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阿姨拿衣服给我替换,忘记遮住伤痕,脱下衣服时,她问我手臂怎麽回事。本来不愿意说,因为很害怕阿姨跑去跟父亲告状,即使阿姨再三跟我保证不会告诉他,我也随便塘塞『只是好玩而已』。」
「後来,阿姨每天都会打电话给我,她非常在意那些自残的痕迹,久而久之,开始相信她是真的关心我,就全盘托出,她问『你会想来跟我们一起住吗』,我回答『想』。过不了多久,那件会谈的事你应该就有印象了。」
「你是说我爸打楚叔叔那次吗?」
「唉,你难道就不能记成『第一次的大事会谈』吗?」
「哈哈哈……别这麽在意小细节,做人就是要大气!」
「真受不了。」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後来住在一起後,很多想法改变,有比较开朗,不过心底还是自卑,说到底还是缺乏家庭温暖,心灵自我封闭。在大学修习普心才知道这是一种心理防卫机转,佯装得很好很健康,事实上早已千疮百孔,假如不进行催眠,情绪就会崩溃。国中阶段,在外面的表现尽量符合父亲的期望,其实自己从来没有一刻满意过,明明大多数人对我评价是赞美,但独处时,脑袋总是不断回播曾经发生的种种,一句话说不够婉转、一个行为做不够全面,就会感到深刻的罪恶感。明明知道这些沮丧的东西没有意义,死掐着自己的胳膊想控制思绪,却始终徒劳无功,每天每夜都是带着痛苦入睡。」
听着平淡的彷佛描述外人般置身事外,我下了结论:「强迫症。」
「是,门锁要确定三次以上,连呼吸都要打在节拍,不然宁愿憋气。常常很多事情无论做再多次检查,都还是觉得哪边不对劲,有时刻意闪开不去看,反而搞得整天心神不宁。」
「真变态。」
「嗯……好像是呢。」
「不是好像,是真的很变态!」刻意调侃,对方耸耸肩带着笑声开口:「反正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笑着笑着,突然想起高中时候他的洁癖,顺口问,没想到却得到意外的回应。
「也是强迫症,本来以为只是习惯性,毕竟从小就这麽做,後来读了相关的书,特别去做检测,才知道自己有强迫症,以及强迫症并发忧郁症,应该是从小开始父亲的过度压抑,导致心理疾病。你知道的,佛洛伊德总是说全部的问题源自小时候。」
本来想问他关於我高中总是睡在你桌子上流口水这件事情,是不是让你很崩溃,後来想想,觉得另外一个问题更重要,就先问:「你是什麽时候知道自己是强迫症并发忧郁症?」
楚言望着墙上钢琴黑的曼哈顿式简约时钟不语,就在我等到快睡着时,才缓缓回应一个看似回应,又不似的句子。
「你离开之後,我的情绪就崩溃了。」
他的语气冷静到残酷,好比利刃割在嫩肉上狠狠切下。直觉想要起身,没有理由,只觉得他的灵魂忽然飘得很远,我通常不喜欢用文诌诌的字,哪怕大学四年被迫或自愿嗑了一大堆世界经典名着,可是现在,除了这麽形容以外找不到任何词汇,彷佛不伸手捉住,他就会消失,跟上次在卧房内的争吵感觉一模一样。
「楚言!」
单手撑着沙发,出声叫唤,他的目光随之落到我身上,眼神有些失焦,就像是透过我在看着什麽一样。突然一只手环过腰间,收紧,他另一只手放在我的头发上,整个脸埋进颈窝,宛如儿童撒娇的姿态。
我很讨厌别人碰我的肩膀,因为很敏感,一碰触就会全身起鸡皮疙瘩,更不用说颈窝到耳朵这部分,可以说是敏感带。就连做爱的时候也不喜欢女人随意乱碰,因为自己的领域突然被侵入会受到惊吓,感觉事情拖离了控制。
半面脸颊彻底麻掉,耳朵有如在燃烧,可是自己却没有推开他,只放任对方依恋着,温热的气息洒落在敏感的肩颈,闷闷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从小到大,和你在一起,无论上课或是在家,我们都会谈论每一件事情。你离开後,我才发现自己多依赖你,第一次深深体会到,什麽是归属感。凌辛——我很需要你,甚至……离不开你。」
被包裹住的音调失去平常的魅力,一个足足185高的大男人像个小孩般无助地抱着我,宛如拥着泰迪熊娃娃,全身的重心倚在上面,假如失去了泰迪熊,个人的存在价值也会跟着抹灭。
「当时,我拒绝接受自己的心理疾病,因为不想要自己的人生路上有任何停滞,想要和你一起走向未来的慾望比任何事都还要强。我……害怕被丢下。」
很多疑惑顿时开朗,关於楚言为何愿意为了一件事情一而再,再而三道歉,只因为我是他的陪伴者,他的依赖越深,恐惧就越大。好比孩子与母亲,与生俱来的恋母情结无时无刻提醒着孩子想要依恋母亲,假如母亲不在身边,强烈的陌生与焦虑感迅速吞噬自我,恐惧不断在心中滋生,害怕被抛弃,接着就是本能的嚎啕大哭。
更多的困惑伴随而来,比如到底是什麽时候得知自己的精神病,和整段对话听下来明明要谈那四年生活,却草草带过,而且对话节奏很跳调,有时提问像在听他自说自话……以及,没有回答我,为什麽他现在会在台湾。
彼此大学生活圈同样广泛,为何独独对我依赖这麽深刻,难道忧郁症真的会让人连自己的情绪都无法找到正确管道宣泄?我不懂得心理学,不明白你的行为,可是——我了解你。
楚言,你是不是有什麽更深入的东西还没说?
