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来,替娘拿个菜篮。」一个衣着平凡的妇人,将身後装着慢慢菜叶的竹篓交给一旁的小男孩,而後拿起手上的锄子,小心的挖起地上的野菜来。
他们每天都必须做这个工作,在山上摘些药草、野菜来,之後将药草背到山下的药舖去卖,换个几子,买个东西,就这样连着挖到的野菜过活,晚上还必须接点针黹工作,日子虽然清苦,但母子两人生活起来,倒也还算惬意。
他拿着与他身子差不多高的竹篓,可一点也不感到勉强,一双灵动的小眼还有空替一旁的妇人寻找着,看看有没有其他值得挖的东西。「娘亲,你看,有松鼠耶!」他指着两人头顶上,横亘於两边山壁的树干上,有只毛茸茸的松鼠,正东张西望的,不知寻找着什麽。
「瞧你大惊小怪的,那不是常常见到吗?」妇人平淡素雅的脸庞噙着一抹笑,温和的望了男孩一眼,而後将手上的野菜拔起,拍去根上的泥土,将之装进竹篓里。
「娘,那个能不能吃?」男孩眼尖的指着不远前的树下,有着几株白净的菇类。
生活在这里这麽久,整座山东挖西挖的,对於这些花花草草也该有些认识,至少不会将那种色彩鲜艳的菇摘来吃。
「我看看去。」妇人拍拍身上宝蓝衣裙,迈开绣鞋往那树下走去。
男孩背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竹篓,也跟着娘亲走近。
妇人仔细端详,直到上头确定有虫子啃食,才敢用手去触碰,「好像可以的样子,虫子在吃,应该不至於有毒。」她笑了笑,朝後头的小男孩招了招手,「来,你来摘。」
男孩将竹篓放在地上,用手轻捏住白菇根部,而後轻拔起,「还满大朵的耶!娘亲,你说这样子像不像羊啊?」他再拔下一株,双手拿着白菇把玩,还放在头上,学着羊叫,逗得妇人发笑。
「好啦!都多大还不正经?」妇人轻拍他的手,慈爱的眼中全盛着对儿子的宠溺。
「嘿嘿,挺有趣的嘛。」男孩将白菇给放到菜篮里,再摘了一朵大的,「娘,小的摘不摘?」他指着最後一朵如指头般大的白菇。
「不用,下次再来说不定又长成一片了呢。」她将锄子给搁在竹篓旁,男孩将手上的白菇再装进篮子里,「看样子今晚可以加菜了。」
妇人背上竹篓,正打算继续前进,男孩拉拉她的衣裙,「娘,你说爹为什麽从没回来过呢?」折了一支白芼,放在手中把玩,他仰着脸边问着。
这一直是他好奇已久的问题,以前娘总推说他小,还不懂得,可是现在,他可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了呢,娘也该告诉他实情了吧?
「这个……泰,娘老实跟你说,你爹在娘亲刚生下你之後,就从军去了,已经好几年没有差人捎口信回来……」妇人拍着男孩的肩膀,带着沧桑的脸庞染上点点忧伤。
「那代表什麽意思?」男孩眨眨眼,很天真的回问。
「可能……可能爹已经又到了更远的地方去了,很忙,没时间差人捎口信吧?」妇人望着遥远的天边,许多年了,自己丈夫如何,她也是心知肚明的,说不伤心,是骗人的,可是……她望着身旁的男孩,至少她,还有儿子……
「多远啊?」男孩继续追问,看妇人的脸色有些古怪,他再追加一句,「有天山这麽远吗?」虽然他也不知道天山在哪,不知道天山离他们有多远,可是老是听人说天山很远,他想,会不会爹亲真的就到天山去了,忘了回家的路呢?
「欸,应该是吧。」妇人点点头,继续带着男孩往前走去。
「他怎麽没想过回来看看泰儿呢?我今年已经九岁了呀,铁定跟他之前看的不一样呢!」男孩一张天真娇憨的脸上有着些许骄傲,挺了挺胸膛。
「说到这个,算算日子……」妇人屈指算着,「今儿个是泰儿的生辰,瞧我都忘了呢。」她搭着儿子的肩膀,低柔的说:「等等你就先在家里等娘亲,娘亲今儿个把药草卖了,去换点东西回来给你庆祝生辰,你说好不好?」
「好,当然好啊!今晚过我的生辰。」男孩高兴的跳起来,往前奔去,又叫又跳的,弄得妇人大笑。
这孩子……
掬起寒冷的清水,不贪图享受的他一向坚持以冷水洗脸,夏日如此,冬天亦如此。
幼平将沾湿的脸用巾子擦乾,看着清水,那张带着伤疤,冷酷刚毅的脸庞映照在铜盆里,不禁让他回想起昨夜点点……
昨儿晚刺伤映彤的他,又何尝好过?他不过是个连亲生爹亲都没见过的可怜人。
谁无父母?谁不想有疼爱自己、让自己可供依靠的爹娘亲?可他没有!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就算他想祭祖立祠堂,也无从立起,因为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爹亲,自己除了知道他给了他姓氏,流着他身上的血液之外,他对他一无所知,娘从不说,从不!
