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彼岸花的獨白〉 — 彼岸花的獨白

一、

「如果『那个人拯救了我』这件事从来都只是谎言。」

被裹在极远处夕阳余晖中的曼珠沙华,随轻柔微风缓缓摇曳着,绽开一片血红染满彼岸。

他失神地痴望着彼岸花丛,恍然置身於某段过往──轻浅而沉抑。

二、

(一)

我的名字叫做月桂。

我所认识的彼岸是个贴心率真的女孩。

是我的第一位挚友。只敢把自己安全地藏进人群中陪笑的我。

我好羡慕这种愿意诚实地绽放自己内心的人,在心底忌妒到难以接受的程度。

於是我看着她的真心在残酷现实的狂风暴雨下凋零,却始终没有出手救她。

(二)

刚上小学时,班上同学多半不喜欢这样软弱无能的我。

有人和我借剪刀,我为了讨好对方所以递给他。

对方还回来时却是直接朝座位上的我丢。

坐在我邻桌的彼岸看到了,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刀,往对方身上回扔。

「如果你觉得这样做是对的,那我也这麽对你。」

她严肃的神情、坚毅的口吻,让对方一时愣在原地无从回应。

对当时的我来说,她是我的小世界里唯一的英雄。

我甚至深信自己愿意为她牺牲一切。

但最後,我只是将她牺牲了。

(三)

小学分班後,我和彼岸遇上严厉出了名的班导。

比别班多好几倍的作业量,同学们和我商量好说辞:「写不完。」一起拒写。

结果全班只有彼岸做完。班导低沉的大嗓门朝我们吼:「还不是有人写完了!」

她却在大家的视线下埋低了头,眼神里充满好像就要化作泪水的歉意。

做错的人是她吗?

有人曾悪狠狠地瞪着彼岸大骂:「看什麽看啦!做作女没资格看我。」

我张了口想说点什麽,却终究什麽也说不出口。

我有我自己「融入大众」的路要走。

只要湮没在人群中,别成为标靶就好。

所以当班上带头的孩子高傲地扬起下巴对我说:「欸,你拿这个丢彼岸的话,我就再也不欺负你了。」我犹豫着。

「还让你加入我们喔!怎麽样?」我接过了水壶,往彼岸身上扔。

我偷偷告诉彼岸:再理她的话我也会被排挤。毕业後再当朋友。

然後用大家听得到的音量对她装凶:「我要跟你绝交。」

她只是目光极其平淡地点了头。

多久前?我们约定了要当永远的好朋友。

我没有对她伸出援手。为了什麽?我听从想支配他人的人,去设法支配他人。我们成功把择善固执的彼岸变成普通人了。

我也是被支配的!所以我无罪吗?

我以为自己只是胆小,但其实更加残酷。

明明有些只要不无情就能做到的事。

──最後我所选择拯救的人不是彼岸,是自己。

彼岸是已经习惯把对不起挂在嘴边的我,真正感到最抱歉的对象。

(四)

高中时我在热音社再次遇见了彼岸。

我们这届热音第一次的成果发表,彼岸他们乐团选的是以乐器为重点的歌。

彼岸勉强把自己声音压得低沉沙哑,像在用自己不堪的嗓音凸显乐器声的美好。

结束後全场欢呼,场面惊人。

「哈哈那个主唱是怎样?」

「除了主唱以外都超强的欸!」

彼岸抱着头飞奔回後台,我听见她隐没在掌声中,那尖细的、绝望的求救声。

有人安慰着缩在漆黑角落的彼岸,说她好棒、好可爱。

那群人在走出後台後用鄙视的口吻低骂:「自己实力烂在那边装什麽可怜。」

一阵发笑,有人接话:「唱个歌就蹲在那边哭,有够夸张的。」

我走向把自己藏在杂物堆中的彼岸,恍惚间看见了往日那个被丢剪刀的自己。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好可怕、好丢脸!我想退社……」

即便没有确切的标准去评判,至少在我心中,彼岸的实力绝对胜过那些乐手。

但现实中是拿乐手们擅长、而彼岸不擅长的在比较。

在众人面前被这样地踩在脚底下,是什麽感觉呢?

(五)

後来听说彼岸闹着要退团退社,最後又为了留下来而道歉。

在热音社开会的时候,彼岸团的吉他手态度强硬而高傲地要彼岸道歉:「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麽。」

彼岸彷佛觉得莫名又嘲讽似地:「我不知道。」

对方的回应只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少在那边装。」如此鬼打墙。

最後,彼岸倔强地瞪着对方,泪流满面却没有发出哭声,哽咽而沙哑的嗓音一次又一次地朝对方喊:「对不起!」

「大声点,我听不见啦!我感受不到你的诚意!」

……为了什麽呢?

直到我委婉地举起手来:「我听见了。大家应该都有听到吧?」

却没有任何人理会我。

我甚至认为自己是为了拯救她而存在的。

却自始至终办不到。

三、

(一)

我的名字叫做彼岸。

从被问:『你有什麽资格』的那天起,我想着:资格是什麽呢?

