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周末过去,没有人向我认领失物。时间来到三月二十六日,星期三。
今天的附高和平常不太一样,多数的学生会选择早一点到校。学校周边的早餐店已进入备战状态,上学的必经之路也提早热闹起来。不同的还有教室的情景,学生们比平常还安静地埋首自习,不像平常早修时间那样骚乱。
这就是附高每逢大考(段考以上)的情景,这是下学期第一次段考,与上一次寒假开学复习考、过往段考与期末考最大的不同,是学生们都戴着口罩应考,原因不是生病而是预防生病——二○○三年的大事件——SARS。
这说来也很有趣,SARS这个「异常」事件反而让台湾社会变得比较「正常」。一般我们为了表现努力、认真、上进等正面特质,常在生病时拖着不舒服的病体,戴个口罩继续上班上课。可是SARS总算激起人们怕死的意识,前述反理智的社会文化暂且退居一旁,别说有感冒了,有轻微症候的人就被下令在家隔离,怕染上病原的人们也都记得要勤洗手与戴上口罩。
附高的另一个特色也加强了人们戴口罩的想法。与一般学校不同的是,附高会设计座位在大考时打散学生,每次依照不同的原则去排座位。据说只有到三年级的模拟考才会再次遇上重复的座位表,加上学生人数难免有变化,几乎不可能在三年内遇到相同的考邻。
也许是「到陌生的位子上」与「和陌生人当邻居」这两点加强了学生的不安。昨天大家在班上几乎都没戴口罩,疫情到今天也没有新进展,但是却有近六分之五的学生戴着口罩准备应考。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不是担心SARS,而是不想因为没戴口罩而被周遭的人特别关心,最後也是半强迫地要戴着。
广播响起了贝多芬的《暴风雨》钢琴鸣奏曲的开头,这是附中大型考试特有的「换座位」铃声,在第一堂考试前二十分钟响起。我今天的状况比较特殊,没有和大家一起迁徙到新座位上,而是跑厕所拉肚子。回到考试座位上已经是预备铃响了。
教室的位子一共有六排,各排有六到七个位子不等,我寻找四四的位子要入座。准备坐下时,隔壁三四的女生恰好抬头和我对到眼,我们立刻瞥向别处装作没事。
我故作镇静地坐下,心里所想的不是考试,而是把握考前五分钟的机会偷瞄那个女生。她留着少女常见的浏海,长发披覆着肩胛,脸庞两侧的头发被梳到後方高位绑成细长的双马尾,形成两道微微的弧线垂在颈肩上。她是附高有名的美女「柳晴渊」,是戴了口罩也会被全校男生认出来的名人。
根据一年级男生的说法,她不仅是附高公认前五的正妹,更是五仙女中成绩最好的。而且就连把国中部和大学部的美女都加进来评选,她也肯定是前十名。这群正妹在校园里总会共用一些外号,像是仙女、公主、女王……等等,听到这些称呼就要看喊的人是哪党哪派了。不过还是有一些特殊外号,像说到「心肝」就肯定是在说她。
这些都不是我的评价,我只是陈述听到的传闻。
本来我是不会关心这些传言的,我清楚知道到大学谈恋爱比较实际,理由就不多说了,总之两个成年人怎麽样都强过两个未成年,能做的事情自然比较自由。这些正妹速报是班上两三个「柳晴渊(心肝)派」的男生在班上嚷嚷我才听到的,起因是柳晴渊连续请了快两个礼拜的病假,他们几个担心她是染到SARS,哭天喊地加祈祷之余,和支持别的正妹的男同学嘴炮提到的。
(咕噜噜!)
肠胃的震动穿透我的身体在耳中形成警报。就在考卷发下来不久後,阵阵腹痛袭来,频率和强度有变密集和提升的趋势。这时候没有比「屁都不敢放一个」还贴切的形容了,深怕一个松懈就会招致社会层面的人格死亡。
还好运气没有背到顶,第一科考的是数学。虽然我「前世」升大学读的是文科,但这次回归上了附高以後我并没有放弃数学,一直都是考满分。
相比其他科目,高中数学考试发生「意外忘记」这类事情的机率几乎是零。撇开故意出很难的刁钻试卷不谈,正常大考的题目就是分辨题型、选择解方、计算,三步ABC得分。所以,数学也不过是一种变形的文科罢了,只要题型够熟练、解方有记牢,考数学就只须计算能力鲜少用到思考能力。
我火速飙完题目後举手要交卷,监考老师走近对我小声地说「三十分钟才能交卷,还要再十五分钟」,但是他一知道我遭逢的危机就破例放我去厕所。
(呼……好险有赶上!)
