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幼平的厢房到还留着几扇窗子洞开着,外头可以看见树叶几欲掉光的几枝树梢,北风正呼呼地吹着,透过大开的窗子,进入了房内,将烛火吹得摇摇晃晃,大有熄灭之势。
除了风声之外,还可以听见几名家丁在外头,冒着寒冷风雨,拿着竹帚扫着几片落叶,划过地面的声响。
里头端坐在床上,任由黑发四散,中衣微微敞开,露出那片黝黑精壮的胸膛,正半敛着眼,不顾寒冷,就在里头运气调息起来。
「主子。」敲了敲门,周霖没得到他答覆,便迳自推扉而入,不是凭着他在府上的地位,而是对於幼平的了解,知道他这个时辰,平时没事,铁定在里头调息内力,无暇答话,这才自己开门进房。
「小的给你端洗澡水来了。」周霖对床上正在运气着的幼平点了点头,知道主子会意之後,而後朝後面两名家丁招了招手,後头的两人立刻将一桶微温,几乎到达冷寒地步的水给抬进来,「就放这儿。」周霖指着外头空地,而後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辛苦了,赏给你们,下去休息吧。」从後院的井将水打捞上,烧水,而後抬水,全由两人负责,自是需厚待些。
「谢谢总管。」两人领了钱连忙称谢,抹了抹汗,便出了门,顺道将房门带上。
幼平深深的,将体内气息吐出,将气运过全身三周的他,这才停下动作,睁开眼睛,「主子,让小的来伺候您沐浴吧。」周霖贴心的将窗子关上几扇,重新将房间的灯火点燃。
刚刚窗子虽然洞开,可是运过气之後,他的身上居然还是泛出点点细汗来,「嗯。」他解下衣裳,丢给周霖,而後跨开长腿,一把将身子沉入微寒的清水之中,放松的闭上眼来。
「主子,後天大早,就要出征了吧。」对於日子,跟在他身旁的周霖可必须记得清楚。
「嗯。」他点头,接过周霖递来的巾子,掬起水来,抹上他那棱角分明的脸庞。
在别人眼中,他的脸并不算特别俊帅,可那深邃的眼,以及那有如斧凿出的鼻梁,搭上他那薄而平整的宽唇,倒也是端端正正,引来姑娘家侧目;只要他肯开口笑笑。
可惜,不知发生了什麽事情,夺走了他的笑容……周霖看着眼前的幼平,对於这个对他与映彤同样,有着救命之恩,甚至养育之情,如兄亦如父的幼平,在看见他这几年来,身旁的几位将军都已个个成家立业,只有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只怕是以前的事情,仍然没有令他忘怀吧?
「我说过。」幼平冷瞪他一眼,同样姓周,但他与周霖,全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恰巧救了他,而周霖在给他救起之前,只不过是个与乞儿争食,沦落街头的可怜孩儿,救了他之後,理所当然,跟着他姓。
「别用那眼神看我。」精壮结实的手臂一抬,倚着巨大木桶边缘,他冷冷的,给周霖一记警告。
「主子,小的也没其他意思嘛。」摸摸鼻子,打小的生活经验,让他极为懂得察言观色,那跟映彤的天生敏锐不同;是他先前赖以求生的技能。
「我给你刷背,来,刷背。」接过他手上巾帕的周霖笑嘻嘻的蒙混过之前那不敬的眼神,幼平从不喜欢别人用一种深思、同情的眼神看他,一个弄不好,搞不好他今生,就别想再见到光明。
只是纯粹提点他,没想过伤他的幼平,化去身上戾气,让周霖给他服务。
「主子啊,小的昨天给你看过了,你的衣袍大多都穿了好些年了,也都旧了、破了,是不是该给你多裁几件的好?」
「嗯。」幼平轻应,这种事情他一向不管,就连他的俸禄,也都交给周霖管理,丝毫不过问,不仅是他信任周霖,也是因为,他压根儿也不想管,只要周霖能照着他的意思,不出差错的把府上打理的乾净,让他有得吃有得穿,他不在意让周霖继续管下去。
