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沉甸甸的奖牌,辉映夕阳河畔的橘红色光芒。
舍弃被医疗暴力威胁的职业,我终於带你到你最向往的场所──德国。
明明是个体育大男孩却独锺德国的文化,真是搞不懂你呢。
爱逞强又让人心疼,真是个笨蛋。
谢谢你喜欢我,但我必须要放下这段感情,想必已经离开的你也会这样希望吧?
一、二、三──
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物品丢出,在空中短暂呈现圆弧状後,扑通一声落入莱茵河中。
再见了,单恋我的你。
永别了,在天国的你。
记得认识你的时候,是个意外。
不小心将手中的资料洒满地,造成来往的人不便。当下的我真的是焦急地快落泪,你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拿着领药单的你,开始帮忙我捡起地上病人的资料。细心帮我整理好问我有没有缺少,才去柜台等领药。
相遇就这麽简单,简单得令人觉得这是否为神明的恶作剧。
下个礼拜我又遇见了你,你站在柜台的另一端要挂号,而我则是拿你的健保卡登记。没有闲聊,就好像是初次见面,宛如陌生人。
萍水相逢,本就是来的突然,少了也不会影响到对方的人生。
你总是在星期六的下午来挂号,好像变成一个流程。久而久之我开始期待你来的那一刻,虽然我们的交谈仅限於「挂号费一百五十」、「谢谢」,却无法阻止我开始在意你。
有天为了因应人手不足,我被通知要临时调班,从中班改成晚班。时间上的问题其实对我来说没有差到什麽。
只不过我却在公车亭内等车时,遇到了你。
「阿…..你好」
「你好」
对话结束。
离公车来还有五到十分钟。这是我的估计,也是最好的情况下,毕竟这边的公车来的准不准时可是要靠运气。
躲在阴影下,避免不要被夏天的阳光直射。过了午後阳光依旧如此刺眼,不知道什麽时候才会有秋天的感觉呢。
「你是大学生吗?」
突然的一句话,带着青少年特有的毫无顾忌,处於变声期的声音,打破几分钟来的沉默。
「应该是要踏入社会的准毕业生」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以为?」
「…...是高中生」
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像是成年人,被说成高中生还是第一次,而且说的人居然是准大学生。
真不知道是不是该为自己的这张脸孔感到开心还是难过。
或许是赌气,我垂下视线,不想理站在一旁的人,静静地看着水沟放空。
忽然我看到他的膝盖上缠着肉色绷带,似乎在固定膝盖。
说起来好几次他领的药包大多数都是消炎药跟肌肉松弛剂等,都是些治标不治本的东西。
「你的脚怎麽了?」
「打篮球受伤,只不过医生说药擦一擦就会好」
──但,擦这麽久的药还没好?
──或许是乱枪打鸟的治疗方式吧。
当然只是在心底自问自答,没有开口问身边的人。
从我开始等公车,大概已经过二十分钟,车子却完全没有要来的迹象。
炎炎夏日,真的不想待在没有冷气房的空间,只要一站出来马上就会大汗淋漓,衣服紧贴肌肤,那种感觉真的不好受。
把手当成扇子拚命为自己搧风,只不过却越炎热。
碰的一声,你撞到站牌随即跌坐在地。
「等、等等,你怎麽了?」
「没事,生长痛而已」
你那神情告诉我,这绝对不是生长痛而已。
第一次想要关心人,却被拒绝在外。
只能跟你一起坐在地上,沉默陪你度过那种我没经历过的抽痛。
「我没事了,谢谢」
简单应声後,迟到很久的公车终於开到面前,里面有三三两两的乘客,加上我跟他也没有坐满整个车厢。
在医院我跟他就这样分别,我去休息室换衣服准备上班,他去挂号等候医生。
从此之後,我都没有再看到他,问过其他同事也没有人见到,那感觉就好像消失在这城镇之中。
期待吗?或许有吧,因为变成了一种习惯,就算是客套话也好,习惯在星期六下午见到他。
不到二十一天的习惯,真是可怕啊。
一个月後,因为要照顾年迈母亲请辞前往其他城市。这里远比之前住的地方繁荣,车水马龙也乱得多。到了夜晚,不管是什麽纠纷都有,抢劫、盗领、斗殴或是肇事逃逸,全都屡见不显。
打开电视全都是负面新闻,腥羶色或暴力事件,都是媒体喜欢去采访的新闻,又或是看图说故事,更是司空见惯。
找到一样是护士的工作後,起床、上班、下班再来是睡觉,已经变成一个常态,反覆无聊却又懒得去改变这一切。
有天我被护士长派去巡其他人负责的病房,跟我手上有的数量差不多,她还叮咛我有一间的病人只要跟他报告完就可以离开。
这是什麽意思?我去问其他有去过那房的同事,她们不以为意的说:「那个人不会理人的啦,上次去的时候还直接忽视我,很令人火大」
打开手上的单子,那个被列为黑名单的人是十八岁的男性。
赵卿和是他的名子,跟我认识的那个人只差一个字就完全相同。
