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他的头想拉开距离,没想到却从肩膀上牵出更长的鼻涕丝,而且他还死命地想往我衬衫回抹。两人角力之下,强哥看不过去,抽过两张卫生纸,一张替格格擦擦鼻子,一张替我擦肩膀的鼻水。
呃,强哥,你一擦拭,似乎更多的鼻涕渗透衬衫直达肌肤了……
正在犹豫该怎麽拒绝强哥的好意,忽然他叹口气道:「唉,格格,你就原谅你妹吧!你就只有这麽一个宝贝妹妹。」
「可是这个三八这次彻底惹毛我了!」他恶狠狠的抬起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身为哥哥这次说什麽都不能退步!我已经把所有可以跟他通讯的软体都封锁了!连电话也加入黑名单!我要跟她断绝关系!」
「其实刚刚你妹有打电话来,拜托我们劝劝你,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好意看你的衣服脏想帮你洗……对吧,凌辛?」格格蹙起眉嘴角下扬,脸上写着满满的不信,可是强哥在本班是出了名的老实人。他赶紧私下跟我眨眨眼,我意识连忙接着道:「是啊!她还大哭跟我们忏悔,还说为什麽你都不接她电话!」这一讲格格瞬间呆滞,停止和我角力,呆呆愣愣的反覆咀嚼我们编织的谎话。
「哭了?怎麽可能?从小到大都是那个没品味的女人把我弄哭……」他睁大眼睛看着我们,却完全失焦,格格彻底动摇。
敢情你们到底谁是哥哥,谁是妹妹啊……
见状,强哥又多加了把劲,温言道:「格格,别气了。家人会争吵,但绝对不会分离,别再说那种要断绝关系的话了,妹妹听到会受伤的。」
一瞬间,自己的心某个地方被这句话拨动。
「可是、是她洗坏我衣服,我的心更痛……」
「格格!」
忽然他站起身,有些慌张地不断喃喃自语:「怎、怎麽办?哭了怎麽办?该怎麽哄……都只有她哄我,天哪——!」连忙掏出手机不断滑来滑去,好像在解除封锁,接着他开始录音,内容是有些别扭的安慰,比如哥哥没有生气,只是想给你一个教训才这麽激动。
看着格格手忙脚乱,转头看向说谎脸不红气不喘的强哥,他也在滑手机,脚往下一推,椅子顺势滑到他旁边去,原来正在传讯息给格格妹,简单告诉方才的谎言,要妹妹配合。不用多久,格格妹很快地回了一个「OK」的符号。
上完晚上的最後一堂课,走回办公室的路上开始思索。
家人会吵架,绝对不会分离。
楚言不是怪,不是反常,而是他一直把我当家人看待,所以无论我再无礼都包持着纵容,因为家人是不会分离的。可是……假如有一天,他的耐性到了极限了呢?
这次休假特意向水师请一个半月的假,就是想好好调适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情绪。不然自己以往教课都是全年无休的状态,也难怪水哥批假批得这麽乾脆。
可能,之前自己的生活重心,就只有工作。
现在的生活重心,是该多分散一些了。
俐落的从熟悉的位置掏出钥匙,打开门,那个人坐在沙发上用着电脑,前几天询问下知道,是一些和股票投资相关的,与其本行药学系相关性非常低。我左思右想、折腾几番,才又更进一步问为什麽没有做跟药学相关的工作,虽然这事很私人,可是凭着正在修复的交情,问问不为过吧。
当时他念的是六年制BSPS(B.S.inpharmaceuticalscience),在美国的课程设计中,学术研究和未来考执照这两个方向分得很清楚,程度与专长也有相当的差异。BSPS出路通常是做研究或进药商药厂,但是不能考执照,要当药师则要选择pharmD,pharmD才可以考执照。
无论哪国家的药学系都不好考,更不用说美国是个极度重视医疗的国家。对比之下台湾,大多数药学系毕业的学生都会去参加国考成为药师,走研究路线属於少数,因为台湾此领域的发展并不兴盛,甚至可以说整体生技产业成就极少。这也是为什麽我的学生在填写志愿时,哪怕再喜欢生物科技,考虑台湾前景发展之下,最後通常会选择改填其他志愿,因为这一念下去是个未知数,选择生物科技等於要有出国的准备,因为结果不是大好就是大坏,所以大部分过来人都会建议选药学或医生、牙医,以执照为主,临床研究为辅来作保障。
问题来了,今天你的强项是做研究,世界的医药大厂与生科大厂几乎都在美国,出路极好,薪水十分优渥,而你……怎麽现在会出现在台湾?别告诉我你想在台湾当药师,先撇去这非其专业,在这当药师不比美国出路好,可以说是领死薪水,我没有轻视医疗人员的意思,相较台湾国民所得,药师当然是高出平均许多,可是——无论怎麽比较,都比不上大学毕业後经由教授介绍,或者透过实习,直接步入药厂研究来的高薪。不管哪种利益衡量之下,你在这都是一种巨大的亏损,错估情势判断的投资亏损,这些不需要我讲,你自己摸得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如果是之前被负面充斥、激进的自己,会刻意地把他当成陌生人对待,绝对不会去问为什麽现在在台湾这种私人问题,因为这般糟蹋自己是他的选择。不过现在自己的心态上释怀很多,就算只是普通朋友,关心也是一种礼貌。
但是对方的耐心似乎到了尽头,他会搭理我吗?