我冲到男厕奋战了近四十分钟,双脚都麻了。
我结束时已经打钟收完卷,虚弱地拖着身体回到座位上只想放松休息。
「柳~晴~渊~!」
人未到声先到,有个女生呼喊着正妹的名子。
她没有戴口罩在前门探头探脑,进门後东张西望停在我右边的走道上。我记人的功夫不好,她也不是惹眼的正妹,但是她的特色十分鲜明,常看日本动画的人听到我下的注脚,应该就能知道她的形象:短发、小麦色、关西腔、排球或垒球队。不过,事後我才知道这些刻板印象除了「大剌剌」之外没一个准。
她的食指搭着下唇,一脸疑惑的样子。
我见状告诉她『柳晴渊坐在这里没错。』
「喔喔喔!大感谢!」她的眼神和表情亮了起来,对我点头致谢。
她坐进柳晴渊的位子,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淡蓝色白条纹的长型小帆布袋。我上一堂考试中没注意隔壁,但是这应该是她的铅笔盒(袋)吧?
『等等!』我出声阻止她的动作。
『等她回来吧?』她转头看了看我,似乎在确定她就是我说话的对象。
「啊…啊哈…抱歉,我是她班上隔壁座位的同学啦!」她继续打开袋子。
「我的笔不能写了……」她翻找了一下,挑出几只蓝色、黑色的钢珠笔。
「你看!我就知道心肝儿有多带。」她脸上挂着得意的表情,眯着眼睛笑着。
「欸…我还要去一趟厕所,你帮我跟她说『胡倩惠』跟她借笔她就知道了。」她拿起两枝笔又放回两枝笔,正准备起身离开。
『等…再等一下。』
我跨出半个身体到走道上,伸手压住她要放回抽屉的笔袋。
「怎麽了吗?」她在我眼前摇动手中的两枝笔。
『我借你两枝,她借你一枝,这样我们就各别有三枝笔能写。』
我把手收回来,拿出铅笔盒中五只考试用的钢珠笔。她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气。
「真不愧是第一名,竟然想到这种地步。」
听了她的恭维,我隔着口罩对她乾笑两声。
她接受提案并请我考完後等她一下,她会回来还笔。临走前她还说她有在看我的新闻台,对我使了个GoodJob的手势。
胡倩惠才从後门一走,柳晴渊和另外两名女生就从前门进来。她们三人有说有笑,我很难找到机会插话,铃声作响後我也就忘了这件事。第二堂、第三堂考试过去,我写完第四堂考卷还剩下约二十分钟考试时间,这才想起来胡倩惠要我转达的事。
我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柳晴渊。不知怎麽回事,虽然我觉得不可能,但我隐约觉得她也在注意我这个方向。
(难道我偷瞄她的事情被发现了吗?)
