曦开口诉说那个令他活在平行界的故事。「她说要一直等待我,我们根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可是,就连我离开了,她还是在等我,每年都为我庆祝生日,不断地等待……可是我、可是我,现在的我根本不知道要拿什麽去面对她那个纯洁的灵魂,我已经……已经不会再是她心目中的那个人……」
生日!这次换我开始颤抖了。这些年来,我也是每年每年地为病庆生,每一个生日快乐中都夹带着多少的等待与思念?
「爱情会洗净一切的罪恶。」眼中吃着泪,我的声音细碎地飘散在风中,但我知道他已清晰地听见了。
「或许她从来就不曾在意过你会是什麽样子,她要的只是把她的爱情交在你手中,你的灵魂中有个永恒不变的本质,而那个才是她深爱的。」我转身走向黑暗,背对着他。
「回去找她吧!」
「你……」
「我也有我一辈子都不愿意放弃等待的人,所以,回去找她吧!」说完,已泪流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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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或许从来就没有人能理解那样漫长而无止尽的等待究竟意义何在,甚至连等待的人都不能理解是为了什麽而去承受这样的思念。寒化跟花魈都在等待中走了,在她们最光辉灿烂的时候。寒化的走,是不可抗力,而花魈是一个无法挽回的遗憾。你问我她们的等待究竟值不值得,我不知道,究竟什麽才是值得的很难说,我对自己的等待也无法肯定,但却怎麽样也无法放弃等待,或许在心底深处还是深深相信happyending才是所有故事的结局吧!我不知道病会不会回来,但是我相信他会回来。或许、或许,今晚,病会回来。面对黑暗的山峰,我闭上眼让热泪滚落。霎时间,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