「旧的别丢。」他扬起一指,特别指着那件放在案上,已经又旧又破,甚至还挺不合身的那件衣裳。
「小的知道。」看着那件衣裳,不用他说,自己就算有十条命,也不敢去动那件,对他意义非凡的衣裳。
况且不只对他,就连自己,也对那件衣裳印象深刻。
抢过一摊小贩上,热腾腾的几粒包子,男孩得手後,拔腿就跑。
「好呀你!这兔崽子!前日才偷老子包子,今日又来!别跑!」小贩将布巾甩上肩膀,已经早有防备的他,抓起一旁卖菜老丈的扁担,几个箭步追上,毫不留情的击中那男孩的肩膀,男孩痛得大喊出声,饿了几日,脚步不稳的颠踬几步,而後重重的摔在布满尘土的大街上。
好饿,口内尝到几分腥甜,只怕是摔断了牙,满口鲜血的他,拾起地上已经沾了土的几粒包子,想也不想的,一口塞进嘴里咀嚼,包子的香味与肉的鲜美,顿时化了开来;尽管还嚼到了几粒沙子,但对於一个已经饿过头的孩子,不管怎样都好吃。
「给我吐出来!」小贩举步上前,毫不客气的拍上他的颈子,让男孩登时呛咳了几声,「还吃?没钱还敢偷吃东西,要不要脸啊你!」怒极的小贩一脚踏上自己做的包子,没几下踩成烂泥,就在男孩的面前。
小贩的盛怒与跌在地上的可怜孩子,迅速引来其他路人围观,「各位乡亲,你们给我评评理来!」为了端正自己的行为,他大声哟喝,「这小子,已经偷了我的包子不下三次啦!今日要是不给他一点教训,往後不知道这小子还会干上什麽勾当呢,你们说是不是啊!」
「唉呀,林兄,这家伙也偷过我东西啊!」烧饼小贩认出了趴在地上,口含鲜血,一脸尘土的男孩,「今日请你给我教训教训他!」
「看你做过多少坏事儿?」小贩一把拽住他的头发,「来,不是要吃吗?吃啊!」他指着地上已经给他踩烂的包子,狠狠的将男孩的脸压到地上去。
男孩受辱的流下泪来,手肘撑在地上,想抬起头来,可上头的人再度施压,将他重重压回地面,早已沾满尘土的包子糊上自己的脸,和着血,看上去煞是可怜。
「好了吧!这位小哥都已经成了这副德性,还欺负人家?」一旁卖菜老丈看不下去,出来给地上的男孩说句公道话。
「老丈人,话可不能这麽说,是他先错在先,他不错,我哪里需要花上力气来教训他,您说是不是啊?」小贩挥了挥手,「今日铁定给你牢牢记住,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他举起扁担,正欲往地上的男孩招呼过去时,一把弧刀飞快的介入,将那力道十足的扁担一把格挡起来。
小贩怒甚的看着来人,只见一个模样十分年轻,约莫十三、四岁的小哥,可身材已长得十分高大;只见他一手拿着弧刀横将过来,轻而易举的挡下这击。
地上的男孩早已闭上眼来,准备承受这一击,可预料中的痛楚却没传到背上,听见一声铁般碰撞的声响,他好奇的睁开眼,只见一双黑鞋就这样搁在他眼前,而鞋的主人,他抬眼看,顶头烈日模糊了那人的脸庞,他只知道他穿着一身茶色大袍,好高好高。
「小哥,您高抬贵手,别来管这闲事。」小贩握着扁担,看见他手上那把刀之後,模样顿时客气起来。
周泰缓缓的收回刀,看着地上的男孩,以及早已烂掉了的包子,刚才在离这街上最近的一家酒楼喝酒的他,目睹了整件事情的过程。
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的,他不能袖手旁观。「多少钱?」周泰直截了当,淡淡的朝小贩开口。
「小哥,您的意思?」小贩一头雾水,这般言简意赅,他还听不太懂咧。
周泰指了指地上烂掉的包子,「多少钱。」
明白他是想替这男孩付帐的小贩顿时神气起来,「哦,这个啊,他偷了我三次包子,而这包子呢,可是我精心去做的,当然是……」
