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中,学测放榜,我填了五所私立学校,一所希望渺茫的公立学校,陈敏则哭丧着脸填了唯一一间有过门槛的公立学校,我希望她会上,我甚至乐意将我的运气全数给她,我自己只要有学校念就好了,其他我不在乎。
事实上,任何事,都不在乎了。
每天每天,我过着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波澜的日子,一切平静得像教室里的墨色黑板,望着它的时候,你除了无止无尽的厌烦之外,不会有别的情绪。
某个百无聊赖的一个下午,家里的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正在炒菜的老妈喊我:「恒悦!去开一下门」
无事可做的我坐在沙发上转着遥控器,一听到老妈喊就起来去开门。
奇怪?我们家很少有访客的。
我的疑惑在拉开门之後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难得的愉快,我微笑着喊了一声:「表哥!」
眼前这个穿着红蓝交错格子衫的人,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大哥,我八岁的时候还说过要嫁给他,你们懂的,小女孩都会崇拜温柔的大哥哥。
上高中之後我们偶尔还会通电话,但已经一年多没见了。
「好久不见啊!小悦」表哥提着一个塞得鼓鼓的黑色行李,一脚踏进来,我连忙摆出拖鞋让他穿,又顺手接过他手上的购物袋。
说真的,我好怀念他叫我的方式,在听到的这一刹那,我才发现我真的非常、非常怀念。
老妈听到声音,扔下锅子里岌岌可危的高丽菜就跑出来,将表哥抱了个满怀,亲戚的小孩里面就只有表哥愿意让我妈这样乱抱,所以我妈爱死他了。
「看看你!亦新,瘦了这麽多」我妈心疼地在表哥身上摸来摸去,彷佛在确认
他每块肉都有长在身上没掉下来。
妈你再摸,搞不好真的会掉下来。
「伯母,最近有什麽好事吗?怎麽您的脸色这麽好!好像比去年更年轻了」我表哥露出他的招牌帅笑,嘴巴依旧甜。
「唉呀,真的吗?谢谢你啊!」我妈乐歪了,高高兴兴地拉着表哥的手。「上礼拜你爸爸打给我的时候,我就说我们家最欢迎你来住了,你也别客气,把这里当自己家!」
我是有没有听错?
「表哥要住我们家?」我像个外人一样看他们情同母子地手牵手,整个呆愣掉。
「对呀,我昨天不是有告诉你,吃饭的时候啊」老妈一脸奇怪地瞪我,又去招呼表哥的行李了。
不好意思,昨天晚饭时,本人的魂魄飘到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忘记回来。=_=
原来老妈有说啊。
我感觉我的眼睛已经变成死鱼眼了,不是表哥不好,而是表哥太好了,跟他一起住会很尴尬,毕竟小时候我是真心迷恋他的,而且他不仅人温和善良,长得还一表人才,带一副蓝框细边眼镜,头发松松柔柔地覆在额前,很像文艺爱情片里的斯文男主角。
「表哥会住多久啊?」
「亦新刚在台中找到工作,等他经济稳定之後就会搬出去,大概半年左右」老妈边跟表哥抢行李,边顺口回应我。
半年?您开玩笑的吧!
抢行李大战,表哥获得最後的胜利,一手死死抓住行李的把手:「伯母,这个我真的自己搬就可以了,您只要告诉我该放哪里」
「噢,我差点忘了」老妈勾起一个慈爱的笑容看着我。「我相信恒悦很乐意把房间分一半给你」
妈,你知道有一种东西叫作『男女授受不亲』吗?
表哥率先礼貌地反对:「这样不太好吧,我还是睡客厅好了」
「不用」老妈气势汹汹地手插腰。「你行李放你姑丈的衣柜里就可以了,换衣服什麽的,比较私密的事就到厕所去,其他时候你就在恒悦房间没关系,她房间还有多一张桌子,可以当你的书桌用」
这不是重点吧!重点是我房间有放我的个人衣物耶!被二十三岁年轻帅气的表哥看到,我还不如一头撞死。
「可是......」
表哥正苦苦思索拒绝的说词,就被老妈一口气打断:「恒悦!还不快带你表哥去你房间放行李!」
想当然耳,不论是张家人还是表哥那边的董家人,没人说服得了我妈,我最终还是乖乖领着一脸不好意思的表哥进房间。
好险我个人卫生习惯还不错--东西全部都埋在看不见的地方。^o^
「嗯?」放完东西的表哥,大步跨到我床头前,抓起那只破破烂烂的泰迪熊。「不会吧,小悦,这是我当年送你的六岁生日礼物吗?」
「嗯」我害羞地承认,视线飘到另一边去。
「十......十一年了吧,这只熊有十一年了,竟然还在耶,你真爱惜东西!」表哥哈哈大笑,把快要散成棉花的泰迪熊放回床头。
我赶紧岔开话题,掩饰自己的脸红:「表哥,你现在是在做什麽工作啊?」
「广播,我是DJ」表哥随意地靠在我的书桌前,看起来很轻松的样子。
我一点都不意外表哥会是DJ,他的嗓音太完美了,从小他就是朗读和演讲的常胜军,口齿清晰,声音明朗悦耳。
「是哪一台的?」
「91.6,不过,你不听广播的吧?」
「你怎麽知道?」
「你以前电话里有说过啊」表哥抬抬眉,笑我。「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有健忘症」
「是啦、是啦」我装作生气地努努嘴,威胁的口气。「先告诉你喔,我房间很小,东西很乱,你如果看到不该看的,不要太惊吓喔」
「没问题,没什麽吓得了我」表哥大手一挥,换了个姿势倾身向我。「你该不会不欢迎我住你家吧?看你刚刚好像很惊讶的样子」
「怎麽可能!」回答得太快,我们俩都是一愣,我尴尬地解释:「不是不欢迎啦,只是我家真的又小又乱,怕你住不习惯」
