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Arthur试了两次才睁开一只酸涩的眼睛,花了几秒钟才看清床头边的时钟显示,遗憾地发现自己并未如愿以偿;不过天可怜见,他还是睡过了中午。
他吞了一颗Aspirin和一片Parvolex,灌下一大杯水,後知後觉地发现自己完美复制了上次Merlin给他的指示後又是一阵伤感,脱下自己皱巴巴的衬衫和西装裤随手扔进洗衣篮,走入浴室把残余的酒气冲洗乾净。
他扭开龙头,待热水从花洒倾泻而下才钻进去让流水包围自己。
他好奇昨晚Merlin是否听见了自己的动静。
热水流淌过他背部的肌肤冲洗去肥皂泡沫,像他得不到的温柔爱抚。他把前额抵在冰凉的磁砖上,将温暖的蒸气深深摄入肺底。
如果Merlin不想见到自己,Arthur会如他所愿,他只是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麽,因为园游会那一天的Merlin看起来是那麽快乐。好像他和Arthur在一起很快乐。
Arthur拧去热水,从架上取下一条乾净的毛巾擦乾自己。
Merlin无缘无故的闪躲让Arthur感觉自己像站在擂台上,被一个隐形的对手一拳击倒在地,裁判在他身边拍打地面大嚷倒数,自己却连指控对方作弊的机会都没有。
这不公平!Arthur扒过湿漉的金发忿忿想着,走出浴室到衣柜前,用力抽出一件被洗得褪色的红T恤套过头,换上牛仔裤,再穿上他最喜欢的深蓝色夹克。接着他瞥见墙上NottingHill的海报。
或许爱情本来就不存在所谓公平,就像女明星说出一大段真诚的动人告白之後书店老板还是打枪她;就像Kay选择在他和Uther僵持不下的时候离他而去;就像Merlin不明不白就决定和自己划清界线。
Arthur落寞地叹了口气,决定在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前都拒绝思考任何严肃问题,取过墨镜遮住他畏光的眼睛。
老天他痛恨宿醉。他痛恨太阳。他痛恨这个世界。
他下了楼梯绕过玄关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满心专注在诅咒他的生活以至於当他一脚踏进餐厅,才倏然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前来觅食的人;操它的命运狠狠甩了他一个耳光让他愣在原地。
Merlin坐在餐桌的另一头,手里抓着一个咬了几口的三明治,生菜和番茄片突兀地从被捏扁的面包里斜岔出来,皱巴巴的白袍挂在隔壁的椅背上,显然刚值完班回来,瞪大眼睛木然地注视着Arthur。
两个男人沉默地在厨房内僵持了半晌。Arthur感觉这股气氛实在太过荒谬,却又迟迟开不了口出声问候这个躲避他快一个月的楼友。
「嗨、」Merlin像被哽到的声音打破沉寂,Arthur尴尬地搔了搔後脑。
「嘿。」他低声回应,原本满腔的烦躁一下子全熄灭了,「刚下班吗?」
「是啊,Gaius让我多休半天,犒赏我前阵子盘点的辛劳。」
Arthur点点头走向火炉,拿出一个平底锅加油热锅,再从橱柜中取出一个豆子罐头撬开倒在盘上,打开冰箱捞出两个鸡蛋打进锅内;眼角余光告诉他,Merlin放下了三明治,整个过程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金发男人的一举一动。
他熄火,俐落地铲起两颗蛋,让它们滑入盘中和豆子作伴,端着自己迟到太久的午餐坐到距离Merlin最远的一个位置,取下墨镜放在桌上。他楼友那双灰蓝色的眼睛仍挂在他身上,Arthur佯装浑然不觉,一匙一匙挖起食物戳进嘴里。