没心情听他废话的周泰冷下脸来,一把将矮他一截的小贩抓到胸前,目光森冷的看着他,「多、少、钱?」他可没耐心的很,别让他说超过四次。
「十、十文……」小贩吓得连尿都出来了,讨饶的模样跟方才的恶行恶状,截然不同。
周泰冷哼,丢给小贩十文钱,而後一把抓起地上沾满泥尘的男孩,就这样扬长而去。
「哼,你救我干啥……我压根儿,压根儿就不奢望你救!」满脸尘土血污的小男孩躁动着,想挣脱抓在衣领後头的那只手,可无奈饿了多天,加上此人手劲刚猛,他根本就逃脱不了。
周泰没有回答他,只是提着他再度回到先前喝酒的酒楼,再叫上一盘熟牛肉,端到男孩的面前,也没多说,还是照喝他的酒。
饥肠辘辘的男孩看见眼前香喷喷、嫩呼呼的熟牛肉,早已饿得发慌的他,只见唇间口水不断的流下来,要不是之前那些放话,而他又拉不下面子,他早就一把抓起盘子,将眼前的美食全吞下肚了。
「我……」可是真的好饿……男孩看着眼前像是大他没几岁,可身材已十分高大的人,「这是给我的?」他指着眼前的熟牛肉,努力克制,不使自己的口水泛滥成灾,故作镇定的问。
周泰只是微微抬起一眉,瞪了他一眼,摆明「要吃请便」的表情,在街上与乞儿打滚多年的他,早已懂得察言观色,毫不客气的捏起牛肉,也不管烫,大口大口的吃起。
唔!是他要我吃的,可不是我向他讨。男孩心中这样说服自己。
吃得太快,噎着的他,忙不迭的拿起一旁的杯子,斟起茶来喝着,一点也不客气。
待他吃饱喝足,周泰看着眼前的他,放下酒杯来,「名字。」
男孩打着饱嗝,听见坐在对面的他说出这两个字,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啥?」
「名字。」他惜字如金,一个字也不愿多。
名字?哦,他懂了,刚才的小贩给他一个提醒,对上这男人,绝对不要让他说太多次同样的话,「我没有名字啊!打小我就是个孤儿,给一群乞儿养大的。」
「嗯。」周泰淡淡敛眼,继续喝他的烧刀子。
就这样啊?「嗯……大爷,您平常都这样话少?」眼前的人好说给他像样的一顿饭,男孩处事可是很圆融的,立刻加上敬语。
他点头,酒杯告罄,他把玩着,虽然读过几年书,可也仅止於会看会写,自认腹中没有多少文墨的自己,自是取不来什麽有意境的名儿。
「霖,你,就叫霖。」周泰想了想,随意的,给他取了一个他自认为好看简单又好叫的名字。
「林?哪个林?」男孩偏着颊,一脸疑惑,这大爷究竟打什麽主意?还给他起名?
周泰在桌上用指画着,男孩看也不看,挥着手,一只腿大剌剌的踏坐在凳子上,「行了,大爷!我又不认得字!就依你叫林吧。」
「我,周泰。」周泰指着自己,「你跟我姓。」
「行了行了!周泰林是吧!随你怎麽叫都成!」他对这事儿实在没兴趣。
周泰没去纠正他的错误,拿起弧刀,迳自走出酒楼,「你,从今以後就跟着我。」
那套衣裳,就是当日幼平出手救他,穿的衣裳。
因此,那件衣裳早已是他们主仆俩的珍贵宝物,不管怎样都不能丢。
「对了,主子,小的想问你一件事情。」周霖将巾帕递给幼平,朝他丢出一个疑问。
幼平睐他一眼,而後继续洗自己的澡。
「嘿嘿,不愧是主子,快人快语。」快到连嘴巴都不用动,「那小的就问啦,主子啊。」周霖笑得实在是非常的不怀好意。「你……」
「你为什麽给映彤姑娘住在那里啊?」
那个院落,可不只是清静这点而已,对於幼平,还有几分不同於其他院落的意思。
明明府上院子还这麽多,为什麽就挑上这麽特别的一间呢?
「不知道。」快人快语,幼平飞快而且老实的回答,而且他想这个问题,周霖应该是知道答案,不然当初在带她进来院落的时候,周霖明明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却还是知道要带她去那里?