「不会啊,我很喜欢你家和你房间,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以後我有了家,也要装潢成这个样子」
「喔,那你不用特别装潢,只要把我妈带到你家一天,屋里就会变成这样了,东西塞满满」我一说完,我们两个就都同时笑出声来,在对方眼里瞧见小时候的默契。
表哥一直很懂我,无论经过多少年,我的笑话他总是最捧场;我的烦恼总是他最了解;我的一切优缺点他都了若指掌。
望着表哥小心铺床的背影,我感觉连日以来的阴霾都随着表哥的来到,一下子散开不少,空气闻起来又是清新舒畅的。
我会让自己好过一点,会再重新振作的,我告诉自己。
晚上洗过澡,我和表哥坐在床上天南地北地闲聊,他讲他在台北的那群大学死党,我讲我的高中笑话,但刻意略过了有关老板的部份。
「对了!」表哥拍一下床垫,兴奋地朝我露齿一笑。「下个月是你生日耶!想怎麽过啊?办个派对怎麽样?我很会帮人家办派对喔!」
「呃......可是我不知道该邀请谁耶」
况且,最重要的那个人又不会来。
「国小、国中、高中同学全部邀来啊!」
「家里塞不下吧」
「派对当然不是在家里办罗!我有一个公司的朋友家里是开饭店的,我们可以跟他租一间大套房办生日趴」
我都忘记表哥人派很广的事实,广到他活在地球上根本不需要烦恼,几乎是心想就可以事成的。
「租套房不会很贵吗?」
「放心啦!我帮他代几次班,他就会免费租给我的」表哥信心满满地笑,帅到一个会让人恍神的地步。
「你那朋友该不会是女的吧」我强烈怀疑。
「不是啊,是男的」表哥满脸问号地看着我。「为什麽这麽问?」
「没什麽,随便猜猜」我懒得跟这个爱情大白痴多说,转头去找我的枕头。
二十三岁了,表哥还是死性不改,一笑起来就会乱放电,电死一堆女生还浑然不知,一脸无辜。
我忽然想起表哥高二,我小五的时候,有一次吃年夜饭吃到一半,表哥被隔壁三合院的一个女生叫出去告白,结果那个女生哭着跑走了,表哥还很困惑地回来问我:「小悦,你们女生真奇怪耶,我跟隔壁那个女生根本没说过一句话,她竟然就说喜欢我,想跟我当朋友」
「那你怎麽回答她?」
表哥露出单纯的表情,很理所当然地:「我跟她说,我根本不认识她,连她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怎麽当朋友嘛!」
看吧,杀人於无形。
只有我知道,看起来聪明优秀的表哥,对爱情的迟钝已经到了骇人的程度,他可以很轻松地跟你讨论三角函数,却不能明白一个少女说喜欢你的时候,应该要有礼貌地委婉表示不适合,而不是残忍地一口回绝。
这就是为什麽,小时候的我虽然迷恋他迷恋得要死,却从不在他面前表露心迹的原因。
回想到此结束。
「你在发什麽呆啊?」表哥推一下我的额头,我差点倒到床上去。
「没有啦!我只是想起有一年吃年夜饭的时候,你被叫出去告白的事」
「有这种事吗?」表哥铺棉被铺到一半停下来,完全就是不记得的表情。
「有啊,你一口拒绝人家了,超级残忍的」我不客气地指责他。
「是喔」表哥不在乎地耸耸肩,莫名地惊悚到我。「--我是觉得,乾脆俐落地拒绝比较好,长痛不如短痛」
是你给人家痛,人家怎样痛死都不干你的事是吧!
「你都没给她机会,搞不好先当朋友,你会慢慢爱上她啊」
「不可能」表哥继续铺棉被,接过我递给他的枕头。「我不可能喜欢她,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是喔」我为那个女生默哀了,越过表哥的床垫去开窗户。
耶?我突然觉得很奇怪。
「你还说你不记得!」我像抓到破绽地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咧嘴笑。「我可没说是哪一年的年夜饭,怎麽你就知道自己当时有喜欢的人?」
表哥的动作瞬间僵住,脸背对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语气有点丧失信心:「我、我只是猜啦,感觉当时的我一定是因为有喜欢的人了,才那样拒绝对方」
「是吗」我不感兴趣地撇撇嘴,把窗帘绑好後就爬回床上。「晚安罗!表哥」
「嗯,晚安」表哥思索了一会,才微笑地关上电灯,黑暗中送来一句熟悉到不可能忘记的话:
「--祝你作梦梦到月兔」
都过了那麽多年,竟然还记得啊。
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头上,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闷闷地回应:「.....祝你作梦梦到满天星星......」
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表哥家住过一个半月,那时候的我刚好正迷上月兔,表哥就每天晚上讲月兔的故事给我听,睡前,他总是会温柔地在我耳边附上一句:「--祝你作梦梦到月兔」
而我,一定记得回他一句:「祝你作梦梦到满天星星」
表哥喜欢观察星空,曾说过要当天文学家,不过他的梦想层出不穷,不到一年又换成了歌手、演讲家、画家、数学教授,最近,显然变成DJ了,我真怀疑他能维持多久。
不知道表哥谈起恋爱来,会不会也像梦想一般变幻莫测?
算了,管他的。
谢谢你啊,表哥,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还一直记得我喜欢月兔的傻事。
我阖上眼睛,把沉沉的感动收藏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