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真是托映彤的福,凝香打从伯符回来的当天晚上,便再次醒来,经过邵善再度诊治之後,凝香的伤虽然还未全然癒合,也已慢慢的可下床走动。
伯符先前出征去也打了胜仗,又加上凝香伤势渐渐复原,是也该继续行军,往建业的方向去了。
「映彤姊姊,换你下了。」执白子的凝嫣在思考许久之後,总算又落定一子。
她们两个在照顾凝香的同时,也不忘自娱,早在牛渚城时便已从士兵手上借来一组棋,让两人在相看两瞪眼的时候有个小小娱乐可以打发。
凝嫣原本全然不会下棋,可在映彤几天教导之下,再加上若公瑾有空闲时,也就忙拉着自个儿夫君下棋,因此这些日来,凝嫣棋艺是大有长进。
现下又在伯符的帅帐里杀得不可开交,美其名是照顾凝香,可是已经可以开始练练剑的凝香哪里需要她们照顾?就当是让女人家聚在一块儿,说说体己话,有个伴罢了。
映彤表情轻松的不把凝嫣的攻势当做一回事,娇柔的面容上头仍是挂着那抹柔美温婉的笑容,「凝嫣,这样子下,可不对呀。」她指着位在盘面右边,方才凝嫣下的那子,「你来瞧瞧,若是彤这般落子,」柔若无骨的小手下在另一处,巧妙的让白子那方无处可逃,等於是凝嫣作茧自缚了。「这块就全都是彤的了,三思呀。」她将方落那子还给凝嫣。
凝嫣那张圆圆水眸睁得忒大,仔细省视,而後低呼一声,她差些就犯下大错了,她握好棋子,再度寻找其他可攻之处。
知道凝嫣这一下子可要好好思索的映彤十足耐心,且是静静观望全局,早已想好下面几步进退;学棋多年的她在心里暗暗赞叹凝嫣进步之神速,可凭凝嫣现在的功力,还需她让好几子方有对阵气氛,但要是好好练习,凝嫣的棋艺想必是不在她之下。
不预期的,听见帐帘给人揭开的声音,映彤回头一望,「凝香,今天怎麽这麽快?」算算凝香出去还不到半个时辰呢。
凝香那张白皙面容上,精致五官镶嵌的丝毫不差,带着英气的细眉,薄而略宽些的唇,看上去有股超出性别的美丽,这便是人称江东二乔的大乔;只见她那件黑袍子上,镶着白底衬布的部份似乎给水滴染湿了,她呵了一小口气,「外头飘雨。」那白雾立刻给帐内的火盆给烘得热了,她伤方癒,不如先前那般强壮,冷热不侵,总是觉得暖和的手,现下似乎是给外头的冷寒冻着了。
映彤盈盈站起身子,牵着凝香到她们这桌案旁来,「煨煨火吧,瞧你冷的。」她们两个小女子不耐寒,认份的将带来的衣裳全给穿上,反观凝香因自小练武,身强体壮,只穿着两三件单薄衣裳。
搁下「丽燕」,凝香脱下有些湿了的外袍,跟着她们两个凑在火盆旁边,发觉她的妹子只是迳自注视着盘面,丝毫没出声来关心关心她,她伸出手来碰碰凝嫣的颊,「凝嫣,看到姊姊也不问声话?」她有些恶意的笑着,冰冷的手贴上粉扑扑的脸蛋,立刻引来凝嫣的惊呼。
「哇啊!」凝嫣紮实的给凝香吓着,一半是因为突然感受到冰冷而缩起身子,另一半则是因为自己太过认真,没发现凝香进了帅帐,现下凝香像是突然出现在她眼前,她整个丰腴身子向後仰着,要不是手给撑着,只怕脑袋瓜都要碰疼,「姊、姊姊?」她睁大眼睛,彷佛白天看到鬼魅,「你、你什麽时候进来的呀?」
「刚刚进来,看你下棋下得认真,连姊姊都不理了?」凝香一脸揶揄,白净的瓜子脸上倒有些许得意。
先前在她还没醒来之前,凝嫣可是作威作福,不仅灌她药,还私底下把她的喜好、儿时趣事全给抖出来,写在册子上交给伯符,现下让她报点小仇可不为过吧?