多可笑,两个人坐在同一张餐桌的两端,食不知味地吃着不能称作「食物」的食物,明明都心思满腹,却只有汤匙撞击瓷盘发出的清脆声响充斥整个空间。Arthur不确定现在的情境和昨天与Gwaine在酒吧买醉整晚相比哪个更教人窒息。
「你……昨天很晚回来。」Merlin说,手里握着水杯,放轻了声音但Arthur没错过对方语气细不可闻的颤抖。他不想去思考Merlin为何要在意这点,不想去猜测这个问题底下可能潜藏的真相;抱持不切实际的希望往往只会让人伤得更深。
「下班前临时收到一份工作,多花了一点时间。」Arthur回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云淡风轻,手里的叉子则不遗余力地凌虐着豆子。刀尖戳破了未完全熟透的蛋黄,鲜黄色的汁液汩汩流出漫延了整片盘子,像极他心上的那个破洞。他握起水杯喝了一口,杯缘还停留在唇上,他注意到Merlin正悲伤地望着自己。
他看起来非常难过。
Arthur放下杯子,低头让Merlin的脸从自己视线中消失。
「我、我很抱歉,Arthur……」Merlin说,声音抖得彷佛随时都会碎裂开,「你一定觉得我是个──」
药师的手机适时响起,拯救Arthur於无言以对的困境。金发男人维持着脑袋低垂的姿势,继续往嘴里塞进更多的豆子,目光紧盯盘子上的狼藉,在Merlin起身接电话的同时不断告戒自己不要偷听、不要偷听,可Merlin温润的声音还是断断续续流入了他耳里。
「我……什、什麽!妈妈──警察到了?好,那就好。不,你不能一个人在那儿,妈妈。警方之後会派人留下来陪你吗?没有?或是你可以到隔壁Lewis太太家去待──不行啊妈妈,你现在不适合一个人待着!」
Arthur抬起头,发现Merlin不停往话筒投递更多话语,一边在他的位置附近来回踱步。他空的那只手在空中挥舞,焦虑写满整张脸。
「我这就过去!不、我不管──我回去陪你!不,我是认真的!我这就回去!我说我现在就过去,这就出发!没得商量!」Merlin挂掉电话,两手掌根抵着额头使劲揉着,发出一声挫败的哀嚎。
「有什麽事不对麽?」Arthur问,并非特意要打探隐私,只是Merlin看上去异常的忧虑,让Arthur想把手搁在对方背上安抚他;他的理智为他否决了这个选项。
「是我母亲。她、」Merlin的脸依旧半埋在前臂之下,Arthur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听见Merlin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後吐出来,终於把手从面前拿开,露出挫败的脸,「中午她从市集回到家,进门时发现门没锁,钥匙孔有被人撬开的迹象。当她进屋後──家里一团乱。客厅的柜子和抽屉全被人拉开倒在地上,枕头、杂志被扔得到处都是,非常显然有人闯入并在里头大肆搜刮了一番。」
「她报警了没有?」
「有的、有的,她立刻就报警了。警察很快赶到,但妈妈一直拖延到做完笔录才打电话通知我。警方离开後,她就只剩一个人了,而她现在根本就不应该一个人待着,家里不安全!她又不愿意到隔壁Lewis太太家里去……」Merlin瞪了手中的手机一眼,好似那样他就能透过心灵感应说服远在另一端的Emrys太太改变心意,「见鬼,就不能听我一次吗?万一她──」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彷佛联想到什麽不好的事情,脸色刷白,「我得回家了!」他摇摇头,一把捉起剩下的三明治扔入垃圾桶,匆匆将盘子送入洗碗槽内,打算绕过餐桌离开的同时被Arthur站起来的动作吓到,一下刹住脚步。
「我和你一道去。」无视於Merlin震惊的表情,Arthur经过对方身边,将空餐盘放入水槽,扭开水龙头冲洗起来。
Merlin旋过身,慌乱地注视着楼友:「可──」