他只能从以往的往事,推敲出,自己的爹亲也很有可能葬身在沙场上;而现在的自己,与他的爹,正冒着同样的险,随时一个不留神,他也必须死在战场。
就因为如此,他不要娶妻。
因,他不想让他的孩子也尝到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痛苦;不想让他的妻跟娘亲一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只为了等待那已战死沙场,永远也无法回头见妻儿一面的丈夫;不想让自己的妻以泪洗面,泣不成声。
他不要再看见自己心爱的人为他伤心,他知道伤心,有多令人难过,因为他见过,也曾经实际尝过。
这是当初他不希望再见到她的原因,在她娇艳笑花的背後,仍然隐藏着一个因至亲亡故,而伤心不已的心,那跟他,太像太像,会让他轻易想起前日种种;即使那已经离他足足十四年……
失去亲人的痛,不管用多少时间都无法冲淡。轻轻抚上脸上这道淡浅伤疤,他想,心底的伤,如同脸上这道伤,永远不可能被抚平。
就因为这道伤深刻而隐晦,他才会在听见「祠堂」二字之後,起了如此大的反应;他不是故意说那些话伤害她的,既然知道自己与她都有着相同遭遇,他又怎会故意伤害她?可是当下,他无法冷静,无法思考,彷佛以前的往事又热辣辣的涌上心头、历历在目,让他每次想忘记了,却又再次被清楚唤醒。
「主子……你已经醒了啊?」周霖打开房门,出声叫他,才发现那个男人,正站在铜盆前,双手倚着盆,不知道在发什麽呆。
透过早晨微亮,他张大眼睛,往全然未点灯的内室走去,「主子,时间差不多了,今日可是要出征了啊。」他虽然不知道幼平究竟在发什麽呆,可是他还是必须善尽下人的责任,好好提点他一番。
幼平没有像往常一样,淡淡轻应着,反而说出一句让周霖颇感意外的话来,「她……还好吗?」
「你是指映彤姑娘吗?」哦?主子还是会在意的嘛,不说还好,提到这个,周霖苦着一张脸,「昨晚小的是还试着去看看啦,可是却给采亭给挡在门外,所以现在小的只知道姑娘她仍然昏睡着,不知道细节。」采亭也该分分是非嘛,怎麽随便迁怒他咧……呜呜,犯错的可不是他啊!
幼平沉默一会儿,取来战甲穿上,「等她醒来,告诉她。」既然这错是他造成的,他当然只有勇於承担,毕竟映彤是无辜的,她只是单纯的将自己觉得奇怪的地方给说出口罢了,何错之有?
「告诉她哪些?」周霖睁大眼睛,之前他不是才说,就算是映彤姑娘问起,也不要轻易透露的吗?
