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hur翻过身,看见床头旁的闹钟显示凌晨三点。整栋公寓悄然无声,安静得能听见遥远街上传来的犬吠。他探手点亮床头灯,灯光照映着桌上一个朴实的木制相框,那是园游会以後他上网添购的,里头裱着一张美得像不属於这个世界的极光明信片。Morgana到瑞典出差时坚持捎来这张庸俗的观光印刷品,而Arthur在犹豫一会後,还是没有让它沦落废纸桶。自从那幅NottingHill的海报出现在卧室墙上以後,他不知不觉开始着手布置房间:床头堆着几本他买下很久却迟迟抽不出空阅读所以一直搁在架上的小说、一组可接上iPod的简便型音响,还有一小幅只有简单线条与色块组成的油画。他试着让这里看起来像有人居住的房间。
一个心理正常的成年男子居住的房间。
他坐直身体,注视正在微笑的JuliaRoberts一会,起身下床将海报取下,让它背面向外斜倚在墙上。
和Kay分手之後有那麽一度他依赖着大麻,不算太过份,就是周末的夜晚会抽上几根,放空脑袋,不让自己去想和父亲的关系,以及Kay落井下石的背叛。他过高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沉迷其中而耽误自己的人生进度。
唯一称得上越界的,是某次同班的CenredEssetir带他到一处灯光昏暗、电子音乐强烈轰炸每个人耳膜的私人聚会上。他在新朋友的怂恿下含入一颗白色的药锭,摇头丸在舌下转瞬融化,周遭的音量像突然被人开到最大,四周景物变得魔幻而不真实。他的身体因为兴奋而燥热,心跳快到破表。他拉过第一个攀上他膝头的年轻男人,用力舔进对方口腔;对方的回应就和他一样饥渴。
他昏沉地在陌生人的房间醒来,挣扎地下床远离身边那个还沉睡着、不知姓名的男人。交媾後的腥羶气味充满他的鼻腔,他的嘴巴乾涸得令他恶心;所以他跌跌撞撞地踩进肮脏的浴室,抱着挂满污垢的洗手台乾呕好几下,差点把胃都翻出来。
他招了辆计程车回到宿舍,像个死屍一样睡过整个白天,直到返乡回来的Gwaine把他翻过来确认他还有呼吸,他才堪堪恢复意识。
匿名筛检的报告结果出来以後,他一颗高悬的心终於放下,从此对此类邀约敬谢不敏。
可性是他始终无法完全戒除的一项恶习。他深知自己的外貌在寻求一夜情上无往不利,而他软弱地妥协让自己利用这点,甚至自作聪明地为自己订下底线──不带人回家、无论口交或肛交必定戴套、不能使用任何药物或情趣用品、只和看上去大概算正派的人士离开、只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性交、定期抽血检验传染病──认为这样起码能够保障自己的安全。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但随便找个人搭讪打上一炮,已经是他忙得只能勉强赶在午夜前离开公司的生活中,唯一能暂时获得快感填补空虚的方式。
可他胸口中的洞却永远无法补满。
直到他遇见Merlin,那个缺口好像才终於开始慢慢一点、一点地闭合。
他的止痛药──依据助理所言──不再如同CSI里出现的龙套演员那样被大量快速地消耗;而Morgause不只一次表示想送束鲜花附上谢卡给这位素未蒙面的药师,感谢对方拯救她免於上司因为胃溃疡或肾衰竭暴毙导致她丢失饭碗的危机。
速食般的性爱对他丧失了吸引力,因为他在淋浴时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微笑的Merlin,低低垂下的纤密睫毛勾引着自己,鼻息间彷佛闻到对方乾净却诱人的味道。他想像握着自己的就是男人修长温热的手指,不需太久就能在套弄之下狠狠射出来,脱力地靠在墙上粗喘。
Arthur深吸一口气,用掌根揉按着双眼,抹去这些画面,吐着气直到掏空肺叶以後他才感觉自己好了一点,光着脚走向搬进Hamilton太太的公寓之後一直被他堆在角落、还来不及拆封的纸箱。