凝嫣好歹也跟凝香这个姊姊相处十六个年头,怎麽会不晓得凝香的意思,「妹子我哪敢啊?是映彤姊姊太厉害了,瞧我一个落子儿便要想好久,绞尽脑汁都还未能敌过姊姊呢,因为这样,才冷落了你,姊姊可休得怪罪凝嫣。」这姊姊只怕是还在记仇,她面对事情一向都是公私分明,惟独这件事情她可是公报私仇啊……
凝香看了看密密麻麻的盘面,算算时间,两个人对阵也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了,她虽然不是很懂这棋盘厮杀之道,可看着她们玩了几天,映彤全无败绩,而且每每遭凝嫣逼入绝境却仍是一副怡然自得之状,倒也窥见些映彤棋艺之高超。
她仔细省视盘面,两人在边角争地上虽然互有胜负,且凝嫣的白子是还得了不少地方,大有与映彤的黑子分庭抗礼之势,可再仔细瞧瞧,凝嫣攻得的领地虽然是占得优势,但映彤却像是在每个地方都暗留一手,使得凝嫣的领地虽然看似大好,却仍有不甚踏实之感;反观映彤的领地坚不可摧,凝香端详着映彤那气定神闲的脸庞,也染上了些许兴味,「映彤,你让了凝嫣几子?」看映彤执黑子,想必是让凝嫣先下了吧?
映彤五指齐扬,而後凝嫣总算找到了应该可算得上是映彤盘面上的空档,提起一个黑子,「映彤姊姊,换你了。」凝嫣甜甜一笑,像是思考出什麽战术似的。
映彤瞟了一会儿盘面,轻柔而迅捷的在盘面上再落一子,几乎全然没有思考。「凝嫣,彤记得同你说过,要争是争整个盘面的胜败,可不是眼下一子两子的小利。」她柔柔的说道,彷佛落了那一子,胜负就定了似的。
凝嫣鼓了鼓颊,再度皱眉苦思,映彤也不催促,反而转向身旁的凝香,「凝香,将军他可有说我们这趟路是要前往哪儿去吗?」虽然早知昨日便要拔营,离开牛渚城,可却全然不知接下来的去处是何方。
「伯符他先要了牛渚城,接下来就是往建业去了,那儿才是刘繇的大本营,平了那儿,这块富饶江东,也将是伯符的囊中物了。」凝香坐得端稳,让体内真气自然运转,不一会儿,双手及全身便也已温热了起来,「话说到刘繇……」
「就是当日攻破皖城那一支军队吧?」映彤丽容突然变得凝肃。
凝香点点头,「而且我还听说,这次征战,还要让原本是刘繇军手下的部将,太史慈,太史子义将军担任重要的内应。」
想起若不是这些人,自己的亲人也就不会这麽早离开她的身旁,从没想过要将怨恨系在那些人身上的,可等到凝香今日提及,她才知道,其实自己的心底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平静,对她来说,这趟军旅所要攻打的,说是她秋映彤的仇人也不为过。
「映彤。」凝香探出素手,握住她的柔荑,「我知道你心里想些什麽,放下这些,放下,懂吗?」之前那些杀害她家人的士兵早已经给幼平手刃了,映彤自是也不将对家人逝去的伤心怪罪在其他人头上,可要是一提起,心中的恨意便也随之而起,人之常情,可她,不希望看到这样的映彤。
温热的手掌握紧了冒着细汗的她,映彤一双眼灿亮无比,「彤……彤知道,凝香你放心,彤没有事的。」
但愿如此。凝香看着这个外表娇弱,内心却刚强无比,意志坚定的姑娘家,打从她进了孙家,与自己打过第一次照面开始,一直到现在的映彤,她很清楚映彤这段日子里究竟成长了多少,若是以前的映彤她还会担心,但现在的映彤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有说还要几日才到建业城吗?」算算时日,来到这里的日子也已经又过了十多日,她来到这里共写了三封信回给远在皖城等待消息的采亭,昨日才又急急忙忙的发了一封信回去,告诉她现下又将行军,不管写信接信,是也不若在牛渚城时简便,因此便要采亭缓些回信过来,待她再度安定下之後,这才回信、亦或是拟定归期。
「我倒是没与伯符多问,映彤,怎麽了吗?」
「没的事,彤只是想什麽时候也等这里安定下来,彤该回皖城去的,公子替彤找了一处新的宅子,现下也已全打理好,就等映彤回去呢。」来到前线只是为了照顾凝香,现下凝香身子是已无大碍,好好休养便是,照理说,她是该现在就回皖城去的。
可是……映彤清灵眸子里映出了一道淡淡人影,又高大又沉默,只怕现下她担心他比担心凝香还多;殷鉴不远,她没忘记他是怎麽轻忽手臂上那道口子,要是他在下次的沙场争战当中受了更重的伤,却还是这样,那该怎麽办?
