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诡秘的江杰海最近表演回来都直接回房间。很少在一楼和阿飞、子卿、小薰等人聊天,也很少在二楼客厅练琴。
贴近他房门门缝,不时可听见里头传来讲电话的声音;晚餐时间,子卿、阿飞常会买晚餐回来,看他房间的灯暗着,也不知该不该打扰他。
某晚,阿飞传了讯息说,他们买了100颗水饺和一锅酸辣汤,要我快来捧场。收到讯息後,我开心地打开房门加入吃水饺的行列。但江杰海的房门仍紧闭着,他们说,灯亮着,但敲了都没有回应。
吃完水饺的我,目送阿卿、阿飞和小薰出门,乍觉客厅十分安静。
然而,盘子里还躺着18颗水饺,酸辣汤也还有一大碗。
我拨了电话给一门之隔的江杰海。
「李纱。」嘟嘟声没有很久,他便沉稳地接起了电话。
「吃晚餐了吗?外面还有很多酸辣汤和水饺。」我关切地问道。
「还没,谢谢你喔。」他简短俐落地回道。
「在忙?」
「事情多,出来聊。」他的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带着浅灰色中空毛帽的江杰海走出房门,艺术家孤俏的气息令人不敢直视。他浅浅对我一笑,便到流理台处洗了手、拿了筷子过来。
「要不要喝蜜香红茶?上次去花莲买的?」我到柜子里拿了茶罐出来。
「好啊,但李纱你这样好像我妈,叫我出来吃饭还泡茶给我喝。」他笑道。
「报答你以前上课都顺便帮我买午餐和饮料。」
「对齁,还有早餐。快忘了你以前总爱迟到。果然好心会有好报。」他笑的很灿烂,露出刷的很白的门牙。今晚的他虽然只随意穿了件暗红色t-shirt,但怎麽看总觉得跟前阵子我搬来时颓废、後来理平头的样子不同。
「何苦盯的我瞧,变帅了?」他笑道。
「我是想问你,想不想见阿优?」这麽一问时,他手上的筷子停了下来。甚至将刚夹起的水饺放回沾酱油的小碟里。
「你说,风隼优吗?」他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道。
「恩。」
「对我来说,真是个熟悉又陌生的好名字。」他撇过头去,这时,我知道他看起来不太一样的原因了。
小杰穿了耳洞,两耳均戴上了小颗的银色耳环。
「好好看的耳环。」我称赞道。
「是老大先穿的,我在视讯里看到,觉得有型也跟着穿。只是没想到穿耳洞竟那麽痛。」他皱起眉头道。
「帽子也是?」我指了指他头上样式简单,却让造型加分不少的中空毛帽道。
「不,女粉丝奶奶送的,说我像他孙子,还有在海边唱歌,没有戴帽子很冷。」他一脸得意。
「真好,闯出名堂了。」我赞叹道。但他听了我这话,竟露出寂寞的表情说:「李纱,我发现,人要过的『好』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开始觉得演出收入稳定了些,心却很累。我跟菊地英,……最近有认真考虑,要不要再见面。」
「什麽意思?」我皱一皱眉,觉得内情不单纯。
「那个意思。」他笃定地说。
「原因?」
「交了男友却没能屏除心中的寂寞。」他俐落地答道。
「可是我觉得……若轻易放手,会让两个人都跌入万丈深渊。」我说。
他耸耸肩,空气里一阵静默。
「决定了?」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没,但如果这一两个月没有去找他,就这样了。」他说。
他说完,从酱油盘里用筷子叉起那颗蘸酱油了蘸了很久的水饺。
「不会太咸吗?」我问道。
「很咸,但可接受。」他喝了一口我泡给他的蜜香红茶。
「好喝!」他赞道。
「也许明年可以一起去日本。」趁他咀嚼水饺时,我说。
「Why你也要去日本?」他歪着头,面露不解地问道。