入住以後,他没有空闲也没有心思整理这些东西,只是任由它们搁浅在不会阻碍行进路线的位置屯积灰尘。现在看起来是个不错的时机,可以好好重新检视这些杂物──Arthur睡不着,也没有心情打开电脑,上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新闻把自己的心情搞得更加沮丧,又迫切需要一些事情能让他转移注意,打发时间直到天亮,快速淋浴以後直接去上班。
他拿刀划破上头的封条,打开箱子,盘腿坐在地上打算慢慢过目。里头的物品不多,大概不过半满,而Arthur几乎忘记自己当初在匆促之下究竟打包了哪些东西。
他拿起最上方一颗泄了气的足球,满布着当时校队队员们的签名。这是他担任队长时期领军夺下冠军的决赛用球;Arthur几乎是央求着教练让他带走这颗足球以兹纪念,但上头的每一个名字,Arthur全都失去了联系。毕业之後他们的发展如何、近况如何,他毫无头绪。他在心底记下改天得上Facebook做个搜索。
接着他取出一叠用细绳綑好、历年来Morgana寄给他的圣诞贺卡,足足有将近二十张那麽多。Atrhur打开最上层的几封,被上头稚气的用词与手绘的扭曲涂鸦逗得忍不住笑出来。他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打算作为日後要胁对方的筹码。
最下头还有一摞照片,他拾起来看。是他从小到大的相片,印象中多出於Geoffrey之手;老管家尽责地参加了那些本该是由Uther出席的重要场合:毕业典礼、关键球赛,并留下了几张影像纪录给Arthur留念。还有一些稍微失焦或者轻微曝光过度的是Morgana拍的,那女人从小就不擅长把玩相机。照片里的少年Arthur不是在扮鬼脸就是在猖狂大笑。他翻了几张,忽然想起什麽似,将照片全摊在地上,胡乱拨扫着每一张,试图找出他所想的那张──
他五岁生日的照片。他头上戴着可笑的尖帽,鼓着腮帮子企图一口气吹熄所有蛋糕上的蜡烛。穿着红色圆点洋装的Morgana坐在他身边,开心地拍着手,而Geoffrey在他们俩身後不远处微笑着。
他端起那张照片,拇指擦过画面上的年幼自己。
这是Uther拍摄的。
他想起来了。那时候父亲非常坚持由他自己掌镜,而身为寿星的小Arthur觉得只要有人拍照就可以了,是谁负责按下快门他毫无异议。在Uther眼中的Arthur看起来很快乐,享受着家人和朋友的包围──即便只有短暂的一天。
Arthur将那张放在大腿上,继续翻看其他的照片。十八岁的Arthur与他的第一辆车。十九岁和Gwaine一起在酒吧庆生的Arthur,两人因为灌了好几杯啤酒而满面通红。一张Morgana偷拍的、在图书馆准备期末考而读到睡着的Arthur,他记得醒来之後为了脸上的红印被女孩大肆嘲笑了一番。
最後是一张加了框的照片。Morgana坚持买了一个铁灰色的金属相框给这张,宣称这是「ArthurPendragon恶俗人生中最伟大的一张照片」。画面中身着学士服的Arthur正被Morgana亲吻着脸颊,他一脸又开心又嫌弃地想推开对方,而女孩丝毫不为所动。Arthur已经忘记这是谁拍的了──或许是Gwaine──他完全捕捉到两人生动的表情。Arthur不自觉地微笑,手指抚过Morgana青春的面孔。
照片边缘远处的一点攫获了他的注意力,Arthur端起照片更仔细地检视,而当他领悟过来时,心头登时抽紧。
是UtherPendragon,他的父亲,就站在偏远的一角,脸上的表情由於距离过於遥远而不够清晰到足以辨识。Arthur从未注意到这个细节,因为那太小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但他非常肯定那就是他本应该在爱丁堡出席商务会议的父亲──可他为何不告诉自己他有来参加Arthur的毕业典礼?是因为拉不下脸告诉还在冷战中的儿子?还是因为Arthur是个出柜的同性恋而他不想被认识的人撞见?但既然如此,他大可以连出现的力气都省下……