「全部,你知道的。」幼平抛下这句话,抓来晓,披上披风,便急呼呼的出门去了。
留下楞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周霖,「主子啊,你……」看着幼平离开的方向,他讷讷的道:「是不是吃错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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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头又犯疼。映彤眨眨眼睛,外头高挂的冬阳刺眼得让她用手遮了日光,好适应眼前的光亮。
她抚着额头,咳了几声,勉强撑起身子,「哎呀,姑娘你醒了,还好还好,可把我给急死了。」采亭听见声响走进内室,果然看见映彤正挣扎着要起身,赶紧绕过桌子,在床沿挨声坐下,「姑娘,现在身子觉得如何啊?」她握紧映彤的手,觉得冷寒的她,赶紧关起窗子,拉下帘子,顺便给映彤带上一件素色棉袍来。
「谢谢……咳咳。」映彤点点头,一张娇颜上有着几抹细汗,还有些苍白,「现在,请问现在什麽时辰了?」
「刚过辰时,日上三竿了,我还担心着姑娘什麽时候才醒呢。」采亭朝她笑了笑,将巾帕浸入刚刚烧来的温水,拧了,给映彤抹汗。
「彤自己来就可,多谢。」她浅笑着,正想接过巾帕,喉间煞时有如骨梗,用力的又咳了咳。
「姑娘,来,喝点热茶润润喉。」采亭旋身取来一杯水,给映彤镇镇咳。
玉手掩着芳唇,几下深咳让他整个身子像是给人翻了过似的,全身不舒畅,「姑娘,昨晚采亭给你请大夫来看过了,他说姑娘昨晚受到太大刺激,心头不舒服,影响了身子,要我给姑娘多注意,让姑娘放宽心来,顺道调养调养。」昨晚映彤在厅堂里是昏了过去,可抱她回这儿时一路上却又哭闹起来,半睡半醒,简直跟前些日子在孙家刚醒过来的时候差不多,折腾了大半夜,最後还是由大夫给映彤开了方安神药,让映彤喝下了,这才能睡到现在呢。
此语让她回想起来了,昨晚她问到「祠堂」二字,将军发了好大火,甚至说话伤她……她垂下眉儿,默默的喝着茶水。
「姑娘,啊,是不是我又让你不开心了?」真是的,瞧她,就不会把一些事情给隐瞒着别让映彤姑娘知道嘛。
「没,没的事,姑娘别慌。」掀了掀唇,映彤敛下眼来,「彤只是想着,将军这个时候,也该誓师,踏上征途了吧?」原本是想要赶在将军出门前给他送行,但现下发生这样的事儿,不仅两人见了尴尬,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带孝之身,给人送行,不吉利啊。
还是不去的好,不去的好。
「姑娘啊,你还想着那个周泰将军做什麽?没心没肝的,居然这样伤害你。」陪着她从孙家一路走来的采亭对映彤是了解的,也曾经给楚嬛、巧心两人接过手的她,同样清楚映彤有多麽不想回忆起这事儿,是以,在这儿照顾她也好,以前在孙家也罢,她们众ㄚ鬟对这事情是能避则避,哪里敢再触碰到映彤姑娘心头那根弦?
可这周泰将军恁的冷酷,明明知道映彤姑娘无辜,只是问问,谁知道那是禁忌啊?居然出口伤人,采亭越想越气。
「采亭姑娘,这样说可就冤枉了我家主子啦!」出乎两人预料的,周霖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而後只见他大剌剌的走进内室,手上还端着漆盘,「唉呀,映彤姑娘总算醒了啊,那正好,姑娘肚子也该饿了,瞧我给你送吃的来。」他笑嘻嘻的把盘子给搁在桌上。
「谁叫你进来的!」哼,这个周霖笑给谁看啊?采亭见着他也没给他好脸色。
「我是这间府上的总管,我哪里去不得?」周霖也火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凶人是怎样?「更何况看清楚了,我是给映彤姑娘送吃的来的,顺便来关心关心,你以为我吃饱没事干,喜欢闯人家闺房啊!」
「你……哼,你跟你们家那个主子一样,都不是好人。」采亭握紧拳头,现下映彤姑娘可禁不起一再刺激,万一这个周霖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眼怎办?
「是啊,那像你这样随便开口骂人就是好人了?」他也哼。
「你……」采亭站起身子,跟周霖同高的她正想开骂,听见映彤轻咳,她赶忙回头,拍抚着映彤那纤巧的背,「姑娘,身子还好吗?」这样不行啊,看映彤咳得如此严重,不再请一趟大夫恐怕没办法了。
「还好,给茶水呛着。」映彤淡淡浅笑,她说了个小谎,料准采亭会先来关心她,顺便制止他们继续吵下去。
「大姑娘我不跟你计较,东西放着吧,我自会伺候映彤姑娘,你可以走了。」采亭拍着映彤,顺便对周霖指使着,现下她对这对主仆可是反感到极点。