「隼优说,我若去日本他愿意来找我。因为情侣太久没见面的话不好。因此即使不会日文,他仍会努力请调日本。前几天他打给我,说了这个事情。」
「他不是在纽西兰……念书?」小杰疑惑地问道。
「十一月时考完试、毕业了,还录取在夏威夷的工作。」
「恭喜他。你刚刚说,隼优说:『情侣太久没见面不好。』」
「恩。」
「或许该给菊地老大一次机会。他很棒,是我不懂珍惜。」他低着头,默默地说着这句话。
「几月出发?」他抬起头来,问道。
「过完年。」我笃定地说。
「所以,要离开这里了?」他笑道,还摊了摊手。
「只签半年约,到二月。」我简短地回道。
「好,我租到明年六月。若顺利留在日本,回来你住我那间。」他说。
「真的?」
「恩。我们一起去日本,我也想要给阿优惊喜。」他吃掉最後一颗水饺,并拿着不打算喝的酸辣汤往楼下走去……
「不喝汤吗?」我疑惑地问道。
「拿去喂猫,前几天阿飞说巷口的母猫生了窝小的。」他神秘地对我眨眨眼。
「喂猫啊?」
「小薰也喜欢猫,常常和阿飞把剩下的晚餐拿去给猫吃,但因为子卿哥会制止。他觉得浪费,也担心猫咪越来越多。可是小薰觉得猫是可爱的生物,不能让牠们饿死。」小杰笑道。
「我前几天才知道外面有猫。」我说。
「你啊,总沉浸在自己的小宇宙里。」小杰取笑我道。
一踏出那扇有风铃的大门,飕飕冷风与斜织细雨袭来。
跟在後头,一起到花圃中找到铝制小盆,并将酸辣汤倒入盆中。
走出花圃、拐了个弯,来到一辆巷口的蓝色面包车旁。
喵喵的叫声此起彼落,江杰海将那锅汤放到蓝色面包车的下方,甚至还从口袋里拿出鱼罐头倒进去。
「这是我和阿飞、小薰集资买的,房里还有很多。」他笑道。
就在我们放下食物、稍稍走远後,一只小橘猫窜了出来、奔向那个铝盆。牠嗅了嗅、开始大快朵颐。
後来,黑色的、黑白斑纹的、白色的,甚至那只灰白色母猫都出现了。
我在斜织雨中的路灯下,看着这幸福的一幕。
蹲下来,用手指头抚摸小小猫的头与背脊。暖暖的温度传到了手与心。
「能一直住在台湾或许是件幸福的事。某天我表演完,独自看着渔人码头的海,和那些远远的大小渔船,突然有了这样的体悟。我爸一辈子在海上跑船,我妈一辈子在家里等他。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过了两、三个月又不见人影好几年。於是我妈的头发花白了,没买什麽新衣服、没交什麽朋友,也没去哪里玩,但每天仍是在上班前照顾自己的菜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看着这样的海,我会想到我爸,明明家里因为他开渔船赚了几百万,但仍不满足似地,他没打算退休。渔船越买越大,还说要帮我存钱盖房子……以前,他还曾经差点把我骗上船和他去远洋呢。只不过,一想到海的鱼腥味和船舱我就感到反胃。
还有,如果让他们知道我男友的事,我满担心他们当着我的面怒而跳海……。所以在星海屋就像我的避风港,但想到菊地英总是三番两次要我去日本、一起买房子就觉得迟疑。因为想到我离岛的家就会想说,那我干嘛要抛弃自己的家当别人的『异国新娘』……。总之,单身好像没什麽不好。」
江杰海混乱地说着,我没打断他,只看着饥饿的小猫们狼吞虎咽地进食。
「其实我住的岛上也有不少这样的猫,他们本来就是野生的。在星海屋这段日子,看到这些猫,喂着他们,就有家的感觉。」小杰淡淡地说道。
小猫们的叫声打断了小杰的话。围着铝盆的牠们,很快清了盘。接着,便一一慢条斯理地、鱼贯躲入蓝色的面包车下躲雨、玩耍。
「小杰来台北後,还有去过秘密基地吗?」我问道。
「以前和阿优一起净滩、弹吉他那边?没,对我来说那是过去了。」他笑答。
「你想去秘密基地吗?」我问他。
「想,其实,很久以前买的那顶帐篷我都一直留着……。」他笑说。
「我没有要去海边露营啦,只是突然很想看看那里,在我们没有去净滩以後,变成怎麽样而已。」我迂回地解释道。