「毕业第一年,我确实进了药厂工作。」自己在内心画小九九时,一个声音拉回思绪,从侧身撇见楚言操作着萤幕,缩小密密麻麻的数字视窗,萤幕桌布色调很明亮,又上前一步想要看清楚,发现那是我们两个大三时期的合照。
不待我细看,他迅速阖上笔电,娓娓道来这四年来他的生活。
楚言在讲述之前刻意打个前提,「先跟你说,关於蕾贝卡……我不想谈论。」
出院後,第一次我主动拉近距离在他身旁坐下,抓起对方的手,强迫目光转移,朝他点点头,表示明白:「如果你不想谈,那就以後都不要谈了吧。」
他的手瞬间绷紧,想抽开,我紧抓着对方的手压在沙发上,尽力换上一副温霭的神情:「其实,我发现跟你闹别扭……还挺难受的。」
挣扎的力道登时消失,楚言像是松口气般扯出一抹苦笑,视线终於愿意从盯着交叠的手回到我的脸上。
「是啊……我也很难受。」
又一次破冰,我们看着对方噗哧一笑,跟上次不一样,这次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大笑,感到轻松且愉悦。
突然有点明白「饶恕而遗忘」的意思是什麽。
逃避的曾经,和牧师倾诉所有的不堪,他不只一次告诉真正的心灵和平唯有面对才能放下。强迫自己去回想曾经,一直以为那些举动叫做面对,殊不知它只是接受事实,现在我才明白,什麽叫做面对,真正的面对是重新与伤害者接触,唯有面对,才能放下。
曾受霸凌者通常会拒绝与霸凌者接触,如同被侵犯者抵制出庭与加害者见面,因为一照面,只会产生二度伤害。那些阴影彷佛打进在光滑墙面上的钉子,即使拔除终究会成为墙上的一个凹洞,醒目的无法忽视,只有愿意拿起补土重新修补才能填平。但是多少人愿意做出填补的举动?拒绝耗费工夫,又假设立场害怕着填补後未必能如以前那般平滑。
我并不勇敢,可是面对你,就算会补得崎岖,我还是要去试,因为我们是家人,家人不会分离。
我们不应该拥有存在一辈子的心结。
「也许你不知道,我从小就有忧郁症。」
「……什麽?」无法置信的惊呼。小时候的楚言确实非常沉默,总是一个人在发呆,我以为只是个性怕生,没想到背後还有故事。
「跟家庭有些关系,父亲在教育上非常严格,做错事或说错话就是打骂,宠我的母亲总是不在家,忙着在世界各地奔波,因此从小开始就不感觉被爱,家没有归属感。」他放松全身肌肉背靠在沙发,手任由我紧握,阖上眼回忆,「我恨全世界,活着本身没有意义,一切都很无趣。」
「每逢过年或是餐局,别人看待我的眼光都是天之娇子,巴结谄媚,而我也必须应付着,不能丢父亲的脸,不然又是一阵挨骂。幼年时期,只觉得孤独自卑,却必须为了面子摆出一副懂事的样子,当时我心底只觉得没人懂我、没人爱我。」他半开双眼,瞥着不语,我没有开口的打断的打算,猛然一只手环过肩头,拉过身子让我靠在他身上,彷佛呓语般呢喃:「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己的存在不被需要,哪怕消失在这个世上都不会有人在乎……直到遇见你。」
「你是唯一一个不会讨好我的人,而且任性至极,甚至最大的嗜好是抢我的东西,当时想破头都无法置信怎麽有小孩可以这麽讨厌。」他沉默偏头盯着我,觉得靠在肩头不舒服,索性躺在他腿上,他也不拒绝,直接让我枕在上头,一只手轻轻摆在侧腰上,另只手则抚摸着前额,轻轻摩娑头发。听着楚言的心音平静地跳动,他继续描述,「可是,你同时也是唯一一个无论我怎麽推开你,你都不会改变笑容的人。经常上一秒我被你激怒,喝斥走开,下一秒你就会顶着笑嘻嘻的脸庞抓着我的手不放,撒娇,说不要生气。当我心软,愿意原谅你时,你就会拿湿泥巴丢我,要不就是拿虫乱丢。」
听他讲着,我没好气扯起嘴角:「我怎麽都不记得了?」
「我也不想记得,但是你小时候实在是太白目了。」
「喂!」
「……哈。」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线条清晰的下巴,相比以前似乎又瘦了不少,而且上头冒出一粒粒的青胡渣,看起来凌乱又邋遢,伸出食指从刺刺的下巴滑到喉结,感受到对方明显吞咽津的起伏,「你怎麽不刮胡子?看起来好脏。」
「你现在也会关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