Arthur找不出答案,却也没有办法控制胸中的悸动,无法动弹地坐在卧室的地板上良久,直至天光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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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ya准时在她和Merlin固定碰面的星期四中午晃进了药局,一位正要离去的顾客体贴地为她拉着玻璃门上的把手,示意让她优先进门。
柜台後的Gaius见到她,伸手朝第三排走道点了点,告知Freya年轻男人的位置。女孩笑着颔首谢过老药师,轻快地穿过几行货架。
「Merlin!」她笑着对蹲在非处方笺药物区中央的年轻药师打招呼,「已经一点十分啦,进门的同时我就确定过时间了,所以别想再告诉我你的休息时段还没到!」
Merlin看了女孩一眼,低下头继续一瓶一瓶确认手上抗组织胺药水的效期。
「好。」他说。
「别『好』我。」Freya抗议,「我需要你迅速结束手上的工作,脱下你的白袍,陪我去吃顿可爱的午餐。」
「好。」Merlin对於朋友的命令置若罔闻,只是木然地重复着回应,继续动作,而且丝毫没有加速的迹象。他机器人般的反应让女孩起了疑心。
「噢,可怜的小男孩,该不会是Jones太太第六次弄丢她的药了吧?快过来,让你的Freya甜心给你一个大抱抱。」Freya朝Merlin张开双手,噘着嘴,一脸同情,但Merlin完全没有动静,依然抱着满怀药水,单手握着另外一瓶,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连被逗乐的迹象都没有。
她立刻意识到事态严重。
「这麽糟?我要打包你带走了,即使Gaius派出三个00等级的特务也无法阻止我。」
Merlin在内心叹了口气,发现自己连提醒Freya她名字字首是F而不是M的力气都没有。
女孩推着好友回到前台,剥去他的白袍挂进休息室,向资深药师朗声道别,拉着Merlin来到上次那家咖啡厅。先前那名她最新泡上的服务生恰好为他们带位,和女孩流转交换几枚暧昧的眼神後,领着他们来到一处视野绝佳的好位置。
等另一个服务生倒完他们的饮水转身离开,Freya就迫不及待地隔着桌面牵过Merlin的手,挺起胸膛,昂起下巴,端正脸蛋之後开口:「说吧。」
Merlin无奈地凝视对方,抽回双手,垂下肩膀。他知道今天如果不从实坦白,女孩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於是他只好照做了,将Will听到的谣言、Arthur的大麻历史,还有对方是如何提议载他回家,而自己又是怎麽下厨报答对方,最後演变到房间内的电影证明比赛,还有那个几乎发生的吻,所有来龙去脉全都说了一次,但是跳过他在深夜碰触Arthur脸颊的部分;Freya不必知道这点。
故事结束在Merlin对於爱情的不信任,他喝了一大口开水,丧气地倒进椅子内。吞咽时水滑过喉咙,冰凉得如同针刺。Freya歪着脑袋陷入沉思,食指无意识地刮扫着下颚。侍者适时地送上他们的食物,提供了Merlin新的注意转移焦点。
在Merlin嚼着第三口生菜,一边怀疑自己回到药局值班後大概会不自觉地咩叫出声时,女孩发话了。
「发生在Will身上的事情,并不是你的错。」她说。
「怎麽可能不是我的错?」Merlin停下叉子尖声说道,抬高的音量让四周的宾客都忍不住注意他们。他瘪瘪嘴,半伏下身子凑近Freya,压低声音继续,「如果我事先警告他Edwin的事,或许他──」