我对她注意我这边的目光感到既兴奋又担忧,陷入「趋避冲突」的两难情境。究竟她是带着好感看我呢?还是恶感呢?还是什麽也不带,就只是好奇心呢?毕竟她认识我的机会也很大吧?认真想想,好奇心也算是一种好感吧?或说是一种潜在的好感。
慢着,也有可能是她发现我偷瞄她,对这种行为感到厌恶吧?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应该连看都不看甚至装作没看到才对吧……。
最後,她没有提早交卷,而我的自言自语也持续到打钟收卷的那一刻。
(想再多我也是得跟她说胡倩惠借笔的事情啊…)
『那个…嗨~刚刚……』
我开口叫她但没喊她的名子,她迅速转过身来显示她知道我叫的是她,动作虽然有点大,但反应不像是吓到,比较像有所准备但准备过多而略显慌张。
『刚…刚刚有人,那个有人来跟你借笔的样子。』
真是太逊了,旁人看来紧张的应该是我而不是她。
「咦?」她拿出笔袋,打开翻找。
四周的同学陆续起身准备离开,许多人在出门口前都往我这边看一眼,我知道他们不是在看正妹或看我帅,而是在看「男生和柳晴渊攀谈」的八卦事件。
虽然口罩遮蔽了她半张脸,但从她瞪大了眼睛和翻找的动作看来,她似乎在找一个应该存在却不存在的东西。我刻意清一下喉咙,她才缓缓地拉上笔袋拉链,用微笑的眼睛看着我。
「借笔的是我们班上的女生吗?」
『嗯,那个女生短头发…』
我迟疑了一下,在考虑要不要说她第一节下课就来借笔的事。
「是倩惠…胡倩惠吗?」
『对啊,我也借了她两枝笔,所以她只从你那边拿走一枝的样子。』
「啊!真是抱歉……」她从书包拿出手机。
学校在原则上禁止带(拿出)手机,所以她躲躲藏藏地输入简讯。
前门来了两位女生朝柳晴渊喊着「小晴快点快点」之後互相笑闹起来。
「没关系,我再联络她就好……谢谢你借她笔考试,掰掰罗!」
她收起手机提着书包小跑步到前门,在离开座位时卷起一阵幽幽的香风。
穆凝这时候正好来找我,与她们三人在门口错身而过,走到我旁边坐进柳晴渊刚刚的座位,他没有多问刚刚的事而是直接进入桌游话题。我表示要去一下厕所,他也就跟着边走边聊,在回来教室之前我们敲定周末考完加上博鸿一共三人到我家打新游戏。
『後天要考的,你没问题吗?』
穆凝的成绩是中下稳定及格区间,我把话题拉回考试是想知道他需不需要帮忙。
我们回到教室时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我的书包和几枝笔在桌上。
「啊……哈哈,哈啊…今明两天熬夜硬背应该能过关啦!」
『需要我帮你吗?我可以把方便记忆的重点给你看,但记住还是要靠自己。』
「钱坤大大!」他双手合十向我拜了一下。「大恩大德,小弟铭感五内!」
我们解下口罩继续讨论行程,走下水泥阶、穿过走廊、在出大门栅栏轨道之前,约好了明天温书假到我家来复习。互道再见之後,他走向公车站牌,我则照惯例开始回家前的街头巡逻。
後天,星期五,段考最後一天。
肠胃经过两天的休养已经恢复正常,我和多数的人在同一时间来到考场教室。
柳晴渊已经在座位上了,她和前天一样是双马尾发型,不同的是她没有闪开我的目光,反而一直黏在我身上。也因为她的眼神没有避开,所以我合情合理地盯着她看,我称这个叫做交换眼神而非色眯眯。
在我入座後,她使了个眼色要我看某处,我的眼珠也跟着她眼神所指的方向运动,但没看到什麽东西。她忍不住指了自己位子的某处,我会意过来就在桌上相对应的方位上看到小纸团。
小心打开,皱巴巴的纸条上有细小的文字,写着…
「考完到教堂等我。」
这天剩下什麽考科,写得顺不顺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张纸和接下来的事。
我到教堂时她已经在那边了,但她不是在教堂旁边,而是倚在教堂草地边缘的建筑物围墙边,印象中这是大学部的女生宿舍。她远远的就看到我却没有招手,只等我慢慢走过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顾忌着什麽,所以也没挥手就这麽走着。
走到她面前才发现她已经解下口罩,大概是我刚刚为了装成若无其事散步,她趁我东张西望的时候解下来的吧。她的双唇显得红润,唇蜜或护唇膏的效果让双唇有着剔透的光泽。我在开口说话前也将口罩解下。
『请问有什麽事吗?』
「……」她没回答,也没说要去哪里,就这麽开始走起来。