做好心理建设後,轻敲了门走进去,对我进来的行动完全不在乎,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天空发呆。
他少了左脚膝盖以下的部位,听护士长说是几天前紧急切除,才勉强保住他的性命。
告知他要换药,却没有任何的回应,跟同事说的完全一样。开始例行的换药工作时,他完全没有因为剧痛,发出痛苦的呻吟,而是紧抓洁白的病床床单,抑制自己的感情与声音。
当我结束换药,转过头去看他时,没想到他居然和我对到眼。更让我讶异的是,赵卿和居然就是先前在医院认识的那个人──林卿和。
「是你?」
虽然他脸被冷汗覆盖,却掩盖不了他眼中的惊讶。
「你怎麽在这?」他的声音很沙哑,似乎是很久没有说话,感觉还有点违和感。
「我搬家了…..等等,你的脚怎麽了?」
不到六十天的时间,我搬家离开,再次遇见他竟然少了一大半的左脚。两个月前还可以打篮球的人,现在只能躺在病床休养。
「锯掉了」
锯掉了?!这麽重大的事,没有前因後果,只用三个字草草带过。
从他的表情上,我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
他的脸上,什麽都没有。
等到我收拾好,检查好仪器,走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像是一堆人在奔跑般。碰的一声,门被打开,四个中年人快步挤在门口。
两男两女,嘴上大吵着继承、钱和身分等等的问题。要出去也不是,要退回去也不行,只好悄悄退到角落,总之就是不想踏入这场混水。
「够了。出去」
顿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是躺在病床的他,用着近乎悲鸣的沙哑低音喃喃说道。不过那几人似乎没有听到,自顾自的吵了起来,分贝不停往上飙,甚至要摀住耳朵。没关上的门,围着一群好事民众,不停探头往里面看,对里面发生的事感到兴趣。
「出去」这一次他的声音提高了点,却还是没能掩盖越来越吵的闹声。那些人仍旧闹着,外头似乎有警卫过来的样子,大声喝止看热闹的人,请他们离开。
「我说最後一次,滚出去」
因为警卫出现,而安静的一瞬间,那人的怒吼也是警告,震撼了整间病房。
全部的人不约而同看向他,失去了话语跟动作,维持着方才的举动愣住。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出去」
他颤抖着身体说出这句话,我不知道他是抱着怎麽样的心情,我唯独知道,他受伤了。不是身理上的,而是心理上被狠狠刺了好几个大洞,心中淌着无数的血。
元凶就是那些疑似他亲戚的数位中年人。
「卿和…..」
「滚出去」
「你怎麽这样对长辈说话?!」有个较壮硕的中年男子,推开身边的人,一把抓起赵卿和的病服,往病床外拉。随即,我刚换的绷带被鲜血一点一点染红,他痛却倔强的紧咬下唇,不让自己有示弱的行为。
「长辈?在我面前吵我爸妈的遗产?这样还算长辈?你还有良心吗?」第一次我听到他用这麽讽刺的语气,而对象竟是他的亲戚。
「你!」
「怎麽样?你不配作我的亲人!」赵卿和他推开抓住自己的人,跌回床上。
此时警卫把那人架出病房,护士长也赶来观察情况,她紧急通知赵卿和的主治医生,以免出了意外。
叫来医生後,护士长回头一瞥,看到站在角落的我,以为我被那群人吓到,才愣住在这边不动。她安抚我几句便跟着医生出去,顺道叫我先回去休息。
我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看着有点昏暗的天花板,视线突然有些迷离,似乎回到了几年前。父亲过世时,我也是被这种三流闹剧搞得头昏脑胀。没见过几次的亲戚们突兀出现在家中,跟母亲讨论父亲持有土地的分配。
他们可知道自己的行为对那时还小的我,造成多大的阴影?为了钱,可以反目成仇;为了土地,可以找黑道来叫嚣;为了不属於自己的东西,可以放弃人格。
母亲决定放弃父亲的庞大遗产,带我离开家里,重新展开生活。没想到却因此被疾病缠身,一蹶不振。
──跟我一样吗?
沉溺於回忆中许久,忽然有人摇着我的身体,眼睛这时才对焦,看着眼前的人,是护士长。她叫我先回家休息,明天再来上班。
低声应了一句,俐落换好衣服。时间还有点早,朝着非平常的回家路线,来到赵卿和所住的病房。
或许是同病相怜吧?觉得自己跟他有了个共通点,想找个能了解自己的人。
敲了门,我不期待他还会出声,便自行进入病房中。而他还是望着天空,跟我下午来的时候一样姿势。
「你还好吗?」
意外地他将视线定格在我的身上,眼神中有深深的绝望跟悲戚。
「下午,真是抱歉。」
我拉了一张椅子,坐在病床旁能与他平视。
「没事,我也经历过」
「……是吗?可以带我出去走走吗?」
突然的要求,让我十分不解,他一定知道自己必须要休息。
那是为了什麽?