而且,在她这些日子以来,旁敲侧击,跟在他身旁东聊西问,隐约的发现,这个男人,内心中的疙瘩,可不比她的少,即使伯符与公瑾两人跟他有着深厚情谊,可若说要打开他的心结,只怕也是力有未逮。
打从一开始对他起了探究之心之後,一直努力到现在,她总算初窥他的过往,以及内心的那道伤口,若现下就打道回府、就此收手,岂不是半途而废,大恩未报吗?
思及此,她便自然的除去回皖城的打算,但算算日子,其实时间也不多了,有一件事情是她一定要回去办的,她可希望在那之前,整件事儿便可以柳暗花明。
「哦?你已经打算搬离周泰将军的府上了?什麽时候决定的?」凝香醒来也好几天了,是也听了不少有关她与幼平之间的传言,再加上她细心观察,虽然两人没正面点头,倒也是十足暧昧,引人遐想,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映彤要离开幼平府上的消息,这无疑是给他们的猜想一记大打击。
「在将军捎来军令之前几天,映彤便已决定与采亭搬出将军府上了。」所以说一切都是来得刚好,不然可要到她的新宅去找她了。
凝香浅唇轻笑,「时间这麽刚好?」合该是天意啊,虽然她对那个幼平将军的感觉也不是太好,但看映彤跟他,似乎也还挺合的,她倒也是乐观其成。
此句话别有深意,面对凝香跟面对凝嫣截然不同,是该特别小心些,「是啊,彤也觉得恁的刚好,不然可就耽搁了前来这里照顾你的时间。」
「说到这儿,可还真该谢谢你,映彤。」凝香感念的握了握映彤的手。
「彤早已将凝香你看作是姐妹了,说什麽谢呢?」
「看来我是欠你太多人情。」虽然映彤的作法有些令人意外,可是她让自己与伯符两人确定彼此情意,这点无庸置疑,现下又冒着险到这里来,甚至陪着她一同在这军营里,随着军队行军赶路,这样的情谊,怎能让凝香不动容?
「凝香,快别这麽说,若不是你,彤只怕……早已不在这世上了。」映彤淡淡垂下眼来,左手腕上那道伤疤像是又疼了起来,「彤是该谢你的。」
凝香脑筋转得飞快,淡淡点头,「是这样没错,我想到了,映彤你或许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谢我。」她扬了扬细眉,芳唇漾开几许意味深长的笑容。
不疑有他的映彤顺着凝香的话尾问了,「凝香,这你倒是说给彤听听?」
「凝香可给你了个报恩的机会,是救命之恩,不是吗?」她笑得有些难测,澄澈瞳眸紧盯着映彤那张白皙丽容,果不其然的,聪明如映彤得知她的言下之意之後,表情倏地变得有些古怪。
「凝香,你这话里……是不是别有深意呀?彤听不懂呢。」映彤防备之心立起,可凝香哪有这麽简单给映彤蒙混过去。
「我记得你到将军府上是为了要报恩,若是你人在皖城,将军人在前线,是不是就没有了报恩的机会了呢?」凝香大胆进逼,既然已经切进话题,是也没必要跟映彤拐弯。
「这……彤、彤……」映彤不知怎地,竟红了粉颊,面对凝香这一席话,她居然答不上来。
「映彤,你究竟是怎麽打算来报幼平将军的恩的?」凝香再度进逼,不管何人问她,总是给她四两拨千金的躲过,只有凝香一开始便切中要点,大胆质问。
心里的想法至目前,大概也只有与采亭心照不宣而已,没再给第三人知晓,现下凝香如此质问,要她亲口说出,可……姑娘家的脸皮总是薄些,怎好意思明说?