「要走也是映彤姑娘叫我走我才离开,你跟我抬什麽身分?省省吧你!」他是总管耶,而她只能说是外聘的ㄚ鬟,哪里有这个资格跟他大小声。
「好了,公子,姑娘,你们两个请别再吵了。」眼看又要开始骂第二回,映彤赶紧开口劝架,「彤……感谢你们两个关心了,采亭姑娘,」她拉过采亭的手来,「公子他打从一开始就站在彤这一边的,也没看他给彤做过什麽无礼事情来,现下又上门来给彤送餐食,彤好生感激。」她向周霖微微顶礼,周霖也赶忙回礼,「论理,采亭姑娘是不该责骂公子的。」
「我……」采亭欲言又止,只是在接触到周霖那副神气表情,又是一阵怒火中烧。
「好了,公子啊,」她转向朝采亭挑衅的周霖,「做个男子理当气度恢弘些,采亭姑娘或有不对,可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不回嘴,采亭姑娘跟你也吵不起来啊。」她润了润唇,「孔老夫子不是说过吗?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就请你别跟我们这些女子计较了。」
此语明着自贬,可实际上却是指着他气度不够了,周霖摸摸鼻子,是啊,他从来没伤害映彤姑娘,可有得是理,哪需要跟采亭拌嘴呢?「小的受教了。」他朝映彤拱了拱手。
采亭向周霖皱了皱鼻,映彤笑着拍了拍她,「好了,姑娘别再为难公子了,倒显得我们女人家不够厚道。」
这两个人啊,都比她大一岁,可还像个孩子似的,爱在口头上争胜,搞到後头还是需要映彤缓颊;一番言语顿时有效的让两人噤声,映彤总算能够让耳根子清静清静。
「姑娘,你该也饿了吧?小的吩咐厨娘给你做几道清淡的甜点清粥,垫垫胃。」周霖随即想到要紧事儿,赶紧给映彤奉上清粥。
「谢谢公子,可是……彤吃不下呀。」映彤眨眨眸子,一双眼隐含淡淡水光,不预期的又用力咳了起来,搞得身旁两人是紧张又心疼的。
「姑娘,真的不要紧吗?」采亭将杯子端给周霖,他立刻给映彤奉上一杯茶水来,「来,喝点吧。」
「小的看,还是给姑娘请大夫再来看看。」周霖撩开衣摆就想去请去。
「别,彤知道……」喝了一口水,赶紧要周霖回来,她难过的开口,「彤自己知道问题……出在哪。」她一脸哀凄的,拿出怀里那根木簪子,搁在心口,泪花也跟着扑簌簌的掉了下来。
「姑娘!」两人心疼的上前去,采亭赶忙拿起巾帕给映彤擦泪,碰巧映彤又咳了起,连同昨晚吃的那些东西,还有酒液,全给吐了出来,周霖机警,赶紧拿痰盂来拾,才免得弄了一身腥。
吐过一回,顿觉舒服些的映彤向两人称谢,「不请来不行啊,瞧你,又哭又吐的,东西也不肯吃ㄧ点吗?身子受不住的啊。」采亭柔声相劝,至少先安抚下映彤的情绪才好。
「彤只是伤心,大夫帮不上忙的……」撑着虚软的身子,映彤倚靠在采亭身上,稍微喘息。
采亭听了,白了周霖一眼,这回两人都没开口,而他也只是无奈的耸耸肩。
「不知将军昨夜,怎会发这麽大的火呢?公子,你要是知道些什麽,还烦请告诉映彤,彤知道了,下次在将军面前……咳,就不会再犯的。」
「哎,小的也正为此事而来,其实,映彤姑娘,别看我家主子现在这麽风光的样子,他啊……」周霖敛起笑容,抹了抹脸,「他也是个可怜人,跟姑娘你差不多。」
她心头打了个突,软嫩芳唇这才开了,「果然……将军他也……」一手握着巾帕,映彤低头思索,发丝微乱的她,看上去,荏弱堪怜。
「说到底大家都是同一个样的嘛。」采亭指了指自己,「姑娘,我们孙家跟着将军六个ㄚ鬟,每个都有一段不好的过去呢。」
望着窗子,采亭悠悠开口,「绣云原是富贵人家出身,她的家父却因某次出外经商,遭强盗杀人越货,无家可归,最後给将军收留了。
「巧心原是在酒楼卖艺,将军心生疼惜,带回府上的;楚嬛她……她是个孤儿,打小就跟着将军的;算来我的运气还好一点,我打小给我师傅收养,教我武功,後来在战场上巧遇将军,便跟在将军身旁;至於那对姐妹花,」采亭微微笑着,伯符六ㄚ鬟年纪最小,也是唯一一对孪生姐妹花,古灵精怪,可爱的紧呢,「欢欢跟喜喜她们两个人啊,是打小家境不好,爹娘将两人卖到孙家里当ㄚ鬟的。」每个人都有些说不出口的一些往事,她们这六个人每个都有,不过最後还不是大家高高兴兴的聚在一起,情同姊妹?说到她们,采亭还真有点想念起还在孙家的姊妹们呢。
「哇!你们六ㄚ鬟还真是悲惨啊,孙将军也真会挑,专挑你们这些可怜人来当ㄚ鬟?」带点玩笑意味的,周霖张大嘴巴,故意夸张的喊。
「你找死啊!」采亭抡起拳头,正要起身时,突然感受到右肩的重量,这才想起映彤还躺在她身上歇息呢,她悻悻然的坐回床榻,「周霖,这笔帐给我记住,本姑娘总有一天要让你好看。」她的武功虽然不敢说顶好,可是经过小时後师傅的教诲,再加上後来将军的提点,她没道理动不了眼前这可恶的男人!