「不行」开口拒绝,仅是一个直觉,便觉得他不会接受。
「等我好点可以吗?」
他退了一步,期待我会同意他。而我也乾脆地答应带他出去。
隔天,昨天缺席的同事回来,而我也没有机会在上班时间去看他。只能在下班时间,陪他小聊几句。
一点一点知道有关他的一切,有着德国的血统,是个外表像东方人的混血儿,还有深爱自己的父母,却在一场空难中失去所有。
曾经是如此美好,如今却是孓然一身。
几天过後,获得医生的许可,傍晚我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到医院的广场绕绕。赤色的夕阳,照耀在我们身上,同时给了我们温暖。
「你觉得德国的夕阳会跟台湾一样吗?」
「当然,太阳是不会变的阿」
相处几天,对於这种突如其来又无俚头的问题,我似乎已经完全习惯。
「对我来说变很多了」
「什麽意思?」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我在说什麽吧?」
他性格改变很大,话变多却喜欢吊我的胃口,真是个不讨喜的人。
有天下班去找他时,敲了门却没有回应,心里有些疑惑但我开启门後,才发现他一直以来都在逞强。
幻痛,侵袭他的痛感神经,腐蚀他的意志。蜷缩成一颗球,全身冒着冷汗,宁愿咬破嘴唇,也不愿意发出自己痛苦的呻吟。
「没、没事」近於哀求的拜托,要叫医师来身体却不受控制接近他,然後把他抱在怀里。
「这时候不用逞强也可以哦」不像我说的话,从我低喃的嘴里溜出。
抱着他抽搐的身体,我才了解自己也改变很多,温柔和体贴都是以前的我从没拥有的情感,也是我不敢奢求的。
因为这样,今天我无法带他出去绕绕,安抚他到睡着便轻声离开。
谁知道回到家,母亲她居然、居然在我上班时悄然离世。
眼泪早已在一夜之中流尽,满腔悲伤也跟着泪水消失殆尽。
能这样离开,不用继续受到苦痛的折磨对母亲也是个解脱吧?
对能平静接受的自己感到意外,刹那间觉得习惯真的影响自己好大。
跟医院请好一个礼拜的丧假,简单把母亲下葬,不对外通知,以免多生事端。
回到医院後,大家体谅我,没有让我做什麽事。
而护士长转交我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还要我想开一点。
还没有任何头绪,翻开後呈现的是没有见过的笔迹。
「致护士小姐:
我想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的父母留下了一笔钱,省一点可以养我到大学毕业,所以我不想随意花这些钱。而那些亲戚,我也懒得理他们。
至於我的脚,应该算我活该吧。
骨肉瘤这个可能性,我想过但没有勇气去证实。拖到最後不行了,才转院紧急切除左脚膝盖以下。
开刀後,我父母的钱少了一大半,住院费也是一笔大开销。
我曾经很难过,为什麽人生中我必须受到这麽多的灾难。
躺在床上,看窗外的天空曾是我逃离一切方法,只不过没想到又遇见你。
那瞬间跟初次见面一样,然而我却缺少很多东西。
是什麽我说不清楚,或许陪我几个月的你可能还比我清楚吧?
当你下班特意来找我时,是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闲聊也好,帮我打气也罢,我都知道你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
虽然我没有说过,但是真的很谢谢你。
如同你说的,我是一个喜欢逞强的人,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示弱。幻痛来的时候,我总是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不想让人看到如此卑微的我。
谢谢你在我承受幻痛时,抱着我不断安抚我的情绪。
你知道吗?那时候你就像浮木,为即将陷入黑暗的我带来光明。
谢谢你会在下班後,把我扶上轮椅,带我去广场看更辽阔的天空,而不是困在一扇窗中。
或许已经太晚了,但这段时间中,我似乎喜欢上你。
我真的很庆幸,能在人生的最後遇见你,为我带来一丝的希望,让我相信这世界其实没有我想得那麽糟。
我想你大概是神明赐予我的奇蹟吧。
这个奖牌是在暑假时,当我得知病情拚命得到的名次。虽然是季军,对我来说却是独一无二,也是一个完结。
还有要多笑一点,爱笑的女生,运气通常不会太差哦。
林卿和上」
泪水模糊了眼,崩溃大哭才晓得你是我的精神支柱。
谢谢有你,我才变得像个人。
感谢上天让我们遇到彼此,拯救了对方。
而你,才是照耀我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