映彤给凝香握住的手没过多久便濡湿了,可见心底之急迫,「凝香……彤、彤……这事……不好明说。」其实此事并不丢人,可知晓凝香脸上那抹意味深长的笑容,隐藏着怎样的深意,再加上自己先前的哑口无言,情势对她不利,俏脸羞得像是做错事的孩子,更让人多所猜测。
凝香拍拍映彤的巧肩,瞧映彤急的,跟凝嫣对弈都没让她冒出一滴汗来,自己不过是质问了映彤几句罢了,却让映彤冒出一身冷汗。
映彤瞄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凝嫣,不知道是凝嫣太专注,没听见两人的谈话亦或是如何,反正凝嫣两双眼睛还是钉在盘面上,没有开口,这让映彤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就当映彤正放下心来之时,凝嫣在盘上落下一子。
「映彤姊姊,你就明讲了吧,是不是中意了幼平将军?」凝嫣露齿一笑,她刚刚听得可清楚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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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五日,公瑾这才让子义领着兵马,带着粮草,先他们一步往建业城而去。
子义先行离去之後,伯符的大军也开始加紧脚步,尤其是得知子义已经取信於刘繇之後,更是快马加鞭,不出三日已经兵临城下,只待发兵叫战。
「将军,手上的伤,应该是已无大碍了吧?」映彤取下草药,在看见那道伤口癒合的情况良好,虽然离完全痊癒是还有一段时日,但总算也是可以自由活动,可以沾水了。
幼平举起左手来端详,虽然他一直觉得自己的伤没什麽大不了,但这小女人倒是十足坚持,不仅按时替他敷药换药,也时时注意着他的伤口状况,搞得……他实在是很想唤她一声娘;即使知道这麽一叫,这小女人铁定拿起他的「晓」要跟他拚命。
看着收拾着草药的她,幼平那双眼直视着她,专注而认真,「那个……」他究竟要怎麽称呼她?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主动跟她说话,现下要用到称呼才犹豫,他一直在心底暗暗叫她小女人,是因为她体态娇弱,因此自己就私下给她冠上这称呼,但从未出口过,要直呼她的芳名,又觉得不妥,是以,他心底着实忐忑,不安极了。
「嗯?将军,有事吗?」映彤看见他那脸专注,似乎欲言又止,於是自己开了个头。
幼平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总算可以不用再为她的称呼伤神,「那个……谢、谢谢你。」他低沉而且说得有些结巴,像是鼓足勇气才说出这几个字来,可是已足够表明他对她的心意。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个性是如何,要他说出这一类的话,只怕是比他上阵杀敌还来得难,「不谢,好歹将军也是彤的救命恩人,彤见将军受了伤,是给将军多所照料,也是自然。」她勾唇浅笑,将草药收进药箱里,以便下次使用。
她来到这儿先是照顾凝香,而後照顾幼平,若有不懂倒是常常请教邵善,因此现下自己简直快成了邵善的弟子,只差没有正式拜他为师罢了。
她将药箱收至帐内角落处,「将军,明儿个是该向建业城叫战攻打了吧?」已经在此驻紮一日有余,大概知晓伯符行军不爱拖泥带水的作风,又从凝嫣那儿得知公瑾说过一旦子义取得刘繇信任,当要把握时间免得子义遭疑,因此明早渡江攻打,大概是最好的时机。
「嗯。」幼平点头,左臂动了动,举起「晓」来挥了一下,虽然很久没有活动了,但感觉上应该还是无损力道。
「将军小心啊,你的伤才刚好呢,虽然可以握刀,但可千万别太勉强。」映彤有些心急的跑至他身旁,按住他那光裸的臂膀,就是不希望他太过勉强自己。
她略感冷凉的玉手贴上他有如烙铁般的手臂,两人同时感觉到彼此的差异,她的娇柔与他的刚强,冷与热的接触,刺激着两人的肌肤,她看着他,他回望着她,四目相接,看见了眼底的诧异、惊讶,以及那来不及看清,莫名的情愫。
几乎同时,两人互相别开头来,耳边传来阵阵心跳,隆隆作响,亦或是,听见的是眼前的人的心音?