「他怎麽样?他就不会陷下去?」Freya挑眉,语带犀利地质问,「Will不再是个小孩子了,他才是那个必须为自己下的决定负责的人,不是Edwin,更不是你。」
「你不能这麽说……」Merlin低声反驳,食慾顿失,丧气地将叉子抛在桌上。金属弹跳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当然能这麽说!Mer,你有一颗见鬼的柔软心肠,特别是对你周遭的人──朋友、家人。每当事情触及他们,你就迫不及待地一把将所有责任揽在身上往下跳!」Freya嘶声说道,桌上的餐具在她手下颤抖作响,「可你不可能改变世界!没有人能保护所有的人!」
「但我应该要这麽做!不是吗!」他立刻反问,搁在餐桌边缘的双手收握成拳,手指因为用力过紧而泛白。
「那麽谁要来保护你呢?」出乎Merlin的意料,Freya偏过头放轻语调问道,前一刻的炽盛气焰忽然化作伤感,神色软了下来,「谁又来确保你过得幸福呢?」
Merlin怔住,倏地回想起戴着墨镜的Arthur漠不在意地把止痛药放上柜台。
别把全世界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他比所有人都还要早将他看穿。
「我不晓得……」Merlin的肩膀泄了下去,低头重新拾起叉子,戳着即将逃脱玻璃盆的甜椒细丝,好像它能在酷刑的折磨之下告诉他解答,然後抬起脸,怀抱希望地问道:「你吗?」
Freya嗤笑一声击碎他的梦想:「别傻了,亲爱的。别误会,我爱你,但我无法为你的未来负责。我们在『不同阵营』。基因注定了一切,很遗憾。」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一点也不遗憾。」Merlin一边拨弄着萝蔓叶一边挖苦道。
「那不是重点。」Freya再次问候了她的枕叶,而Merlin已经放弃计算这是她人生中第几个白眼了,「重点是,Merlin,别因为噎了一次就不吃饭,你会饿死的。」
Merlin听完之後没有回应,只是垂下脑袋,开始不遗余力地用叉子凌虐起凯萨沙拉的其余配料。隔了好一会他才幽幽开口:「我一直只愿意盲目地相信我所想相信的,以为我了解他,在最初交往的时候,但显然我错了。」他抬眼看向Freya而对方忧伤地望了回来,「而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Merlin……」Freya叹息,抚弄着水杯边缘,对上朋友目光,「并非所有人都是Edwin。你必须诚实地问问你的心,用你理智的小脑袋瓜好好思考这个问题:Arthur和Edwin像麽?」
Merlin想起坚持载自己回卡地夫的Arthur,贴心地在车内用闲扯来分散他注意力。
他想起那封措辞内敛但真诚的道歉信;Arthur就算不清楚自己究竟错在哪也选择先低头释出善意;还有他跪在地上的尴尬表情,看起来意外的单纯可爱。
以及他多不胜数、温柔得足以融化Merlin的专注眼神。
那双美丽的天蓝色眼睛,扣除掉宿醉或过度加班的隔日,总是清明而澄莹,不像被毒品污染过;他的气色健康,两颊红润,双臂修长健壮,上头没有任何疑似针头留下的痕迹;他的思绪清晰而且反应灵敏,和Merlin打起嘴仗来毫不含糊;而且他家财万贯,根本不需要贩毒维生。
Merlin感觉自己跌入了一处名为ArthurPendragon的流沙,任凭他再怎麽努力攀抓四周的沙土,挣扎着想爬出坑洞,却只落得越陷越深。
「还有,就你认为,失去你和放弃坏习惯,哪项对於这个Pendragon来说更重要?」Freya戳着烤盘的壁缘,尽可能地刮下更多酥脆的焗烤皮。
Merlin张开嘴,但Freya抢在他说话之前扬起手截断他:「不必回答我,因为答案对我而言没有意义。只有你才能做出最後的决定。」
Merlin乖顺地阖上嘴,哀伤地眼看Freya将她的起司通心粉吃乾抹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