明明很多问号在体内发酵,情绪却很平稳,彷佛心底有个缺洞在癒合。维持同个动作感到脖子有点酸,拍拍他的後背,说:「我在这。」对方仍然没有打算放开的意思,偏想了想,乾脆回抱,顺手抚着他的背脊来回滑动,这是老妈以前最常安慰我的方式,只要她这麽做自己的情绪立刻就会稳定下来。
想到老妈眼眶忽然有些酸涩,不敢去想老爸,就怕眼泪流出,明明经过这麽多年,早已接受面对,可以谈笑风生,此刻忆起却格外思念。情绪果然具有感染力,能明显感受到整个客厅散布着一种蓝色的氛围。下巴枕在肩头上,有些感慨昔日能让我倚赖的肩膀现在居然变得脆弱不堪,看着近在眼前的发梢及耳廓,第一次有股很强烈的情绪在心底萌发。
这一次,换我来让你依靠。
「别怕,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那些被你放在底心的话,无论说不说,怎样都好。遥想人生二十六年,从来没有哪一刻与此同时,彷佛鱼渴望水般,强烈地希望你可以好转。过去丧亲的痛苦,有你陪伴我可以安然渡过;那麽你从小被迫承受的压抑,这次可不可以让我陪着你走过?
以前总是消遣你是人生胜利组,什麽都不需要努力,躺着玩乐一辈子都不用发愁,事实上你承受的压力比谁都还要多,也比任何人还要努力,只为了博得父亲的期望。可是,如此努力的你始终得不到家庭的温暖,而我,却拢尽一切的温情。
这麽多年来,在你身上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嫉妒或是羡慕,反而待在我身边,成为最好的兄弟,任何事情都替我着想付出,真情的流露绝对不是伪装有办法假扮的。
楚言,关於蕾贝卡的事,曾经有段时间恨过你,不断埋怨为什麽什麽都有的你还要来和我抢生命中仅存的爱情,可是现在看来,那件事情似乎没那麽重要,因为事发後,蕾贝卡对於她的「老公」却从未有过任何解释,刻意弱化自己的存在,而让我一味地将所有错误放在你身上,故意不去思考其中的症结点。
你确实有错,可是……你才是我人生中唯一剩下的东西,我最重要,仅剩的家人。
也许我们,彼此都是对方仅存的唯一。
「你不觉得你睡太晚了吗?」
「唔……」
「你不觉得放假生活就这麽糜烂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吗?」
「呼——」
「白凌辛!」
「——有!水、水哥我没有恍神……」
被大声地叫唤全名,一瞬间从床上惊醒,起身的一个反应就是向水哥道歉,上课录影中不应该放空。直到看清眼前人的脸没有皱纹,才想起自己正在放假中,不会见到那个老头。
舒缓绷紧的神经後立刻倒下,柔软的床,我美好的依归。楚言坐在床旁,颇无奈的语气道:「你可不可以长大一点?」
「有啊,我现在觉得我是你的依靠,这个长大蛮多的。」躺在床上刻意拍拍两下自己的肩膀,暗示自己多MAN,对方却带上力弹我的额头,「是,你是我的依靠。那麽依靠,可以起床刷牙洗脸了吗?已经十二点多了,今天不是约下午要去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