映彤到来前线有多久,两人同房就有多久,即使是现下行军,映彤仍然暂居於他的帐营内,那片屏风就这样立在帐内,屏着两人视线,不使两人的行为踰了规矩,但那也有如一堵高墙。
从未有过这样的气氛的,军中闲言闲语,听过就算,只道是军中生活实属乏味烦闷,给他们个话题闲嗑牙,两人的关系是不如传言所说的,明眼人知道就罢。
可……想起几天前给凝香跟凝嫣两人逼问,差点落荒而逃的映彤,问问现在自己狂跳的心口,她们两个人问的话,在情急之下,她是全盘否认了,可是……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真的全是为了报恩?」凝香扬起一指,「虽然你自己可能没有感觉,可在其他人眼中,你在他心底,地位非凡。」
真的是这样的吗?映彤看着眼前冷酷高大的他,那双秋水柔眸,含羞带怯,直到现在,她还是不敢相信凝香的话,原想直接开口问,可……她不敢,她一开口,女孩子家的矜持该摆哪儿?
看见映彤点头,凝嫣绕过棋盘来,挨声在她身旁坐下,「映彤姊姊,你这点头,意思是说你要报恩,还是你承认自己在他眼底地位非凡?」她绽开笑花,同凝香一起质问映彤的感觉好多了!
「彤……彤意思当然是,将军是恩人啊。」一向辩才无碍的映彤变的结结巴巴,差点让凝嫣笑岔了气。这可少见啦!
他是她的恩人。无庸置疑,若不是他,或许当日她也将惨死在那些士兵的剑下,甚至惨遭玷辱,是他救了她,可是,他却也曾经拿话伤她;而他的遭遇竟与她如此相像。
「你真的没有对幼平将军有意?」凝香也靠在映彤左侧,与凝嫣同心协力,她们当然不是希望看映彤笑话,可是真心真意的想让映彤弄懂这一切。「看在我们这些旁人的眼里,你对他可是十足照料,连我都要吃味了呢。」可别忘了,映彤本来该是来陪伴、照顾受伤的她的,却没料到给幼平拐了。
她是很在意将军没有错,可是那是因为……他是她的恩人不是?她一直是这麽想的,何况,他对自己的身子又如此轻忽,她怎能不多替他用点心?
「你知道我家夫君说什麽吗?」见问了好几句,映彤还是不开窍,凝嫣乾脆换了个人的角度,藉公瑾的名义,「幼平将军他最近失神的情况比之前严重好几倍,而且他说……他说……」凝嫣拉长尾音,存心吊人胃口,将映彤的整个心吊得老高,「他说,幼平将军看你的眼神,跟看其他女人不一样,唉呀,或者该说,除了你之外,根本没见过他将视线放在哪个女人身上。」
凝嫣的话语言犹在耳,是,关於此点,周霖是也跟她交代过的,可……这是真实的吗?他对她……从小到大没嚐过情滋味的自己,对於其他的感觉,她敏锐机伶,可惟独此项,她没尝试过。心思千回百转,弄不清、理不完,此时此刻,两人相视,回想起当日被逼问的那些,清明理智的脑子,这下全乱了套。
不一样,跟之前不一样。
她替他换药,在手脚上是会有点点碰触,但那全是出於礼仪,而她做得专注、自然,他也不把这些碰触想得太多。
原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可没想到此时此刻,却只是她的手掌贴上他的,整个人的感觉就不一样了。
她对他关心,他是知道的,这小女人老是把「报恩、报恩」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即使是他好几次劝阻她,他其实并不需要给她如此照顾,可她的个性坚定,或者该说已经到了顽固的地步,他又口拙,面对伶牙俐齿的她,自是说她不过。
「你是小姐。」他的左臂在连日敷药之下已经渐有起色,早已不需要她每次都拿着草药来追着他跑。
说这话的意思也是顾及身分,虽然她知道她听不进去。要是她真的听进去了的话,他反而会认为,天是不是要下红雨了?