周霖原本还以为她会整个人扑上来,早就紮稳马步等她,见她又坐回床榻,他笑了笑,「采亭,别这样,前言戏之耳,别当真。」他放下双掌,「我啊,也是孤儿,在还没给将军救起之前,我还是街头上拐骗行抢的乞儿呢。」真不晓得这是什麽际遇,原来现在站在这块地上的,小时候都不怎麽好过。
这还真是伤心往事集散地呀!周霖暗自咋舌。
「哼,你以为端出你以前的往事我就会放过你?想得美。」采亭还是气呼呼的,一双耳坠子晃呀晃的,「还有,不准叫本姑娘芳名。」她指着他,重重警告。
「真要对上,谁胜谁败也还不一定……」周霖气势上是矮了一截,可不服输的他,摸摸鼻子,也不让采亭专美於前。
他也是给幼平一手调教出来的,当年幼平救了他的刀,现在已经是他的佩刀,真要亮出真功夫,两人只怕还是伯仲之间吧。
「你!」采亭拍案,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
「好了好了……」映彤拉起采亭的手,「别吵了,既然我们皆是同病相怜,那又为何彼此互动干戈?公子,你过来一下可好?」她朝周霖招招手。
「姑娘有何吩咐?」周霖皱起眉来,虽然眼前的采亭还是瞪他瞪得死紧,可是看在映彤的分上,他还是乖乖的走近,只见映彤同样牵起他的手来,两人顿时意识到映彤想做什麽,「姑娘!」他们不约而同的想甩开映彤的箝制,可是碍於映彤的骨子差,万一伤了她该怎麽办?
「握手言和吧。」映彤看着两人,而後让他们两人的手相碰,「短时间之内,彤只怕还没办法搬出这间府上,你们两个总是要见面的,就当作是卖给彤一个面子,可好?」那双美丽而又带点祈求意味的眼正轮流看着他们俩,她的口吻很温柔,动作更是软如棉,却令同样习武的两个人挣脱不开。
映彤放开两人,他们立刻收回自己的手,感觉像是被烫着了一样,互看着对方。
一旁看着的她弯开浅笑来,轻咳了几声,拉回两人思绪,「公子,现下,可以请你给彤说说,将军的一些事情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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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幼平离开皖城,也已经有十几天了,寻找着可供栖身之所的映彤,在连日这般寻找,以及周霖、孙家的帮忙之下,似乎也已经有了些眉目。
「彤只有一个人,只要可以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安顿下,以秋家留下来给彤的家产,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彤就算是躺着,每天也还是有花不尽的铜钱呢。」映彤拨着细柔发丝,含笑着说。
这就简单啦!要找个清静又还算方便的地方,交给他周霖就没错,还可以顺便给映彤打点下人、聘总管、布置厅堂、家具等,眼看一个可以好好安顿下的家就快要完成了。
「采亭,跟着彤一起过来可好?」後来跟采亭越来越熟的她,自然的,两人以名相称,映彤本来就没有什麽千金小姐的架子。「如果想回孙家去看看绣云姑娘她们,也一切随心,彤只希望你可以陪在彤身旁说些体己话。」
原本有些犹豫的采亭,在听见这样优越的条件,以及禁不起映彤一再的温柔恳求之後,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就当映彤心想这或许就是寄住在这里的最後几夜时,一大清早,一件从军中传来的急件,同时震撼了乔、孙两家,还有,她。
「报!」一个身材瘦小,骑着快马,像是从远地里赶来的士兵,大声的向幼平府上叩门。
映彤跟周霖一同互看一眼,据那个士兵传来的急令上写着,这……居然是给她的急令?
捧着手上原本放在士兵怀里的,还热烫的急令,没见过这种阵仗的映彤一时也慌了手脚,「公、公子,这是?」她转向身旁的周霖求救。
周霖凑过来看看上面的字迹,「啊,这是主子写的。」看到那手熟悉,虽然力道苍劲,但却十分难看,难以忘怀的丑字之後,他很肯定,这是幼平传来的。
「是吗?」映彤澄澈的水眸中还是有着淡淡怀疑,看着手上的急军令,她咬咬唇,拆开弥封,摊开书信阅读起来。
「夫人有难,速来前线照料……」就这十个字,让眼前这位士兵连夜兼程,赶死了几匹马儿?
「凝香!是凝香!」将书信掩上,映彤惊叫出声,「这位大哥,凝香她……她怎麽样了?」她拉着单膝跪着的士兵,光写个「夫人有难」她怎麽知道凝香如何了呢?