「你有几种选择:火车、巴士或搭我的车。铁道工会正在进行罢工所以别指望火车了;而巴士,你得等到天荒地老才会出现一班;所以很明显,你只剩下一个选项。」Arthur将洗净的盘子晾在盘架上,用乾布擦了擦手,转身偏过头,正色地挑眉回望对方。
他看见Merlin陷入天人交战,抓着手机的手指用力收紧而Arthur几乎可以看见关节上的泛白──良久,终於黑发男人妥协,甩着手发出挫败的呻吟,像是恼火自己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可以反对Arthur的说法。
「好吧。」Merlin点头,喃喃答应,抓过他乱糟糟的头发,「好吧。」
十分钟後他们抵达了Arthur就停在对街的银色Audi旁边。Merlin站在副驾驶座门外,看上去还在垂死挣扎。
「上车。」Arthur拉开了驾驶座的车门,对着他犹豫不决的楼友说道:「如果我们打算在天黑以前赶到你家,就没有时间让你纠结我的车里到底有没有毒蛇在里头筑巢了。快带着你骨瘦如材的屁股滚上车。」
Merlin瞅了他一眼,眼神说不清是想用目光杀死Arthur,或是赌气地直奔公车站,但结果似乎两者皆非;Merlin听话地坐进副驾驶座,对Arthur来说就够了。
他们各据车厢的两头,有志一同地一语不发,直到Arthur再也受不了凝滞的空气,动手扭开收音机;俗气廉价的情歌从音响悠悠流泄而出,填满了空无。
聊胜於无。Arthur想着,握紧方向盘,把车驶出拥挤的市区,绕上郊区的快速道路。当四周没有其他车辆、前方也没有岔道时,Arthur会分神瞥一眼副驾驶座上的Merlin。黑发男人支着下巴,斜倚着车窗,脸往外侧别开。从Arthur的角度只能看见对方一部份的轮廓,还有那纤长得过分的睫毛,随着偶尔的眨眼一搧一搧。
会提议开车载Merlin回家,一半是现实一半出於私心;火车确实正在罢工,不过巴士并没有想像中难等,只是,看见Merlin忧心匆匆的样子,Arthur就不可能狠得下心放他一个人在候车亭心急如焚;再者,能够用这个机会多争取一些在Merlin身边逗留的时间他求之不得,即使内心清楚这种心态太过可悲,但他还是绝望地放任自己脱口而出。
Merlin在餐桌边濒临破碎的声音还在他脑海中回放,Arthur知道对方想说些什麽。
很抱歉我是个混帐,但对不起我不想见到你。
他深吸一口气,把念头从脑海推开,堆到脑袋最後方。
专心开车。他告诉自己,在这种时候出车祸对谁都没有好处。
油箱的指针在出发半个小时以後溜入警示的红格内,Arthur驶离公路,就近找了间加油站停下。他充填满油箱,走回中岛挂好油枪的时候,听见Merlin坐在位置上给母亲打电话。
「不,妈妈,我们已经出发了,在路上。对,有个朋友载我过去。我们吃晚餐以前会到。Lewis太太在陪你?好、那就好。快到的时候我再打给你。」
Arthur绕过车头,走进商店付款。他带着一瓶水和一条香蕉与几根巧克力棒出来,滑入驾驶座,一边朝Merlin递出手上的食物:「给你。」
Merlin迟疑了片刻才接下,低低道谢,扭开水瓶悬空喝了几口再递还给Arthur;香蕉和巧克力棒倒是放在他膝上原封不动。
「我知道你可能没什麽食慾,但有监於你迟到的午餐大都进了垃圾桶,我也不希望有个低血糖的暴躁副驾驶作伴,看在老天的份上就咬个几口吧。」Arthur说,发动引擎把车驶回马路上。左侧传来包装纸窸窣的声响,他催动油门朝交流道的方向开去。
「抱歉我没有驾照,所以没办法跟你替手轮开。」再次回到公路上後,Merlin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Arthur朝对方望去,Merlin垂首盯着自己的手,抿着嘴,神情落寞而若有所思,手中的巧克力棒欣慰地被啃了半截。Arthur的烦闷已然烟消云散,他为先前自己对Merlin不耐的口气感到羞愧。Merlin可没求他载,是Arthur自己主动半强迫地让对方答应接受自己的帮忙。