「你是恩人。」她总是在唇畔上衔着一朵笑花,淡淡的回道。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很简单的就将她对他如此好的种种,全都归类到她是为了报恩,可是,事情真的也这麽简单?还是,他自己把它复杂了呢?
「幼平……」公瑾连叫了几次仍然得不到回应,最後只好抛开优雅,扯开嗓子大吼,「幼平!我刚刚说的你究竟有没有在听啊!」
失神的幼平一手握紧「晓」的刀鞘,在公瑾鼓胀内力的吼声之下,总算恢复了神智,「将军?」他怎麽突然喊这麽大声?
魂是回了,可是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公瑾捏了捏鼻梁,将刚刚因使力吼完而乱了的头发拨齐,「我说,幼平啊,你最近老是摆出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说吧,究竟怎麽回事?」
「有吗?」幼平自然的反问,看样子失神的很严重,自己全然没意识到!
公瑾简直不知道是该哭还该笑,「这就代表有。」他思忖了一会儿,接着摆出一副谄媚表情,「幼平啊,我问你一件事情,你倒是老实回答。」他搭上幼平的肩膀,让幼平因为屈就身高,稍微弯了点腰。
看幼平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别紧张,只是私事。」公瑾弯开笑来。
可接下来这句话让不知何谓心跳如擂鼓的他,彻底体会到此语真义,「你是不是真的,中意了『哪个』姑娘?」想这句话不够明显,因为他是呆头鹅嘛,公瑾再加把劲,「该说,你是不是中意了,最近常常照顾你的那位姑娘?」
黝黑的脸庞闪过一阵错愕,公瑾见状又添一笔,「是不是一直想她?」
幼平虽没表态,但看见他那震惊错愕的表情,他想一定是,而且,还是经过他这麽一问,才被点醒的!
公瑾没再多说,仅是朗声大笑,走回了自己的帅帐。
他只是多想着她的神态、说话的表情,以及前几天,他亲自带着她去林间采取野菜,这些种种,难道……这就是动心了吗?
「幼平啊,你曾经想过要把以前的事情都告诉一个人吗?」伯符拿着油细心擦拭着自己的两把勾棍,还有父亲遗留下来的天狼剑,不忘回头跟幼平闲聊几句。
以前的事情是他极欲摆脱的,又怎麽会想要将它说出口,他下意识的摇头。
「可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哪天,记住,我说的是哪天。」见幼平点头了,伯符才继续说下,「你真的心里有了一个人,那个人心里也有你,那,你还会继续瞒她这件事情?」
幼平就算再怎麽迟钝,这几天来给公瑾着实也逗弄不少回,怎会不知道伯符指的「她」是谁,但,他不禁要问,她的心里,会有他吗?「我……」是质疑着她心中是否有他,也质疑着自己,究竟有没有勇气,再度面对一次那令他不想再回想起的一切。
伯符轻叹,看样子这家伙是还没试着打开过自己的心,「这种事情不能瞒她。」
「为何?」幼平表情认真了起来,往事跟现在的他,究竟有何冲突。
「因为……」伯符一下子找不到辞汇,搔头搔到头发都快给抓下一把,忽然想到凝香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便来借花献佛一番,「因为以前的你也是你啊。」试问,同床共枕的两人,会不会介意着彼此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怕答案是十分肯定的。
「幼平,我再问你,你真的把以前的事情都放开了吗?」
幼平点头,「那为什麽不敢说出口?」面对幼平的哑口无言,伯符深表同情的摇摇头,「那不是真正的释怀,只是压在心底不说,证明你还伤心、还介意着,还……」伯符顿了一下,探了探袖里的小抄,「嗯哼,还不敢对她敞开真正的自己啊。」幸好幼平没抬头来看他,不然他可怎麽跟凝香交代才好?
「仔细想想吧。」
真如伯符所说的,他其实并没有勇气再度回首那段往事,比映彤还要胆小?他乱了,难道这麽绝对,一定要说这些?