有什麽资格去诋毁他人?去伸张自以为的正义呢?

我们有什麽资格活着,又有什麽资格死呢?

──不会来的,绝对不会有任何人来拯救我腐朽崩毁的内心。

对落空的希望已经习以为常,我这麽深信着,挣扎过多年时光。

直到水仙带着温和柔暖的笑容对我说:

「我会来的哦。你叫我的话,一定会来。」

他重新燃起了我早已放弃的,对於被理解的期盼、对於得到救赎的渴望。

(二)

水仙是我进入高中後第一个善待我的人。

我知道自己的模样看上去很阴沉,我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心情。

否则当年:「看彼岸笑得那麽开心就讨厌。」之类的话语就会在耳边响起。

结果笑或不笑都不讨人喜欢,周围的人多半和我保持着算不上朋友的距离。

第一次社课时,我因为找不到社团教室而在校内打转着。

就算和路上某些人对到眼,如果对方再多看我几秒,也许我就会鼓起勇气去问。但对方往往不感兴趣似地瞥开了。

我告诉自己:「再找一下吧!尽可能不要麻烦到别人。」

就这麽直到上课铃响起。

有个匆忙和我擦身而过的男同学停下了脚步,明亮清澈的眼神和善地注视着我:「你还好吗?好像很困扰的样子。」

好像第一次有谁,对活在阴湿腐败泥沼里的我伸出了手。

未曾被拯救过的我。

他带我到社团活动中心,我看见他进了热舞社的社团教室。

我选择的社团只是个能好好把自己隐藏起来,每堂课坐在座位上看投影幕映出的影片,再乖乖交心得就能打发的避难所。

不用去尝试什麽,更不用和谁互动。我原本以为这是最安全也最好的选择。

但开放转社的时候,我选择了热舞社。

我只是……

下一次社课,被一群人包围着聊天的水仙看见我时,自然地对我露出爽朗的笑容。

两两一组练习时,大家似乎在上次都已经有了固定的夥伴。

「上次跟我一组的新生好像退社了……我们两个一组吧?」水仙没有丝毫不悦地对我这麽说。

我们的组合从此固定下来。

练习得好的组别就能被选上参加校庆表演。

……但我很明显地是个拖油瓶。

(三)

看见热音社主唱甄选的海报写着「不一定要成为热音社员」後,我报名了。

也许只是想证明这样的我还能做点什麽。

彷佛一无是处的自己。

只是想有活着的感觉。

入选通知来得非常突然。一度以为大概落选了的我,在某次社课前一天才被告知:「明天社课到热音教室去,学长姐会公布通过考试的乐手和团员组成。」

虽然想着该和热舞社说一声,却不知道任何人的联系方式。

就这样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在时间到时只好默默去了热音教室。

结果在几天後收到了旷课通知。

想着不能留有污点的,我的纪录。

──但现在想来,那些又都如何呢?在人生路途上走得越远,那些看起来就越发渺小。

但在当下,却是自己仅有的全世界。

等次周社课到来,我鼓起勇气问了热舞社长出缺席的事该找谁说明。

我才知道水仙是负责登记热舞社缺旷纪录的学长。

水仙表示理解,和善地叮咛我等等别说话、交给他。

然後带我到学务处,找负责人说是他登记错了,希望能更正。

在一番辩驳和挨骂後,纪录被从旷课改成迟到。

而我始终听话地沉默,没能帮上忙。

我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水仙。

早知道会这样给他添麻烦的话,旷课就旷课吧。

(四)

後来热音和热舞的课外练习时间不断重叠,我一次次让水仙落单的愧疚感也越发强烈,最後我装作不经意地在练习时问了水仙的想法。

他只说:「我听说你是甄选时得分最高的主唱耶,加油。」

「可是……」可是我越是在热音努力,就越没有机会见到水仙了啊。

对所有人都很友善,却也不和任何人特别要好的水仙。

我不想因为主动接近而在不自觉间推开了他。

「我只是觉得……如果离开这里,好像就没有任何人会来救我了。」

他并没有因我的话而怔住或皱眉,只是一派轻松地笑道:

「我会来的哦。你叫我的话,一定会来。」

他的笑容自此无数次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每当我觉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

直到久远得像是末日的以後,我才知道这句话并不是指「因为是你叫我」,而是「只要有人叫他的话」。

──我只是选择了自己愿意相信的。

(五)

我的团员对我非常亲切,练团时也总会练一次我选的歌。

「那表演时要用哪首歌?投票决定吧。」

但我选的歌却从未被拿来表演。

久了我才知道,那只是他们打发我意愿的作法。

他们想在表演时凸显的,当然不是只有一人的主唱,而是占有多数的乐手。

「彼岸开的歌吉他太简单了我才不屑弹。」暗地里听到这样的话语我才明白。

(六)