「没关系。」Arthur回答,放松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让它们顺着弧线游移。远离城市後,乡村的景色开始出现他们眼前,又飞快地从身边流逝。他踩下油门,加速超越一台货车。
他们又再次陷入了沉默。Arthur偷隙扫了对方一眼,Merlin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巧克力的包装纸,整个人几乎陷落在阴影之中,即使他们正一路向西而正前方的夕阳毫无保留地打在他们身上。
「你知道吗?」Arthur开口,「前几天我看见一则新闻,上头提到威尔士的警局打算养一批鹅,免费提供给需要的当地民众以提升当地治安,因为牠们够凶狠,能让小偷退避三舍。」
Merlin喷笑出声,彷佛他完全没料到Arthur居然能够用这麽平静的语气陈述一件这麽荒谬的事。他望向驾驶,Arthur没有移开视线,仍专注地望向前方。
「真的?」
「真的。」Arthur煞有其事地点头。
「你在开玩笑吧?」
「没。你有没有领教过牠们的啄咬功力啊?」
「牠们基本上就是长脖子版本的鸭子,不是吗?」
「我真错看你了,威尔士男孩。别整天只逛YouTube,多收看探索频道,有益你的脑细胞!」
Merlin的回应是挑高眉毛,Arthur怀疑对方跟随Gaius太久,把资深药师的习惯都一并学起来了。他将视线转回前方车道:「我还小的时候,有次我爸爸需要到外地出差一个星期,於是我的保母Alice将我带回她乡下老家,和她老得有一只脚在棺材里头的母亲作伴。乡村生活加上一对骨董化石?对一个十岁的小男孩而言,相当於连四堂中间不下课的究极版本──换言之,地狱。所以,我总想方设法趁Alice不注意时溜出房子。」
「你八成是个惹人头疼的麻烦精,我猜。」
「Morgana大概会表示赞同,但无论她说了什麽,纯粹只是因为她嫉妒我不会因为闯祸而受罚。」Arthur扮了个鬼脸。
他们超越一辆校车巴士,几个孩子趴在玻璃窗上,把脸压成啼笑皆非的模样,眼睛骨碌打转直盯着他们瞧。
Arthur莞尔,继续他的故事:「总之,有一天我溜了出去,我觉得Alice家附近对我来说都太无趣了,Alice的邻居都古板的和她本人有得拚,於是,我决定到远一点的农庄探险。几天以前碰巧农夫的太太来Alice家作客,提到他们家的母猪最近刚产下几头小猪崽。我没有看过猪只,特别是刚断奶不久的小猪,於是决定偷溜进牧场一探究竟,况且回到伦敦之後,还能在Morgana面前炫耀一番,说我亲眼见过小猪崽。」
「天哪我完全能够想像幼年版本的你自大样子。」Merlin低声笑了起来,摇着脑袋,「一只羽翼初丰的骄傲小公鸡。」
Arhur转转眼珠无视对方:「然後,悲剧就发生了。聪明如我,却压根没预料到农夫在农场外围养了一群鹅。大白鹅一见到陌生人,嘎嘎大叫吓了我一跳,而我才刚回过神,就看见一大群鹅张开比我身高还宽的翅膀,一面高声叫嚣,一面急速朝我冲来。你能想像一个十岁男孩会有什麽反应──我理所当然地吓坏了,转身拔腿就跑,翻越栅栏的时候不够快,还是被带头的大公鹅狠狠啄了一口!当我带着满身泥泞,狼狈地逃回Alice家,却在厨房被她撞见,只能扯谎是自己不小心跌倒。」
「鸡与鹅的战争!鹅方凭藉强大的武力攻击而大获全胜!小公鸡从此陷入自我质疑的阴影。」Merlin用播报比赛实况的语气评论道,看上去完全被逗乐,Arthur横了他一眼,却只获得一个狡黠的挤眼作为回应,「你需要我介绍专攻鸡只心理的医师给你吗?我确实认识一些人的!」
「谢谢你唷,」Arthur酸溜溜地说,「不过小公鸡表示他的心理健康好得很,不劳您费心。」
Merlin咯咯笑起来,让Arthur也跟着微笑。
「所以或许你母亲可以去请领一头鹅?或者我们可以在抵达你家以前先停下来买颗鹅蛋,」他提议,「如果你觉得从小养起比较亲人的话。」
