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卑賤的人 — 74

「从头来过啊……如果能从头来过,好多事都会不一样。」

阿梓跟他们东拉西扯地聊了半晚,他们好奇他为什麽要来睡隧道,他双手交叠在脑後,盯着隧道顶的大块呆滞的灰白:「一个星期前,我被人赶出来的。我有个情人,大学毕业後就跟他住,也住了一年。他那天说要带……带一个情人回家玩,叫我找个地方躲,翌日十点後才滚回去。我那下不知发什麽火,我一向是不发火的,我不知道什麽叫做生气的,但是他那次叫我走,我心里……好像点起了一把火。我没有说话,我随手抄了放在书台的散纸包,钥匙都没有拿,就跑了出去。出去後才发现,我连手机都没带,散纸包里只有五百多元跟一张八达通。」

他说着,注意到天花板有一块星形的污垢,近乎出神地伸手隔空描划:「後来我丢掉那散纸包,」某个意大利牌子的男装轻便银包,那提示着他的出身,所以他就丢掉:「我不想回去。我知道一回去,就要看他的脸色。我很喜欢他,喜欢到可以为他改变一切原则,喜欢到,假如我全身上下只有一件衫一条裤、但他要是说一声『冷』,我都可以毫不犹疑脱光了、把衣服给他。可是在他身边太难受,然而一见不到他,内心也难受,却不是那种毁灭性的痛。我不知道怎麽说。我觉得我内在的很多东西都被他弄碎,我很怕,再待下去,有一天我照镜子,我会认不出我是谁。」

也许他说得太抽象,隧道村的大老粗都听不懂,沉默占据了他们生命中的几分钟。然後,阅历最多的王伯说:「你还後生,再找个好女人过日子。」

「对对,她都给你戴绿帽,就算是天仙美人也留不得,这种女人呀……」

他们为他不值,明明才识了一星期,却为他抱打不平。他们说他长得好,值得有个好女人,他还後生,大把时间,如果肯踏踏实实找份工作,不愁没女人的。去地盘吧,做散工就不错,一天能找几百块、甚至一千元。

「可是我很喜欢他。我对他很好,为什麽他就是不喜欢我?」

「你别再犯贱了,男人老狗,还会为一两个女人发愁麽?你小子太没志气。」

阿梓被他们一阵抢白,哑口无言,翻身两朝墙壁,合上眼。

翌日,天文台宣布在下午五点前改发八号风球。一群露宿友撤出隧道了,阿梓抽着用透明胶袋盛着的一叠报纸,说明天下午再回来收拾,便踏着散漫的脚步行去地铁站。到了出闸那下,才发觉自己去了最近金金老家的站。对了,以前他们有过一小段快乐的日子,他厚面皮地去金金打工的麦当劳,通宵达旦地等他,清晨他放工了,也许去店外近着马路的小贩档买两碟猪肠粉、烧卖跟鱼蛋,站在路边叫得满嘴甜酱花生酱,阿梓识得金金之前,都没吃过这种东西。他懂得在扒房order五成熟的牛排、配最合适的红酒,也懂得看着一张张写着法文或德文的菜谱点餐,偏偏在小食档面前像个哑巴,等金金念出一堆熟烂於心的菜式。

开心过的,那段日子。可能因为开心,身体有这种记忆,下意识走回来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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