「这样喔。」小杰揶揄似地笑道。
沉吟了一会儿,他对我说:「圣诞节或元旦那天,去那里看日出吧。」
一起拿着铝盆走回星海屋时,只觉得这栋白色古老建筑竟也开始散发着温暖如家的光芒。那棵茂密的老榕树仍没什麽变,守护着星海屋似地屹立不摇,但花圃间、小栅栏里,则因为被LED的圣诞灯泡围绕着,而给人宁静、幸福之感。由外透过玻璃门往里看,甚至能刚好看见吧台上,那个前几天我和阿飞买到的圣诞树和小雪人;推开门进去、风铃声响起,小杰驻足於明信片墙边,突然感慨万分地道:「李纱你看,这两张纽约和澳洲的,分别是去年、前年菊地英寄给我的。虽然和他在一起已快三年,但一起生活的时间真的不多。」
「你或许已经到了该定下来的时刻。」我拍拍他的肩膀道。
他用一种很惊讶的表情看着我,然而,彷佛被那个被看穿般的眼神激励似地,我滔滔不绝地开始劝他:「等你有了自己的家,我一定带阿优亲自拜访你。还有,你爸妈的事或可暂时不管。先跟你妈知道说要出国工作,之後一两年,应该只要准时寄钱回家就好,感情的事先别提。爸妈虽然爱比较、爱控制,但会把你寄去的薪水看作是上天的恩宠。」
「好,日本的事一言为定,先降。」
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十一点整。最近,咖啡店晚上都不太有人来。果然这样的日子,没人想要在不知名的店里让人撞见自己的寂寞。
待在一楼的我放了音乐来听。
拿下风隼优寄给我的那几张明信片,那些云海、星空、峡谷、火山的壮丽风景。总之,他挑的明信片总让我想到「壮丽风景」四个字。
我其实没有很明白他为什麽喜欢寄这些壮丽风景给我。但依稀却能猜到,或许是想让我知道,他的工作、所做的研究有着怎样的普世价值。
云海、星空、地质钻探、缩时摄影、天文观测、海洋水质等等都是地球科学,但其实我也弄不太明白,他研究的究竟是海里还是天空。
那些明信片背後写的祝福与问候可说是「寥寥数笔」,祝福的话,总是细长的笔迹轻轻写着「BestRegard,bestwishes,love,sincerely」等等平常不过的用语。信件内容总是:「你好吗」、「这里冬天好热」、「最近一直下雨」、「最近机票很便宜唷……」等乍读起来既宅又幼稚的搭讪。
但他的明信片还是散发出诚实简洁的感觉,跟他这个人一样。
虽然曾经答应我:要带我去看夏威夷的火山、去丛林冒险、用天文望远镜看星星,只是一项都没有实现……
「叮!」手机传来简讯的声音。
是阿仑,她说:「明天一起吃饭吧,再前往音乐会以前。」
「约星海屋吧。最近有人在开发新菜色,想给客人不一样的惊喜。」
「星海屋?你住的那里?还有个帅哥厨师?好啊,你这样一说才想起,很久以前就答应要去星海屋找你,却一直没有成行。」
「为时不晚。傍晚五点准时见。」我回传简讯、调侃她道。
「:D」她回传了个很像她的欠揍笑脸给我。
我接着传简讯跟阿飞预约「圣诞大餐」。
这导致去海边散心的他在接到我简讯没多久便惊恐地骑车回来了。
他几乎要抓着我的肩膀问:「怎麽一回事?」
「是阿仑说明天想来星海屋的。我跟她说了,你明天也会去音乐会。」我一脸无辜地禀告。
看着抱头沉思、焦急万分的阿飞我突然有些得意。他啊,除了总穿着衬衫在吧台前忙进忙出,平常根本没在动脑和用心。
「明天的『圣诞特餐』可别让阿仑失望喔。她的标准可是河岸的领事馆牛排。」坐在吧台旁的沙发上,我边看着阿飞烦躁地翻冰箱,淡定地说。
「坏心眼,果然子卿哥说的没错,我们不该轻视文组人。」
「所以明天的菜色是?」我追问道。
「烤虾、海鲜炖饭、白酒、橄榄面包、酪梨百香果沙拉……哎呀,菜和海鲜都有少,面包快没了,明天得去码头补货。」
「真令人期待,加油,晚安。」
明天就是平安夜。