「那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会跟妈妈提的,她说不定会喜欢。」Merlin嘴角含笑,目光和煦。夕阳已残落日,Arthur伸手取下墨镜,将它收入置物箱内,侧过身时恰好对上Merlin认真的眼神。
「谢谢你。」他柔声说道,而Arthur知道对方指的是什麽。
「乐意效劳。」
Arthur按照Merlin的指示在一栋有庭院的小房子前面停下。车刚停好,一位中年妇女从屋里走了出来,Merlin匆忙下车,一边大喊「妈妈」,一边冲入前院,直直奔进女子敞开双手的怀抱。
Arthur不疾不徐地下车、上锁,走进庭院,远远地凝望拥抱在一起的母子。
「你没事吧?你怎麽不早点跟我说?你根本就不应该一个人待这,房子的锁被撬坏,一点也不安全,你又只有一个人,万一小偷折返,害你出了什麽事情叫我怎麽办?」Merlin连珠炮似地不停朝母亲轰炸,手指轻轻扣住她下颔,仔细端详她的脸,看看妈妈是否安好。
女人的五官在岁月的刻凿之下还保有年轻时代的温婉,深色的长发优雅地被盘在脑後,脸上带着温柔的无奈,任凭儿子紧张地上下打量自己。
「我很好!Merlin。」她微笑地拍开儿子紧捉自己前臂的手,「你太小题大作了。只是被闯空门,我以前也遭遇过。」
「你以前也遭遇过?」Merlin的表情立刻变得扭曲,她赶忙笑着安抚刚得知事实正濒临爆炸边缘的儿子。
「是你很小的时候,你铁定没有印象了。你妈妈没有那麽脆弱,别老把我当成好像随时会碎掉的陶瓷娃娃对待。如果我真的没有办法独自生活,当初就不会让你到伦敦上学了。」她慈爱地拍拍Merlin的脸,抬手抚过儿子柔软的黑发,「不过见到你真好。」
Merlin的脸一下子红起来:「是、对不起,最近比较忙,没有时间回来。」
「不要紧,」Emrys夫人捏了捏Merlin的手,一边朝站在栅门边的Arthur投去目光,「那边那位是载你过来的朋友吧?」
Merlin顺着母亲的视线看过去,和正走向他们的Arthur对上眼。他很快来到他们身际,面对女人稍稍欠身行礼,不亢不卑地介绍自己:「夫人,我叫作ArthurPendragon,是Merlin在伦敦的楼友。」
「你好,Arthur。我是Hunith,Merlin的母亲。谢谢你载Merlin过来。」Hunith微笑,Arthur立刻明白Merlin那双美丽的灰蓝色眼睛是从何而来,「开这麽久的车你一定累了,请进来,我沏壶茶给你。」
Arthur点头道谢,在Hunith进门後朝终於不再提心吊胆的Merlin望去。Merlin回给他一个拘谨的微笑,朝门的方向侧侧头,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後进屋。
在他们开车的几个小时间,Hunith已经把客厅收拾乾净了,屋内的布置温馨朴实,有点类似Alice的老家却又更现代一些。Merlin招呼Arthur坐下,自己却在几秒之後像被沙发咬了屁股那样猛地弹起来,嘴里嘟哝着要去帮妈妈的忙,一下子钻进厨房。
Arthur利用这个时间好好地环视这个房间。起居室很小,大概不到Pendragon大宅客厅的一半,却比Arthur记忆中的「家」更有家的味道:看上去修补过许多次的老旧沙发、朴素简单的亚麻地毯在脚下铺展,过期的杂志被收纳在书报夹内,茶几上摆着一小瓶正对着他微笑的盛开罂粟花。
Arthur好奇自己的母亲若还在世,她会怎麽布置大宅?典雅或者新颖简约?她会不会为了犹豫该选什麽颜色的窗帘搭配卧室陈设而琢磨上几个小时?她会不会在父亲为了公事在案前皱眉时,端上一杯热茶并顺手收去他剩余的半杯威士忌?她会不会在自己还不情愿写作业时,让他去帮忙她准备烘培饼乾的材料?她闲暇时喜欢做些什麽?针织还是绘画?当Arthur不小心碰倒她的颜料时,她会大发雷霆还是急忙上前确认他有没有受伤?