「那还有谁知道?」那庭院里面的叶子是故意留下不扫的,跟其他一尘不染的院子相比,那间院子显得特别,而他想映彤应该也是发现到的,只是同样不晓得幼平打什麽主意。
「你。」当初就准确的猜中他的心思,跟在他身旁近十年的周霖,还真是像极了他肚子里的蛔虫。
「冤枉啊,我只是猜测主子你会给她住那里,可是我还是很好奇理由何在耶。」周霖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後退三步。
「涮」的一声,幼平从澡盆里面站起来,结实的身躯上还留着几滴水珠,头发微湿,但仍然展现了他冷酷的男子性格,「我也不知道。」低低的说着,对於那个小女人,除了当时恶整她,给她住了最远也是最僻静的院落这个理由之外,心中对她,还有几分异样情愫,他现在还分不清楚,不过就他原意,大概是不想见到她吧。
还有些什麽理由呢……周霖这句问话,紮实的弄乱了他啊。
「好啦,主子,穿上衣裳再想。」这样招摇,就算他不怕冷,周霖还怕自己长针眼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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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平,兵粮跟马匹,在行军的时候,就请你多照料些。」公瑾在自己的营帐里,向众人宣告行军时每个人该负责的部份。
「是。」现下主公不在,军中大小事情全都交给握有主公谕令的周瑜将军负责,虽是暂代,可其实平时主公最为看重的,也是这位同僚兼好友,而他们这些人也自是对公瑾心服口服。
「公覆,运送投石车等兵器的任务,就委托你了。」
黄盖拍腿,「小周郎啊,不是说我爱抱怨,怎麽每次都给我这棘手差事……」
公瑾浅笑,黄盖这话也不是拒绝、抱怨,纯粹就是念念罢了,他也听得习惯,不去多理,「子义,前军由你我一同压阵。」将这件重要任务让他与自己一同担当,还是为了让底下众将明白,子义的的确确已经是自家人。
「末将领命。」恭敬的拱手,太史子义怎不知道公瑾用心?心底对孙策、周瑜两人又多敬佩几分。
「对了,小周郎啊,主公现下状况怎样啦?」黄盖直肠子,就是藏不住话,这些天来每次议事,他每次都问。
「放心,主公他很好,现下还在乔家忙着,我已经派人去打探过许多回,现下没事了。」今儿个一早才听说,凝香当着众人的面,将伯符一把抱到自己的闺房里去照料着呢。
想到这个他还不免好奇,想看看那个结实健壮的伯符,给纤细修长的凝香抱在怀里的模样,说多不搭就有多不搭;公瑾思及此,薄唇也不免淡淡扬起。
「小周郎,你笑有点诡异啊?」
「没的事、没的事,黄盖将军你别多猜。」公瑾摆了摆手,要是让伯符知道他将这件事情给说出口来,只怕还不拿勾棍朝他招呼过来不成?
「嗯?」有鬼!
「黄盖将军……」公瑾站起身子,「好了,我想起我家那口子,行了吧?」面对黄盖的追问,他迫於无奈,只好拿凝嫣来搪塞。
让众将军去各忙各的,幼平站起身子,也想随着大家一同往外走的时候,「幼平,且慢。」抬起一掌,公瑾开口要他留下。
幼平淡淡转身,「有何吩咐?」他微微拱手,一脸平静。
「听说原本在伯符家里住的那个姑娘,就是原本你救的那位,现在到你府上去了?」公瑾淡淡向他走近,拍拍他的肩,邀他上座。
幼平不语,仅是淡淡扬起一眉,敢情这件事,他也要管?
「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聊聊。」虽然同样深知幼平性子的他知道,幼平不习惯与人多谈,可他,还是必须给他一点忠告。
顿了顿,还想细细琢磨公瑾此语意思的幼平,给公瑾半请半强迫的,给拉上位子,「来,先喝点酒。」他舀起酒来,盛到幼平面前的爵里头,「请。」
「谢过将军。」幼平拿起爵来,喝了一口酒。
也为自己斟了一些,「幼平啊……」公瑾正想朝他开口,不料外头却有探子来报,「报!」探子入了帐,单膝跪下,在看见幼平之後,迟疑了一会儿。
是他派到乔家探探情况的探子,公瑾笑着朝他招招手,唤他到跟前来,「说吧,主公怎麽样了?」
「禀将军……」探子忍着笑,在公瑾耳边咬了咬耳朵。
「这伯符啊……」公瑾拍着坐垫,扬声笑着,这伯符给凝香照顾,就连躺着的时候,都还低低的喊着凝香的名呢,这家伙总算开窍了。
而这,可都拜住在幼平家,那个映彤姑娘所赐;听他家凝嫣对他的叙述,这映彤姑娘似乎真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对了,将军,夫人还要小的向您传达一个消息……」
「我知道了,就依夫人的话去做吧。」虽然自古以来,让战场打仗的都是男人为多,可,谁言巾帼不英雄呢?