我没办法只好跟在後面,但不敢跟太近,始终保持约一公尺的距离。她不时转头确认我有没有跟上,这时候她白皙的耳朵和饱满的脸庞就会向我打招呼。我们就这麽不发一语地走着,到湖区,再到南边的牧场。
不管是教堂周遭的林荫小路,还是湖区旁的石砖步道,能和美女一同散步确实是难得的经验。如果说肩并肩是为了享受旁人羡慕的眼神,那我更倾向走在对方後面,不是跟踪的那种走在後面,而是结伴同行却走在後面。这比走在前面更令我满足,是一种「每一步都和对方同在」的感觉,勾肩牵手当然更充实,但这个门槛并不低。
「那个……」她在围栏边停下脚步。
『嗯?』我走到她左手边,手肘靠在围栏上,没有看她,而是看着空荡荡的圈地。
「钱…坤尧同学,你们班上同学都怎麽称呼你呢?是叫外号还是英文名子呢?」
柳晴渊说话平稳,每个字都淡淡的、轻轻的,语速不快但绝对称不上慢。她有一种特殊的口音,像是不带鼻音的撒娇,又像不带哭腔的哀求,我只能用「无辜感」形容这种感觉。
『这个嘛…嗯,多半连名带姓叫,叫坤尧也有,觉得钱叫坤比较有梗的也有。』
「呵呵…真的蛮有梗的。班上女生也叫你钱坤吗?还是叫钱同学呢?」
『就…都有啊,怎麽叫都好,就是不要叫我「钱」单一个字就好。』
「嗯嗯,对啊,一个字的昵称太亲密了。」
『如果只是亲密那还好,主要是会被恶搞。』
我开始演起肥皂剧,甲同学说「给我钱」或「我想要钱」,乙同学就会说「钱坤尧有人想要你耶」、「钱坤尧又被贵妇点台了」之类的。
「呵呵…那我还是叫你钱同学好了,呵呵。」
几阵强风吹来,由於风向变得太快她来不及防御完全,後方的裙摆飘得有点高。我因为和她站得太近所以没办法判断会不会被旁边看到,但她就此改变站姿,屁股靠着围栏,双手拎着书包压在腿上。
『那…你也是习惯被叫柳同学吗?』我没有转身,两人就这样右肩对着右肩。
「呵呵,特别有礼貌来叫我柳同学的都……」
『都怎麽?』
「姆唔唔…没事,你不要用奇怪语调的话,叫我晴渊也可以,比较多的人是叫我小晴,班上男生也有人叫我小晴同学。」
『小晴同学啊……』
「嗯!没错。」
我转过身,小心地只用手掌按着她的背,而非整条手臂环着肩膀。我稍微用力将她架离围栏。她紧张地缩了一下肩膀向前跳了一下步。
在她完全转过身之前,我已施展弹指神功将围栏上的东西处理掉了。
她低着头,右手先抓了一下衣领,手指再将细长的马尾勾到锁骨处开始圈绕。在她开口之前我就先说『没事!没事!』而她也没多问。我又再次趴上围栏背对着她。
『请问小晴同学找我出来有什麽事呢?』
「那个……钱同学,我们这样算认识了吧?」
『是啊,大家都是附高的同学嘛~当然算认识阿。』
「啊!不好意思……再…再让我想一下怎麽说比较好。」
『嗯嗯,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来。』
其实我也很想好好欣赏正妹的容姿,不过如果照「与女生相处的教战守则」这类书籍的建议,男生必须把握女生看我们的机会。抓住机会让她觉得你帅,比你看她觉得她漂亮重要太多。这个原理其实很好理解,因为女生一直都是这样放电的啊!
「那…我们就不是陌生人了吧?我可以约你出去吗?」
『……』
(欸!等等等等等…这是怎麽回事?整人把戏吗?)
『约…你是要约我一起出公差吗?假日到学校帮忙那种公差?』
我环顾四周,一遍…两遍…三遍…,应该是没有什麽人埋伏才对。
「呵呵…我不是学生会的,没有要坳你做事情啦。」
『我知道啊,因为我已经被坳了,我以为你也被坳做事,所以想找我当帮手。』
「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是我说的是别的事。」
『……』
「我……我这个周末…可以去你家吗?」
『蛤?我家?』
我已经无法顾及帅不帅了,这种对白只有整人节目或奇怪的影片才会出现吧?
「嗯……很很…奇怪吗?没有女生去过你家吗?」
『噎…也不是没有,只是…只是……』
「是太突然了吗?你周末不在家吗?还是……你比较习惯主动约别人去你家呢?」
『不不…不是,是那个…什麽来的,你还没说为什麽要来我家啊。』
「因为……」她缓缓地将身子面向我。
她将身体压到我的背上,左手掌搭着我的左肩,温软的呼吸搔弄着我的右颈。
「因为我想去你房间…」
我转过头看她,她的眼睛缓缓地眨着,缓缓地眨着……
我缓缓地将脸凑上去,直到鼻子能相碰的距离,更近的距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