或许Arthur永远无法得知这些问题的解答,而他几乎是有点嫉妒地羡慕Merlin能够轻易回答全部。
起居室的墙上挂着几幅油彩,其中一张是个黑发的小男孩,有着一对显眼可爱的招风耳,双手捧着红润的苹果,正对着画外头灿烂地笑。沙发上有几枚饱满的针织枕头,扶手旁的台灯下有张照片,Arthur端起来检视,上头穿着毕业服的Merlin单手扶着头顶的学士帽,亲吻着母亲的脸颊,两人被欢欣的学子们围绕,脸上洋溢着幸福。
Arthur回想起自己毕业的那天,Uther告诉他自己必须赶到苏格兰出席一场并购会议。他已经学会了不要期望,但当Morgana带着大大的笑容,勾着他的脖子给了一个几乎让他窒息的拥抱时,他还是忍不住去想像父亲在场的话会有什麽样的神情──又是一个Arthur永远不会知道答案的臆想。
「那是Merlin毕业的那天。」Hunith在茶几上放下托盘,将一小碟的饼乾搁在Arthur面前,再把茶具一一陈列到桌面上,讲究得出奇,令他想起管家Geoffrey面对午茶近乎仪式般的坚持,「不过,最触动我的还是授袍典礼[27]。」她倾下身为Arthur沏茶,热烟和着茶香从杯内冒了出来,「他身着白袍,神情肃穆地举手宣誓的模样,跟他爸爸好像。」
「您必定很骄傲。」Arthur说,将照片放回原处。
「其实我也不一直这麽放心。他刚去伦敦的前几个月,好几次我都质疑自己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Hunith在另一张沙发上落座,「但我很高兴他去了,经历特别的事,认识不一样的人。」她在最後一句话加深了微笑。
Arthur正在思索对方的意思,碰巧Merlin抓着电话走进起居室。
「我刚联络了锁匠,他说明天早上会有空过来一趟。」他说,顿了一秒,目光迟疑地在两人中间来回逡巡,「我打扰了什麽吗?」
「没有。」Hunith说,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下,别像只母鸡一样在屋里绕圈打转。要说屋檐底下谁有资格担任老母鸡,那也该是我。」
「当只乖小鸡,听妈妈的话。」Arthur附和。
「闭上你的喙,有PTSD[28]的小公鸡。」Merlin赏了他一记眼刀,接着看见Hunith无声的挑眉,立刻噤声顺从地入座,「我想至少陪妈妈等到锁匠来再回伦敦,如果你有事要忙的话可以、」
「别傻了,我当然不可能让你搭客运回去。等事情都处理好我再和你一起回伦敦。」
「可、」
「Arthur,假若你不介意,我晚些时候让Merlin把他的房间收拾收拾。」
「我、」
「那再好不过,谢谢您,夫人。」
过夜的事情就在Merlin完全无从插嘴的情况下拍板定案了。Hunith起身表示要为两个男孩下厨,而她好久没有为这麽多人准备晚餐了,这将会是个有趣的挑战。
当Emrys太太跃跃欲试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後,Arthur转向Merlin,後者半张着嘴,显然还在消化方才的协议内容,一会,他阖上唇,叹了口气後低声说道:「我去整理房间。」
「介意我一道去吗?」
「你觉得我有拒绝的权力吗?」
「似乎没有。」
「瞧瞧,谁在食物链的最底层,显然不是任何一只成鸡。」Merlin嘲讽道,无奈地起身,「来吧。」
他们上到二楼,Merlin的卧室在走廊底端。门看起来很正常,没有出自叛逆青少年手笔、写着「打扰者死」或「後果自负」的咆啸体挂牌,也没有丑陋的涂鸦海报或歪七扭八的喷漆,木板上一乾二净,与其它房间无异。
「请进。」Merlin一边说一边推开门,而展现在Arthur面前的卧室让他呆伫在门口。
「你拥有一整座银河系,」他宣布,「在你房间里。」
整片天花板及每一面墙壁都被漆成深蓝色的夜空,手绘的星子遍布各处,一道银河横跨其中一面墙和半个天花板,最显眼的是房间中央那颗垂挂的月亮灯,模样逼真得好像谁偷了月球,缩小之後把它藏在这个男孩的卧室。
「我小时候,呃、有点迷DoctorWho。」Merlin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妈听见我想重新粉刷房间时没差点晕过去。」