「是。」探子顶礼,随即清浅的退下了。
「夫人她?」凝香又想做些什麽了?对於此,幼平还有点兴趣。
「夫人大概会跟伯符一起过来,现在夫人正在照顾他。」可惜他家凝嫣不会武功,让她跟他一起上战场,他不放心,不然他家凝嫣可早有此意了。
放下爵,「怎麽回事?」幼平心头疑云顿生,听公瑾之言,主公身子好像出了差错。
「只是点小风寒,外加他在乔家门前久跪,体力不支所致,不碍事的。」之所以不想在众人面前宣扬,也是担心有损军威,不过他相信明儿个,伯符一定会快马赶来,他对好友有信心。
「是夫人要主公跪的?」不管如何,这件事情也太夸张了吧?幼平简直不敢相信。
「伯符他伤透了凝香的心,这样做可以得回凝香,很便宜了。」知道事情始末的公瑾喝着酒,「倒是你啊,你算算年龄,二十有三了吧?」
是啊,捡回周霖,至今日,已经十年了啊……幼平想起昨晚周霖收拾着他的旧衣时,看到一件衣裳就有一桩故事可说,这才让他想起许多往事。
已经这麽久了吗?不只是捡回周霖这事儿,离他很远,就连脸上的疤痕,也已经很久了……
「老大不小了,看看你身旁的同僚,每个都有家室了;成家立业,也是一件不可轻忽的大事,有盘算过这个问题了吗?」公瑾挑眉,想想当这些人的同僚也真累,除了忙着替伯符那边灭火,他还要抽点空来关照一下这个沉默不语、惜字如金的同僚;但是说归说,他还挺乐在其中的。
立业他想过,不然他不会跟着主公来到江东一起打天下,可是成家……拿起爵来,再喝一口,他没想过,也算是自嘲,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会看上这样的他?
看幼平迳自喝着酒,就知道他压根儿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帮伯符,所以无暇他顾?」公瑾抚着下颚,帮他找理由。
是……也不是,幼平心情很复杂,「没兴趣,对於……娶妻。」他目光有些犹疑,可吐出来的话,仍是那般冷绝。
他没预先想过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什麽样的个性,但光想到自己这样,无论成了他妻子的女人什麽个性,他想他定是手足无措,不知道怎麽跟女人相处才好;对其他人,他可以冷,反正他知道自己就可,现在能有公瑾、主公还有家中的周霖能了解他已是万幸,他不奢望再多一个能够懂得他的妻子。
是不想,也不敢想。
「真的?不想安顿?看到我跟凝嫣这样,你不羡慕?」故意说话激他,公瑾大概晓得幼平在想些什麽,或许又被往事所绑住了,也有可能对自己没有信心。
可人总是需要另一半陪伴的,就算他家的周霖跟他再好,总要成家;他们这些同僚多了解他,也无法弥补他身上的那份孤寂。
幼平望了身旁的公瑾一眼,那双带着些许揶揄的眼,以及那张薄得近乎美丽,让人羡慕的唇瓣浅浅勾起,毫不回避的对上他的,「你是需要一个妻子的。」
公瑾淡淡扬起一指,「有好姑娘就去追求吧,多开开你那惜字如金的金口,只要肯开,什麽好姑娘不会对你芳心暗许?」这是事实,幼平除了寡言之外,其於没什麽可以挑剔的。
「我跟将军不同。」他知不知道由他美周郎说这句话,很没说服力?
「没有不同。」公瑾拍拍他的肩膀,「都是男人嘛。」他眨眨眼,一绺发丝垂到额前来,白如温玉的俊美脸庞,更添几分温雅。
看他不懂,实在很想拿起古锭刀给他几记当头棒喝的公瑾,决定再给他一个明显到不行的暗示,「看到好姑娘,不要放过。」这已经是他说出来,最白话不过的一句了。
从前面的旁敲侧击,进一步引起他对另一半的想望、再来是提点要他多开金口,现在答案已经快呼之欲出了!公瑾觉得自己越来越像红娘、媒婆之流。
而幼平还是一脸茫然。
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的公瑾抹了抹脸,「我言尽於此,你好好想想吧。」再说下去,难保他不会做出误杀同僚的错事来,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看到好姑娘……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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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您回来了。」映彤今日竟然亲自出门来迎接,令回到家门的他有些不习惯。
骑在马上的他四周巡视着周霖的身影,原本该是能轻易找着,可今日,那个熟悉的位置却被映彤取代。
「啊,将军是在找公子吧?」映彤笑颜逐开,敛裙优雅的走下石阶,「公子他在忙着布置厅堂呢,应该就快好了吧?」她回首朝洞开的大门望去,年轻男子正在里面跑来跑去。
幼平冷下脸来,今儿个不是什麽特别的日子吧?怎麽张灯结彩的?把原本朴素的府上给弄得如此花俏,「谁的主意?」他声调骤冷,低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小女人。
「嗯?」映彤回头,接触到他冷冽如刀的眼神,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冷得她直打哆嗦,纤纤素手拢着身上袍子,「是彤提议的,公子觉得这样也好,因此就做了。」他,是在生气?