「夫人她……听说是给敌兵给刺伤了,刺中腹间的样子。」传令的士兵努力想着当时听见的消息。
「什麽!少夫人……那少夫人究竟有没有事?」采亭听闻了消息赶来前厅,就听到此语,敬爱凝香的她自是心急如焚。
士兵被眼前两个美丽女子搞得头眼昏花,「小的只知道这麽多啊!」拜托别再摇了!
「那现下就是要让映彤姑娘赶去前线照料是吧?」还能力持镇定的周霖立刻吩咐下人去备马车,总不能要映彤姑娘也跟着驾马去吧?「采亭、采亭?别哭了!」他一把拉过一向与他针锋相对、互看不顺眼的女人,此刻却因那个远在百里外的夫人而哭得泪涟涟,「快去帮姑娘收拾细软,姑娘要过去前线,不能什麽都没带。」
「你……你指使我……」掏出巾帕,采亭边哭,还不忘跟周霖计较。
这女人……周霖翻了翻白眼,「快点,为了你的少夫人,映彤姑娘的凝香好,你还是快点去帮姑娘收拾。」什麽时候了还跟他计较这个?
采亭边哭边跑进内室,帮映彤收拾细软去。
「公子,府上……府上有没有马车……」映彤也是梨花带泪,可哭起来,唉呀,就是比那个采亭好看的多……「彤、彤一定要赶紧去才可以。」紧按住自己的左腕,那道伤疤是她之前因伤心过度想不开,而留下的。
「这位大哥,这消息除了我们这里之外,还有哪些地方要去?」只赶来这里跟他们说也太古怪了。
「还有周瑜将军府上、乔玄公府上跟主公府上。」士兵拱手回答。
「只怕去周瑜将军府上也是为了要告诉周夫人这消息的吧?」周霖脑筋动得极快,随即想到周瑜将军夫人,不正是那位乔凝嫣?正是乔凝香的妹子啊。
正巧采亭飞快收拾着细软,回到主厅堂,「你怎麽多准备了一包?」不是跟她说只要准备映彤姑娘的就好了吗?
「少夫人有难我当然也要去!」采亭手拿着两包细软,还有一把她用惯了的细剑,摆明了就是要跟着映彤一起去。
「你凑什麽热闹啊你!越多人越难赶路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主子传来的急令,只有让映彤姑娘一个人前去,你要硬跟,到了军营,将军手谕没你的名字,你就吃闭门羹了!」周霖拍拍她的肩膀,「让姑娘一个人去就好,照顾病人这种事情,也不是人多就好办事,你还是乖乖待在这里等姑娘的消息吧。」
一向笑嘻嘻不正经,只会跟她斗嘴的周霖,难得有这麽沉稳的举动与想法,采亭窒了窒,有些不惯,「可是……映彤她不会武功,我好歹也要随身去保护她才是……」她据理力争,总还是希望可以跟去看看情况。
「有这位大哥在,你怕什麽啊?」周霖向她伸出手来,指着眼前的士兵,「交给他,你可以放心。」而後对那位士兵挑了挑眉,「这位大哥,你会好好照顾我们的映彤姑娘,不会让他有任何一点闪失的吧?啊?」他笑嘻嘻的走近他,「动作轻柔」的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
「欸,欸,这、这当然……」受到眼前笑面虎威胁的他当然只能微笑称是,他不会让这位美姑娘有任何闪失,更不会对她乱来,他发誓,行了吧?可以不要再用这麽恐怖的眼看他了嘛!
「瞧?」周霖回头对采亭一笑,手劲增加几分,算得上是对这位士兵的警告。
「好了,采亭,彤知道你也担心凝香,可公子说的也有理,太多人上路,是也不好行事,你就安心的让我一个人去吧?」抹了抹泪痕的映彤朝她保证,「彤到那里,一定会立刻捎信回来让你知道情况。」
「好,你可别忘了这句话哦。」采亭破涕为笑,随手抹了抹脸,而後将映彤的细软交到她手上,「快上路吧,这位军爷,就拜托你了。」她朝那位士兵点点头。
乘上马车,「好了,你们就别送了。」映彤撩开帘子,探出头来,朝站在朱门外送行的两人说着。
「路上小心,可记得天寒加件衣裳。」采亭咬咬唇,还不忘叮咛这个已经情同姊妹的姑娘家,「还有,别顾着赶路而操坏了身子,知道吗?」
映彤浅笑点头,「彤知道。」而後朝等待已久的士兵,柔声提点,「军爷,可以上路了。」
士兵点头,「姑娘,坐稳了。」轻拉缰绳,马匹缓缓向前,马车微微晃动起来,让映彤感到有些不适,可随即就习惯了。
「映彤!」采亭依依不舍的朝马车大喊,「要记得写信回来哟!」
映彤探出车窗,朝她挥了挥手,算是回答。
采亭也向她招手,目送马车缓缓离去,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你怎麽又哭了?」周霖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瞥见那张美丽俏颜上又滑下泪痕,不知怎地,心头竟泛起些许疼惜?