「难怪你这麽宠爱CaptainJack。」Arthur莞尔,一边着迷地凝望着那一个被捕捉的宇宙,「Halmiton太太老是在抱怨明明已经帮牠减少饲料了却还是不见牠瘦下半分。」
「拜托请别告诉她,」Merlin胀红了脸,「我保证会把猫零嘴收在牠拿不到的柜子里。」
「那就取决於你这两天的表现了。」Arthur露出贼兮兮的笑容,穿过Merlin身边往房间里走去。Merlin跟在他後头进来,却被挡在突然煞住脚步的Arthur身後。
「这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他宣布。
「是的,我想所有没瞎的人都看见了,谢谢你指出这点。」房间主人乾巴巴地回应。
「那你──我该睡哪?」
「显然是我的床罗。」Merlin回答,绕过Arthur,走到衣橱前,拉开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一组新的床单和被套,「让你睡地上我妈会扒了我的皮,跟被单一起晾在前院,杀鸡儆猴昭告天下。」
「那你怎麽办?」
「别担心,我不会和你挤一张床,你的贞操在这里很安全。」似乎是意识到自己开错玩笑,Merlin顿了一下才尴尬地补充,「楼下还有一组气垫床,我等等再搬上来。」他拆下旧的枕头套,换上另一组乾净的星空图案,接着忽然停下手中的工作,抬头一脸恍然大悟:「还是你其实有不可告人的隐疾,睡觉时没有办法和其他人共处一室?」
「我没──」Arthur防御性地竖起食指,「别以为你念过药学院就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捏造奇怪的疾病吓唬我!」
「我没有!」Merlin状似无辜地摊手反驳,「PTSD真的存在!你不信大可自己去google!」
Arthur的回答是眯起眼睛,Merlin瞪大双目和他对峙,像在无声说着你还在等什麽。
「别只懂得逛YouTube,伦敦男孩。多收看探索频道,有益你的脑细胞。」最终,他模仿Arthur的语气幽幽地说。
一秒沉默後,两人同时爆出大笑。
「你真的很烦人,Merlin。」Arthur抹去眼角的泪滴,不太真心地抱怨。
老天,他有多久没这样开怀笑过了?自从Merlin开始逃避他以後,他整个人就好像活在一个持久不散的低气压中心,又湿又消沉;他不知道原来即将成形的飓风也能够消散得这麽容易。
「多谢夸奖。」Merlin耸耸肩,继续手上的忙活,拎起枕头边角把它拍松。
Arthur仰头欣赏了那片星空一会,抬起手沿着那道美丽的银河比划问道:「这些全是你一个人漆的?」
「妈妈帮了我许多忙,」Merlin回答,把枕头抛回床上,动手掀起床单,「她非常热衷绘画,你应该有在楼下看见她的作品。」
「我看见了。那幅小男孩──」Arthur观察Merlin熟练地扳起床垫,把新的床单角塞进下面,「那是你吗?」脱口而出後才查觉自己问了个白痴问题。
「是啊。」Merlin回应,完全不介意Arthur的问题有多愚蠢,把床垫的最後一角压进床板内,直起身体拍拍手掌,「那时候我大概是,八岁左右吧,我想,还会幻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Doctor同伴的年纪。」
Arthur喷笑,摇头低喃:「你真的很不可思议,Merlin。」他将手上的TARDIS模型放回架上。
「干嘛!我那时才八岁!」Merlin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难道你小时候就没有什麽异想天开的梦想吗?」
Arthur正要收回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小时候的梦想?每个生日、每个圣诞节,他所许的愿望不是长大後要成为某个伟大人物,而是很单纯的──希望父亲能陪伴他度过下个节日;然而愿望落空太多次,忘记从几岁开始,Arthur就不再许愿,不再去梦想,因为──如果你真的想要什麽,你就会尽努力去实现它,而不是在蜡烛前低头祈求老天应验。
他是什麽时候放弃实现这个愿望?