看看眼前的她,那双莹灿秋水,正难解的看着他,他彷佛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以前的种种,全都展开在她的眼前。
他下意识的别开眼逃避,觉得自己无法在这个时候与她好好谈话。
「将、将军。」映彤浅浅一笑,「时间也不早了,将军明儿个也还要出征呢,依彤看,咱们熄灯就寝了,可好?」
她柔柔语调适时的打破两人尴尬,幼平点点头,顺着她给他搭的阶梯下。
映彤一手掩着颊,将灯吹熄,「将军,祝你好眠。」而後绕过屏风,和衣就寝。
听见她躺上床榻的声响,他才褪下外衣,滑入被窝里,盯着那屏风,心绪仍是乱的不可理。
突然,那声柔柔语调又从後头传出,「将、将军。」
这种事情少有的,通常该说的会在熄灯前就说完,映彤谨守礼教,又懂得尊重别人,是不会随意打扰他入眠,尽管他全无睡意。
映彤同样盯着屏风,润了润唇,「别想太多。」想起凝嫣提过的,公瑾说他最近常常失神,要是上了战场还如此,那可怎麽办才好?
过了很久,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屏风那头才传来一声低应,「嗯。」
话虽如此,可两人仍是紧盯着那屏风,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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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上战马,在进攻建业的部份,幼平担任重要的前锋部份,主要也是公瑾的指示:西北有江水环绕,这里由公瑾跟伯符两人渡江率中军攻打;城东郊有紫金山耸立着,路途遥远,因此弃东门;南有河道蜿蜒注入江水,南门的部份就交给仲谋跟黄盖将军,北边的湖泊,就由他率军,而目的是要他与此门守将子义里应外合,而後迅速攻进城内,来个出其不意。
因此,他必须领五千兵马先行前往北面,行军速度务必要快,攻打的士气一定要高昂猛烈,明白此战关键点全在第一步的自己与子义,尽管他对那个曾经为敌的太史子义仍有猜忌,可在他赶到北门,看见兵粮库漫天火光,一如公瑾所说时,他对子义已无怀疑,而後看见外门内门齐开,领着两千士兵的子义,命底下士兵换上孙策军的军服避免错认,而後幼平率军靠近。
一身火红战袍,拿着两把铁刃鞭的子义在看见了来接应的幼平,「幼平将军,这边!」一边命手下在城内引起大大小小的内乱,阻挡刘繇军的去路之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赶紧奔赴西门去,去解救正遭受如雨箭袭的中军。
幼平点头,多亏子义,他们才能顺利进城,拔开长刀,他与子义一同向前,迅速南下,并绕过了刘繇所在的城楼,直到城中央的大道上,看见一名骑着马匹,正快马加鞭的士兵,那名敌军士兵在看见这群兵马之後,立刻吓得掉头就走。
幼平知道那铁定是王朗派人要跟後方刘繇求援的传令兵,策马跟上,长刀毫不犹豫的掩杀。
看样子主公并不如他们所想的这麽急需救援,幼平跟子义两人对看一眼,有志一同的率军再度往西门前去。
到了西门,王朗立刻像是丧家只犬似的逃窜,抛下底下的士兵不管,幼平将军队交给副将处理,领着数百亲卫,将打开西门的动作交给子义,自己则轻骑,准备早王朗一步到北门去,拦截王朗。
若给他在此地跑了,只怕铁定是纵虎归山,因此战前公瑾早就料到,王朗一定会往北门逃脱,「看见了原本该是友军,可现下却变成敌军的他,一定会认为现下无人防守的北门是最易逃走的了。」西门外有他们的中军,南门有严白虎、东门有刘繇,是以不管如何,他都必须走北面。
「别让他走了,幼平。」
拔开「晓」,光想到他要是逃了,不仅以後还会跟主公为敌,後头的本营也跟着不设防,想到那个仍在营里,穿着一身素色白衣,等待他的……
他将刀握的更紧,冷瞪眼前抛下底下忠心的士兵,只想一人安泰的王朗,他的「晓」绝对不会手下留情,在他们摆开架式,朝他杀来时,他已後发制人,仗着马匹速度与「晓」的长度,幼平俐落的隔开迎面而来的长枪,一刀砍向王朗门面,给他挡下之後,弯了胳臂,将刀送进王朗心窝。
看见主将战死,剩下的亲卫自是落荒而逃,作鸟兽散。
幼平也不追击,公瑾的军令即传至此,他已经圆满的完成公瑾交代的任务……等等,东门呢?他欲策马驱往,却想起了公瑾的另一句话。
「杀了王朗之後,你便可以先领着亲卫回营了。」
攻打刘繇,不算他一份?