成果发表後,装着可怕东西的泡泡已经破了。

有热音社员在网路上对我强调:「说出来才能帮你解决啊!」

我不知道该怎麽简短地否定,於是回覆了长篇大论。也提到了吉他手的发言。

最後在共同好友留言给她的安慰:「乖不要难过,不用理她那种人。」下收场。

然後吉他手也向大家发了在我看来完全不是事实的长文诋毁我,最後要我道歉。

我想反驳,却被我所信赖的团长阻止了。

「你也知道他那个性……我说不动他,可是只要你道个歉一切就没事了。算我拜托你,好吗?求求你了。」

乐团里一直以来对我最友善的团长。

希望和大家都维持好关系,选择牺牲了我的团长。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从此,我再也不欠你。

(七)

旁人眼中无谓的憾恨正是当事人所谓『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能被理解吗?或是觉得我疯了呢?

我想:在热音的每个人都求一点自我满足。

好比以为要他人向她忏悔一切就解决了,陶醉在圣职者情怀中。

或者要别人对他低声下气道歉、彷佛世界由他操控而产生那种自以为的优越感。

(八)

最後团长问我:「你愿意继续留下来吗?」

我想离开,但是我不能离开。

不是为了团长。只为了不想失去我仅存的救赎。

「如果校庆表演你们愿意让我选想唱的歌的话。」

於是我继续承受着这一切。

(九)

「昙花可是热音的王子……彼岸到底哪里值得昙花看上了啊?」某场联合表演,别校热音的女孩子在休息区一角谈论着。

「我可是死守在昙花身旁好哥们的位置两年了耶!趁他们俩还不熟,快把彼岸赶出热音社啦。」

「对她只要先随便装得亲切点,之後就没人会相信是我们……」

在别人面前对我热情、在我面前却无比阴狠。

这群人的理由是这个。那另群人呢?

其实怎麽样都无所谓了。

我只要能实现和水仙的约定就够了。我愿意相信的人只剩下他了。

(十)

我回忆起往事──

小学时的我为什麽会被霸凌呢?

啊,因为我并不认同他们欺负某个男孩子的作为。

我替那个男孩向他们反击,结果我也渐渐地被排挤了。

曾说过希望能一直和我当好朋友的那个男孩,在大家面前对我吼:「我才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朝我扔了水壶。

从此被欺负的人只剩下我一个。

高中的时候,在那个众人要我道歉的场合,没有任何人站出来替我说话。

「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我帮你骂他们!」

私下对我开着这样的玩笑,不累吗?

有趣吗?也许只有我是感到疲惫的。

也许无论是谁都好。

我只是……希望自己能被谁拯救。

就算是被自己也好。

四、

月桂在河面上,看见了拥有彼岸样貌的自己。

他惊愕地瞪大了眼,然後止不住地落泪。

她想起来了。

他痴望着忘川河,蓦地傻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他嘴角的笑容像要断裂似地抽搐,表情扭曲,发狂地奔跑着。冰凉透明的泪水迎风滑过脸颊,坠落奈何桥面。

细小而黑暗的裂缝里,绽开另一朵曼珠沙华。

──「对不起……我们说好要一起练舞的。」彼岸满怀歉意地向刚替她把旷课纪录注销掉的水仙道歉。

水仙亲切柔和地笑了:「那作为交换,改天你要在台上唱歌给我听哦!一定。」

那时的彼岸只知道热音在校庆时有表演。

「嗯,校庆的时候!一定。」

失落感是比打从一开始就不抱希冀更可怕的东西。

又一朵曼珠沙华盛开。

──校庆那天,月桂看见水仙向彼岸打招呼。

彼岸满怀期盼、殷切地问水仙:「你有看到我表演吗?」

水仙懵懂地:「热音表演是什麽时候?」

彼岸愣了愣又微笑:「上午十一点开始。」

他不好意思地腼腆笑笑:「那时候轮到我顾班上的摊子。」

园游会摊位同时有十几人顾着,多数人都会中途去看个表演、去别的摊位晃晃再回来。

她不死心:「那有听到吗?舞台离摊位不远。」

他为难而老实地:「应该没有。」

「一点点?是英文歌。」

他尴尬:「我没注意……下次有机会会听的。」

彼岸整个人僵住了。「……啊,这样啊……好可惜,哈。」

水仙一脸不解地附和了几声,说等等热舞社表演有他的个人桥段,差不多该去准备了要彼岸来看……彼岸蓦地像是断了线的魁儡,一副失神的模样,没等水仙说完就自己虚浮着脚步跑开了。

和她擦身而过时,我听见了她带哽咽的呢喃:「骗子……再也没有下次了。」

委屈、罪恶感、种种回忆……

──都是只要忘了就没了的东西。

一位自欺欺人的罪人,两个自我禁棝的人格,残缺的记忆化作无尽的曼珠沙华,在夕阳余晖下绽放出一片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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