「抱歉……」Merlin的声音低低传来,Arthur侧过头,看见他一脸自责,「如果不想回答,你可以不用回答没关系。」
Arthur挤出一个微笑:「说老实话,我觉得我们的管家Geoffrey很酷。」
「管家?为什麽我一点都不惊讶你家里会有名管家?」Merlin勾起嘴角,「他知道你私底下很崇拜他吗?」
Arthur装模作样地在唇前竖起指头:「别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了大概会吓到心脏病发作。」
「这个好商量:你为我保密,」Merlin对Arthur伸出手,而他知道对方指的是偷喂胖猫这回事,「我也会守口如瓶。」
他走上前,握住Merlin温暖的掌心:「一言为定。」
Emrys家的晚餐简单却正式:三人围着一张小圆桌用餐,菜色不特别精致,但气氛融洽足以列入Arthur最喜爱的晚餐回忆前三。有几个片刻,他会假装他们是一起吃饭的一家人,分享彼此当天的生活琐事,偶尔拌拌嘴,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毫无顾忌地讨论闪过心田的第一个话题。
他多希望这个夜晚能持续下去。
餐後Merlin帮着母亲到厨房收拾,而Arthur则在Emrys夫人的坚持之下被赶到了起居室休息。
他坐在沙发上,聆听远处厨房传来的碗盘碰撞声。这张沙发柔软得罪恶,让他的脑袋不知不觉地仰上椅背,整个人放松地像陷入一床温暖却不致命的流沙中。
Pendargon大宅的家具大多是些价值连城的骨董,Uther只在接见来访客人时才会在客厅待久一些;沙发的舒适度向来排在美观考量之後。
Arthur舒服地闭上眼睛。
遥远的流水伴随模糊的交谈声,像一首低柔的轻音乐,在他的意识边缘游走,揉弄着锐利的棱角,将它们一一抚平、推展开,令它们变得温钝而安全,慢慢卷起,像朵入夜准备休眠的花,然後──
他在祥和中醒来,肩头因为寒冷而瑟缩。
起居室的灯被切掉了,照明只剩下来自餐厅疏浅的光线。Arthur躺在沙发上,一床毛毯将大部分的身躯安稳地包覆在温暖之中。夜晚的郊区变得宁静,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
Merlin低沉的声音从餐厅传来,和Hunith温润的嗓音交错。朦胧之间,Arthur隐约听见几个字:「朋友」、「特别」、「不是」,最後是一句轻声柔和的「晚安」。
他困倦地阖上眼睛,想像Hunith亲吻儿子的前额。一组轻盈的脚步声走上楼梯,Arthur猜想她上楼准备就寝,或许一沾枕就会和他一样迷失在黑暗中。餐厅的灯被人切去,接着是一阵窸窣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在距离他几步之遥时消失,又再度出现,最後来到他身前。
他身上的毛毯被拉齐至肩头。
Arthur闭着双眼,用仅存的力气地控制着呼吸频率。
他面前的人迟迟没有离去。
Arthur勉强支撑着不要失足跌入梦乡。
可那人还在,还不愿离开。
Arthur在内心叹了口气,终於决定放手,任凭意识被虚无淹没──一道抚触刷过他面颊,轻柔得如同童年时他小心把玩过父亲的鹅毛笔末端。
也或许那从未发生过。
他直直坠入无梦的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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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27医药学院学生在进入医疗院所实习以前,会先经历授袍典礼,授获白色短袍并宣誓自己将竭尽心力服务人类。也就是说,要反悔趁现在。
28Posttraumaticstresssyndrome,创伤後压力症候群,系指人在遭遇或对抗重大压力後,其心理状态产生失调之後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