「毕竟,营里还有你挂心的人不是?」公瑾扬唇淡笑,有些揶揄,而後转身回了帅帐。
幼平无语,策马回头,以十万火急之势,奔回本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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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业一战漂亮得胜,映彤在幼平的安排之下,暂且住在建业里的一处大宅子里,「将军,彤跟将军还真是结下不解之缘,看看本来彤要离开了,现下又跟将军住在同一处。」映彤此句笑语,是事实,但是也明白道出两人缘分匪浅。
伯符听从公瑾建议,决定以建业为据点,现下建业百废待举,要做的事情,是也不比之前打仗来得少;因此,他们要领军凯旋归皖城,还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总不用备战了吧,因此在幼平要求之下,由映彤动笔,要位在皖城的周霖跟采亭一起过来,与采亭分开也已近一个月的映彤喜不自胜,因此没过几日,周霖便跟采亭一同驾着车马,赶赴建业。
「你能不能快一点啊?」频频望着前方的采亭,坐在车内,想到可以与夫人、映彤见面,便感到欣喜非常,不由得再多催前头驾车的男人几句。
拉着缰绳,百般聊赖的周霖,光想到这下子又要服侍主子,少了自由,想到伤心处,便悲从中来啊!「已经够快了,还有,你说赶路的这几天来,这句话你说了几次了你?」烦不烦啊?虽然他没这个胆把後面这句话说出口。
「没几次啊,你们说是不是啊,欢欢喜喜?」其实她自己也知道她连日催促之下,周霖赶的多快了,可是她就是想快点见到她们二人嘛;知道自己理亏的她转头,向後头两个小女孩求援。
「嗯!采亭姊姊,你这违心之论可说的不够高明啦,是吧?喜喜?」若提到一搭一唱的功力,没人比她们这对孪生姐妹更厉害。
接收到欢欢暗示的杨喜点点头,「没有错,欢欢,采亭姊姊日也催、夜也催,催到天昏地暗、头皮发麻、四肢无力、耳朵长茧催到周霖哥哥都烦死了,可是建业,就是这麽远哪!」可爱机伶的小女孩双手一摊,无奈的表情像是可以逗笑所有人。
「是啊,只道是江水这麽长,皖城头、建业在尾呢,马匹又没有河水快、河水可是日夜兼程赶路呢,采亭姊姊,你就多等等吧!」欢欢拍拍采亭的肩膀。
「你们两个吃里扒外呀!」采亭佯怒,板起脸孔来对杨欢杨喜两人,两人很是配合的抱在一起哆嗦。
周霖回头看看那两个鬼灵精,不由得纵声大笑,这两块宝!
走上山道,大概穿过这小丘,建业城便在眼前,就当周霖以为自己总算可以不用再给采亭催促时,突然,他们的马车旁多了几名蒙面执刀的不速之客。
而後,那句老套到不行,却每次遭抢都会听见的那句话,自为首的那人口中传出,「留下钱财,或可活命,要是不从,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只怕是先前的刘繇军残存士兵,现下沦落到抢人财物过活吧?周霖冷冷一笑,这话拿来骗骗小孩子是可以,只是他想说,他都快要可以取字号了,当然算大人了,所以,吓不了他,「要是我不从呢?你们想拿我怎麽办?」
为首的头子眼睛睁得忒大,挥手叫嚣,「上!」十余名流为草寇的士兵一拥而上。
就当他想要拔出弧刀,以一敌众时,里头的女人有了动作,一手执盾,一手执着轻盈细剑,与他一同站在马车上,「想逞英雄?」采亭扬开轻佻语调。
周霖只是浅笑,没答话,两人身手俐落,动作一致的纵身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