「我担心呀。」掏出巾帕,也不怕丢脸的她就站在街上继续哭她的。
「担心映彤姑娘,还是你的少夫人?」周霖摸摸自己光洁的下巴。
采亭白了他一眼,「都有。」一个是她敬爱的好主子,另一个也是主子,可是更像姊妹,她两个都放不下。
「傻瓜。」周霖朝她扬起唇来,比她高了半个头的他,抬起手来,轻轻的拍了拍她的颊,「映彤姑娘懂得照顾自己的,夫人吉人天相,一定也会没事的,你担心什麽劲儿啊?」
长年练刀的手布满了厚茧,有些粗糙,摩挲着她细嫩脸庞,有些刺痛有些麻,「你又知道了?」采亭不以为然。
「我们这些旁人当然只能这样子想,难道你要往坏的方面去想?」周霖快速的反问,让眼前的女人说不出话来。
采亭顿时忘了伤心,吸了吸鼻子,「也、也对。」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这家伙说的,的确是挺有道理的。
「所以,等映彤姑娘捎信回来报告好消息吧。」他转身回府,将采亭抛在脑後。
「嗯。」采亭再度望了望马车消失的方向,而後提起裙摆,踏上石阶。
「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走在她前头的周霖没回过头来,背对着她说。
「什麽事?」采亭噘唇,照着他的意思反问了。
只见背对着她的男人语带笑意,「你哭起来比你生气的时候可爱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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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彤的马车并没有立刻离开皖城,而是陆续到了公瑾府上、乔府以及孙家,去报告这个刻不容缓的消息,而後在两方家长千叮咛万嘱咐的情况之下,映彤跟凝嫣两人一同踏上旅途,连夜兼程,莫不就是希望早点到达远在前线的牛渚城。
终於,赶了几天,一座小小的城池映入眼帘,牛渚城总算到了。
外头正刮着阵阵寒风,映彤边叫身旁那仍然睡眼惺忪的凝嫣起来,一边打开帘子朝外探看,外头大群的士兵正架着营帐,在寒风中生火煮饭,看上去委实辛苦。
这就是军旅生活吧?没亲眼见过的她,还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有多辛苦,从小就生长在大户人家的她,虽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子,可是也从未真正吃过苦,除了……这次至亲遇害之外,她的生活一直平顺着的。
看见眼前士兵们生活种种,她很自然的想起了那个唤她前来此处的那个男人,透过外头淡淡营火,她掏出那日接过的军令,上头写着短短的十个大字;已经从周霖那里大概晓得一些有关於他的事情的她,不禁要问,他是从什麽时候就开始过这般辛苦生活的?究竟是做了多少努力,才爬到今日一军之将的位子?
若论起遭遇,她们两人半斤八两,可若是真要比起身世,她,已经比他好过许许多多了。
将信收入怀里,拉开帘子往前头探看,看见了一座小小的城楼,而两个男人,正冒着风霜,站在那里迎接着。
「啊,那是周瑜将军。」映彤朝身旁的凝嫣轻唤,而後将视线转向另外一个,高大沉静的影子,那是幼平。
「啊?夫君?」凝嫣一下子精神全来了,「真的是耶!」马车停在两人眼前,惦念着夫君几天的凝嫣早已经迫不及待的想投入公瑾怀抱。
映彤看着这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心底好生羡慕,而後见凝嫣给公瑾抱下马车,她才轻柔的拨开帘子出了马车,原想自己跳下车子,但离地面实在有些高度,再加上马儿正不停的踱步着,让她萌生退意。
幼平冷冷的看着眼前想下车,却又不敢直接跳下的女人,在接触到她求救的眼神时,心底没来由的打了个突。
他们两个自那晚分开之後,隔了好多好多天未再说上一句话,即使在跟公瑾一同出门来迎接她们之前,他早就不晓得为眼前的这一幕做过多少次心理准备,心里自是也会想过,自己该用什麽脸色迎接她,该跟她说哪些话?