「你?」果然如此,这还可以解释为她不了解他的个性,可是,为何就连对他知之甚详的周霖,也跟着瞎起哄?
再次面对他的眸光,这次映彤芳唇轻绽,娇软声调逸出唇儿,「是彤,彤问过公子,将军不过节日、不过生辰,顶多春节时放大家个假而已,一点过节的味道也没有,彤觉得这样子不太好。」她向幼平行了个礼,自己是客人,照理说应该照着主人的方式过,可别忘了,她可是来报恩的呢,「明儿个将军就要出征了,由彤自己煮几道菜,让大家祝贺祝贺将军冲冲喜,期望将军可以凯旋平安归来,顺道让下人稍微轻松歇息,不是挺好的吗?」
她的娇柔笑颜,力抗着他冷厉眸光,一旁下人都替她捏把冷汗,在府上,谁人不知将军的性子,现在他那表情,已经将他心中的不满表现的十成十,平常喜怒不见於色的将军居然这般严峻表情,已是极为少见的;不知道该佩服映彤姑娘的勇气,还是该替她哀叹她不知将军性子,仍然毫不闪避的迎上将军的怒气。
「秋、秋姑娘……」一旁的下人颤着声调想给她提点,只是两人对峙的情况太过明显,令旁人不敢轻触其撄。
「将军,请下马吧,映彤都已经将菜给煮好了,凉了,味道可就差些。」朝门口扬起素手来,映彤柔软身段中带有淡淡威压,似乎是要逼着幼平就范。
幼平仍然没有动作,「你,是客人,却在我府上,忙东忙西。」他寒着一张脸,「传出去,还以为是我怠慢了。」她既然这麽喜欢这样说话,那他也奉陪。
一旁的下人嘴巴全都张的大大的,像是要向天接雨水一样,很多人来到幼平身旁好多年,都未曾见过他一次说这麽多话。
「彤是来报恩的,人家知晓,不会怪罪将军。」软软的顶了回去,那手掌仍是指向大门,丝毫不肯退让,「将军,请。」
她笑容可掬的模样,与她丝毫不肯退让的强硬态度相反,幼平再次打量一身白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她,骨子里竟有着不输给男子的强悍。
「主子,您回来啦?」一声轻快男音,介入了两人僵持不下的场面,「哎呀?怎麽还不快快请进?映彤姑娘她煮了好多好多拿手菜,将军你不饿,小的看了都饿了呢!」一眼就知道情况的周霖,立刻抚着肚子,暗暗帮衬了映彤一把。
「将军,请。」打蛇随棍上,她再度施压。
这两人……连成一气来对付他?不知怎地,看见平时都向着自己的周霖,今儿个却一味的向着这小女人,莫非这小女人有什麽蛊惑人心的方子不成?
完全不像是被请下马,反而是遭到胁迫的幼平踩着马镫,心不甘情不愿的下马,「来人啊,快将马匹牵去马厩,主子,请。」周霖开怀着去拉幼平的手,反而给幼平一把甩开,他摊了摊手,在幼平背後对映彤做了个鬼脸。
映彤浅笑,优雅的敛起裙子,跟上幼平的脚步。
周霖赶紧绕到前面去,像是引领着幼平,进入他熟悉的主厅堂。
幼平睁眼一看,府上倒是没有他心中所想的,布置的如此夸张,只是四周全被打扫过了,而灯火通亮,堂上摆上圆桌,铺上桌巾,正摆着一道道佳肴,「将军,请入座。」采亭微微顶礼,将主位摆好,迎他上座。
冷眼扫过眼前的采亭,而後一声不吭的就座,他这下完全弄懂了,大概只有他自己是局外人,其他人都被这两个女人给收买了吧。
采亭看着笑吟吟的映彤进门来,一脸无辜的看着映彤,她仅是淡笑,暗暗朝采亭招手,要她过来自己身旁,小心别给幼平的气焰扫到。
「将军,这是彤替你做的。」她敛裙入座,一一替幼平介绍,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将军喜欢的菜色,这些都是公子跟我说的。」她朝对面的周霖淡淡点头,而周霖则是回她一个笑容。
她才来几天?全府上下都给她收服了?幼平心中顿时觉得有些不快,只是撑着脸皮,不发一语的捧起饭,迳自夹菜吃起来。
没得到他的招呼的映彤也不生气,嫣然巧笑之後,拿起筷子替幼平布菜,「将军,请用。」她舀了一些酱汁,给幼平配饭。
幼平冷冷看着那根白瓷调羹一眼,而後继续用他的饭,将映彤忽视个十足,倒让僵在半空中的映彤显得有些尴尬。
「主子,姑娘的好意啊。」周霖赶紧出面打圆场。
他瞟了身旁的周霖一眼,而後将饭碗往映彤的方向挪了一寸。
他承认自己存心刁难她,既然在外头他逼不得已,一定要进来府上用餐,那在这儿,他总可以照自己的喜好行事吧?