脸书上,人人都在分享与朋友聚餐的画面,但近一两年来,我却没有类似的场合可以参与。想到晚上和小杰一起去喂猫时他所说的:「爸爸几年才回来一次,过了几个月便又出海,以及她妈妈没交新朋友、没买新衣服也没有去玩的事。事实上,我的处境不也如此?」
关掉灯,想像明天平安夜学校的传情、圣歌,以致晚上的音乐会种种活动,这些让人觉得幸运,却又觉得自己距离幸福还差临门一脚。
究竟怎样才叫幸福?把爱人留在身边,留不住就放手,或尽可能一起浪迹天涯?我和小杰一样,都没有个答案。
总用「别异想天开」挡住自己的梦,又羡慕他人拥有自己的店舖,并能和爱人、朋友定居美丽的山麓海岬。
总用「毕业再说、找到第一分工作、证明自己的能力再说」挡住想勇闯天涯的想望,因为害怕辛苦与失败,更害怕做错决定。
阿飞生日时,小杰带我们玩「妙语说书人」,还记得在关於爱情的题目里,我选了个带草帽、背扁担而行的女子。那时,(现在仍跟我)很不熟的小薰曾质疑我:「提着扁担在樱树下行走,跟幸福有何关联?」
只是试图在平凡无奇里寻找奇蹟,以证明我很幸运。因为,我根本不敢想像,比现在的幸福更幸福的模样……。
「叮!」报时鸟唱起歌,平安夜来了。
跌入浅浅的梦中不知多久,我被急切的手机铃声吵醒。
我在窗外透过刺眼的冬日阳光中慵懒地坐起。
隼优跟我说:「小纱,……平安夜快乐!
「阿优~~~~」躺在床上的我,呓语般地呼唤他。
「怎了?」久违的他,温柔地听我讲话。
「我今天要把那个……阿仑介绍给阿飞,有点紧张。」阿优听完,竟吃吃笑了,他曾经跟阿飞视讯过,也认识阿仑。
「阿优~~~~~~~~~~~~~~~~怎麽打来了呢?」
「明年请调日本,二月会先去面试,那时候就可以见面了。」他简短地解释。
「太好了,阿优圣诞节快乐。」
下楼时已经早上十一点多。今天,小薰、阿卿、阿飞都在一楼忙碌着。
烤箱里红的发亮的烤鸭散发香味,烤箱外的流理台旁,还有一只待考的烤鸡。
葱、蒜、姜、生肉、海鲜与热汤的味道弥漫一楼。小薰在熬南瓜汤,阿卿处理鸡和鸭。阿飞则处理海鲜。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薰在吧台帮忙,原本长直发及腰的她烫了及肩鬈发,还穿上红蓝相间的格子围裙。
「午安,等一下我们要在这开趴,云纱也留下来吃。」小薰掺着口红的嘴角浅浅上扬。
「我要去寄礼物给男友,祝你们玩的开心!」我笑道。
挂掉电话的我,跟小杰拿了与他同款的针织毛帽和几件新衣,寄给了阿优。
这是近年来,越来越不称职的女友我,做过最温馨的一件事吧。
骑上跟阿飞借来的淑女菜篮车,微风里,想像着晚上应该会比音乐会有趣的「圣诞特餐」,越来越期待。
原来,阿优一通堪称惊喜的电话与我自己冲动无比的送礼,也很幸福。
交寄了包裹後,我来到不远处的Saturnbooks看书、喝咖啡、坐享海景。
「叮!」阿仑传来讯息。
她传了张暗红格子、白蕾丝裙边的及膝洋装与白色大衣的搭配照片,问我道:「穿这件,好吗?」
想像着她今早不知已在镜子前比过多少件衣服、我便忍住笑,回传道:「跟你去日本穿的和服一样好看!」
按下简讯发送键时,海景窗里,一艘大船正缓缓驶过;此时,脑海竟晃过了方才阿飞认真地洗蛤蜊、切章鱼、刮鱼鳞之举……於是,我萌生了想用文字写下阿飞与阿仑相遇过程的念头。
骑着淑女车经过老街,我在只有观光客才会光顾的风格小店门前停下,买了准备写给阿优的风景明信片,决定跟他分享充满可能性的阿仑阿飞的故事。
回星海屋途中,经过巷口那辆蓝色的面包车,只见那附近放了三个和昨晚同款的鱼罐头。因此,我对昨晚那只灰白毛色相间的小猫说道:「阿优,好乖!」
牠「喵」了声,听懂我的呼唤似地,小跑步到我这儿翻肚讨摸。
彷佛天使状态时的真人版阿优,再惹人怜爱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