可就当那个人站在他的眼前时,他的脑子又是一阵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麽,该做些什麽,是因为之前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的场面使然,可也有一部分,是他想对她说的话,很多很多,却不知该怎麽表达起。
他淡淡的再望了那对相谈甚欢的夫妻一眼,而後迈开脚步,朝马车走去,没来得及细想,他的手立刻做出反应,环住她的纤腰,而後一把将她带到地上来。
映彤只觉得一只粗壮的手臂朝她袭来,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身子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啊……」她淡淡惊呼,纤足立刻踩踏到结实的地面,还没站稳的她就这样扑进他的胸怀里,「将军……」惊魂未定的她仰头,看不见眼前男人的表情,可是他此举,着实吓到了她。
「快进屋子。」他没低头看她,事实上也是不知道要怎麽面对她,只能用淡淡的语调来略作掩饰。
映彤一双细软柔荑搁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想与他拉开些距离,可腰际上那只粗壮手臂却紧抱着她不放,她努了努唇,「彤不晓得凝香在哪,还需将军带路,还有……这样子彤怎麽进屋?」软唇轻逸出一口气来,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的手臂。
幼平微微一楞,分不清楚自己下意识不放开她究竟为何,而後扬起披风,维持着原本的动作,带身旁的小女人进屋。
他高了她快三个头,当初他就是拿这个欺负她的,现下又忘了?他跨开长腿没走两步路,怀里的小女人立刻探出素手来拉他衣角,「将军慢些,您太高了,彤,跟不上。」她唇畔化开笑来,在接触到他冷然眼神之後,似乎约略的,察觉了他的想法。
敢情这个男人是在紧张?是了,听周霖公子对她说过,之所以会由他告诉将军以前的一些事情,主要还是要让眼前的他先允诺了呢。
他拙於表达感情,既然如此,那就由她先跨出第一步吧。
幼平看见她的笑容,没来由的,心底由方才的紧张无措,到现在稍微宁定了些,脚步也迅速放缓了下,依着她绵密步调,慢慢的,往大门走去。
城楼小虽小,可装饰的还挺不马虎,一旁的吊灯,以及回廊上的木料、屋檐装饰等都算挺讲究,可惜……有些崩坏的地方像是遭到火焚,稍微破坏了原本完整的外观。
映彤抬眼稍微打量了一番,提裙跨开门槛,动作柔美优雅,「将军,凝香她……怎麽样了?」接触到不同於外头的冷寒空气,里头温暖让她感到舒服些,她立刻想起此行的目的。
幼平指着左手边,映彤跟着他移动脚步,「夫人很好。」
「那她醒了吗?」即使听他如此说,她还是无法放心,一想到那个军爷他传来的消息,凝香给人刺中腹侧,万一……一个弄不好,那不是……映彤不敢继续想下去。
「你可以自己看看。」幼平再度放缓脚步,指了指脚底下,从内室踏入回廊,寒风再度迎面扑来,映彤缩了缩身子,已经穿上几件棉袄的她,还是觉得有些冷寒,而後小心的踏上回廊阶。
没漏掉她动作的幼平,将手臂更收得紧些;映彤睁大杏眸,男人的手臂像是烙铁一般,热度透过好几层衣料,传给她温暖。
她这才再次注意到,两人的举动,似乎,太亲密了些?「将军……彤、彤自己可以走的。」她想挣脱也挣脱不开,只好有求於身旁的男人。
不知道是声音太细小,还是他故意的,总之他没有放开她,往前走了一段,巧妙的利用身形挡住冷风,而後下了回廊,「就是这里了。」
他的话语有效的让她的注意力再度回到凝香身上,她咬唇看了他一眼,双手迟疑的搁上门把,而後,像是鼓足了勇气,用力的推开房门。
看过仍处於昏睡中的凝香,也问过那位军医,大概知晓怎麽照顾她之後,夜也深了,她跟凝嫣赶了好几天的路,是也累了,她拿着细软,得知凝香安然之後,几天来紧绷的心情总算放了下,可,现在她遇上了一个很急迫的问题。
她今晚该睡哪?
凝嫣不担心,她可以跟她的亲亲夫君一起,可她呢?想找个人来问问,却又不知道要问谁,更何况,有权力分配这些的人,是也不多。
秀气的打了一个呵欠,方才凝嫣在车上还靠着她睡过一会儿,因此精神尚佳,可她不同,一直醒着的她,或许累到沾上枕头就睡熟了吧?
坐在床沿,看着凝香那苍白脸庞,映彤双手环抱,呼出轻浅而规律的气息,就这样打算陪着凝香将就一晚。
是睡熟了,是以,没注意,一个男人冒着寒风从军营里折了回来,看见已经熟睡了的她,解下身上披风,披在她身上给她保暖,而後,抱起纤细轻盈的她,走出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