他不要她瞎忙,看了整桌菜色,幼平便知,她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上头,而这些还不包含其他下人吃的,足见她为了这些,几乎是将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泡在灶房,一个千金大小姐,理当受人伺候疼爱的,又怎需要亲自下厨替他们这些粗人作饭呢?
映彤娇小,手自然短些,试了几次仍是构不着,「将军……」她放柔声调,幼平大掌一伸,接过她的调羹,将酱汁倒在自己的白饭上,而後将调羹还给映彤。
粉唇顿时恢复了弧度,她这才捧起自己小小的碗来,小口小口的吃着。
「以後别忙这些。」幼平没有正眼看她,嚼着和着酱汁的白饭,有些甜、有些酸,但终是在口中化开,成了妙不可言的好滋味。
「将军是嫌映彤做的菜不合胃口?」细浅眉宇微微拢起,娇美脸庞含着淡淡失落,轻柔的启唇。
「不。」她的菜要是不好吃,他哪会动辄三大碗白饭?
「是吗?看样子映彤手艺不精……在将军眼前献丑了……」
「映彤姑娘,主子不是这麽意思。」周霖赶忙开口,以免真打击了佳人信心,「主子是说你的菜很好,只是,小的想,主子的意思还是那句,不敢怠慢了客人,瞧您今儿个忙了多久?主子不忍心,是吧?主子。」
不愧是跟了他十年的周霖,对他的心思ㄧ清二楚。幼平淡淡点头,将空了的碗地给一旁的周霖,要他再添上。
「原来、原来是这样。」碰巧他递出碗来的动作给她信心,「将军多虑了,映彤觉得这样很高兴呢,以前在秋家,爹娘总是说灶房危险,不给彤下厨,因此彤只在特别时节才能大展身手,现下可以有机会就弄给大家嚐嚐,彤高兴都来不及,又怎会觉得麻烦?」眉儿轻展,映彤一张小脸上漾开淡淡红晕,这周泰将军虽然先前在门外的态度有点苛刻,可是,倒还不是真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嘛。
「况且,今儿个也不是什麽平常日子,」在幼平抬起眼来,像是要开口劝阻她之前,她浅笑抚掌,「明日将军且要出征,吃得好些才有力气打仗,也是给将军带点喜气,映彤都说过了。」
「姑娘细心,主子,印象中,我们府上已经好几年不曾这样了。」周霖指着外头下人,只见下人们一个个拿着茶水来,向幼平敬茶,并且说几句吉祥话,给幼平祝贺,明日誓师,定能凯旋而归。
他府上原本只有他与周霖,因此下人加一加不过十人,可是一字排开,向他敬茶祝贺,献上自己心里话时,一向冷然的府上,不知不觉的,似乎多了些温度。
下人也顺道在他面前称赞几句映彤,给他们准备多好的膳食,让映彤还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待下人全都退下後,映彤回头对幼平缓缓开口,「将军厚待下人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平日他们与将军总是又敬又怕的,难得让他们跟将军说几句话,他们都很高兴的。」既然是人,一定会有感情的,只是人们总不把内心最真的那份情说出口。
幼平举起酒杯来,饮了一口,他都不知道,这些下人们竟是这样看待他的,虽然每个人都只是说了短短几句,但是已经能让他感受到他们对他的谢意。
「将军,该映彤了。」映彤跟周霖要了一只爵来,恭敬的举起,「望将军可以早日凯旋归来,平平安安。」绝美丽颜上绽出轻笑,语调轻柔而真诚,而後仰头将爵中的酒液喝下,令白皙的脸庞迅速染上一片娇红。
她下意识的抚上自己面颊,觉得一阵燥热,刚刚的酒液有些甜、有些辣,入了胃中,热烫的感觉像是煨了火,有些舒服、有些晕眩。
就连呵出的气息都是烫的,她眨眨水眸,泛上一层妖艳媚色。
「彤……」眼前的人儿是还看的清楚,只是鼻间、唇间的微醺感,让她有些失神。
「姑娘,怎麽样了?」采亭机警的上前,让她的身子靠上自己。
「没事,一点点酒,彤还算清醒。」扬起一掌,她望了身後的采亭一眼,「谢谢。」
采亭见着她这般娇态,同是女人,竟也觉得她美丽的不可方物。
幼平看着眼前有些醉了的女人,「带她去休息。」这女人也不秤秤斤两,简直毫无酒量可言,用茶代替就可了。
「不,彤还好,至少陪将军用完晚膳。」重新举起筷子,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醉,夹菜的动作平稳得让人赞叹,这才让幼平放下心来。
柔若春风的语调仍然陪着幼平聊上几许,偶尔给她几句回答的幼平边听着,边吃着眼前的饭菜,心底似乎有些暖,有些什麽,被打动了。
「啊,将军,住在这儿两、三天,彤有个疑问,不晓得该不该问?」捧着一脸娇红,映彤喝着汤,红灩灩的唇瓣张啊张的,引人遐思。
「问吧。」再让周霖给他添上一碗饭,幼平心情开怀着,尽管脸上还是那副淡然表情,可在举手投足间,在在可见,他是给眼前的小女人打动了,他今晚,很高兴,而且好久没这麽高兴过了。
「将军的府上,为何不见祠堂?」她轻柔的问,可听在幼平耳中,却极其刺耳,且让他想答也答不上来。
「姑、姑娘!」这种重大事情,要问也是先问他啊!周霖真不敢相信映彤会直接拿这问题来问幼平。
接过饭碗的幼平顿了顿,而後将碗重重一摆,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凝重。
映彤一头雾水,正想问清楚事情缘由,幼平先开口了,「当初收留你真不知道是对是错,或者,我该当初叫你,回去自己的府上住呢?」带着尖锐刻薄的态度,他像是被踩着尾巴的狗儿一样,对着踩痛他的人,狠狠的反咬。
那张总是含笑的脸,顿时换成了难过与尴尬的表情,只见前一刻还带着娇态笑着的映彤,颤着芳唇,勉强的挤出笑来试图圆场,「这……将军,你该知道……彤家里,已经……」这些日子以来,她好不容易,学着淡忘,学着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可当有人狠心的在她面前,硬是撬开那道未癒合完全的伤疤时,将会看到,底下仍是带着鲜血,热辣辣的,从伤口再度涌出、蔓延开来。
「我也一样。」幼平丢出这句冷然而又带着悲痛的话语,「回去你家。」问他为何没有祠堂,就跟问她为何不回家里住一样……
「将、将军……你怎麽可以……」那些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的伤痕此刻完全被暴露在空气中,眼泪刺痛的从眼眶中滑下,「彤……已经没有家可以回了呀!」她大声喊出,哭得伤心。
「唉……这……」好好一顿饭居然变成这样,周霖难过的抹抹脸,不想去看到映彤那张凄绝的表情。
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心折,采亭忙着安抚映彤情绪,一边扬起声调对幼平怒喊:「周泰将军,你未免也太过份了,姑娘什麽都不知道啊!」
哭得抽抽搭搭的映彤顿时失去了声调,「姑娘?」采亭抬起她的脸庞,沾着泪痕的她居然伤心的晕厥过去。
「她没事吧?」周霖也绕过桌子来关心。
看着红着脸庞,带着泪痕昏睡过去的映彤,周霖心底也是说不出的心疼,「主子……」
幼平仅是抿唇不语,又或者是,他也只是个受伤的人罢了……
「我要带姑娘回房。」采亭不想在此多留,打横抱起轻巧的映彤,就要举步离开。
「我来帮忙!」周霖随即跟上,但却给采亭阻止。
同样身为女人的她替映彤抱不平,「不用了!你好好管管那个没心肝的主子吧。」之後,不管错愕着的周霖,迈开脚步离开厅堂,徒留下两个男人,以及,一室沉默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