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热的海边吹来咸咸的海风。一弯新月下,我在海边的咖啡厅准备明天读书会的口头报告,题目是:仲夏夜之梦里赫米亚的私奔。
之所以想从这样的角度探讨仲夏夜之梦,无非是觉得,四百多年前写下这部喜剧的莎翁绝非为了要歌咏爱情的伟大、凸显私奔情侣的愚昧或单纯制造娱乐效果,他是要藉戏剧的演出,给予看戏的人们一个反思婚姻与爱情的机会。
赫比亚的私奔并不自私,相反地,那是对堂而皇之操控子女人生的父母进行有力道的反动与批判;私奔的赫米亚是敢於对自己的爱情负责,也深谙婚姻非儿戏、自己更不是父母或谁的一步棋。
户外的咖啡厅雅座,没有冷气与人声,蓝黑色的夜里,月亮像某种魔法印记般闪烁着银白色光芒、镶嵌在右上方的天空;暗涌的海涛不时如沸腾的滚水发出汩汩的声响。
阿优以前听到这种汹涌的海潮时都会说,他感受到了大地的能量。
星星、月亮、大海、朋友、咖啡屋,在淡水的生活不出这几个关键字。需要归属感时我待在星海屋聊天、和子卿、小杰学泡咖啡、帮忙看店;但更多时候独自出门、到海边的秘密基地发呆、看书、写论文、以通讯软体和远方的爱人联络;严格说来,生活并没有因换了新环境而找回原本的活力,只是远离雪纱和母亲的声音後我的世界宽阔了起来。
没有比较或呕气,更不用感受到如家人海啸般的深深期许。
但着手写下关於赫米亚私奔的思考时,我还是想起了阿优山上的表姊罗星。
去年三月,我俩去了山上一趟,那是我第一次前往阿优老家,一窥那个据说充满果树、老鹰、田园、农场、梯田、山峦、有些荒芜的童年遗绪。
小时候的阿优曾在山上的水泥房和奶奶一起生活十多年。他说,以前不是和村落里的猫、狗玩,就是与满山的桃树、李树、花田、菜田与农场、蝴蝶、花朵做朋友。上学最期待的事是见到全班同学,因为平常在家除了奶奶及隔壁的姨婆、表姊、农场的外籍工人,他没有其他玩伴与说话对象。
「下山念国中後,对於奶奶总觉得歉疚,虽然当初也是她叫我下山的。……这次出国前,总觉得不把握机会上山,谁知道未来会怎麽样。」某天晚上阿优载我去车站搭车时,他语重心长地说。
「别那麽消极嘛。最近台北一直下雨,我也很想离开台北……」我安慰他道。
「小纱……你愿意陪我回老家吗?」夜晚的捷运外,商店街的檐廊下,阿优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认真地问我。
「嗯啊,但别用一种:我答应你求婚的表情看我嘛。」我糗他道。
「谢谢你。」脱下雨衣的阿优给了我个深情款款的拥抱,那是复合後首次感受到他的真心。
那日後,我们终於抛开即将远距离的焦虑、排定上山行程,并打算住进阿优小时候的房间。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实在苦思不得如何跟老妈解释这件事;因此拖到出发前一天才胡乱搪塞,「要和阿仑一起参加露营及到同学家采果。」
结果理所当然地挨骂、还在搬入星海屋时被旧事重提。
然而,即使顶着一头乌云出门,在搭车来到阿优奶奶的聚落、见到神秘的表姊、姨婆等人後,心情竟豁然开朗。
阿优山上的老家并非都市的那种小资产家庭,无论皮肤黝黑、体型纤细、瞳孔深邃的鬈发表姊罗星,在茶园里忙碌、贩卖水梨与水蜜桃的胖姨婆,或在老街上开设手工艺品店的阿优奶奶都让人觉得彷佛来到另一个世界。
「小时候,罗星曾在半夜想带我离开这里。那时她才国中,因为向往城市,便在一个被姨婆修理後的夜晚带我离家出走。起先,我对於能下山冒险兴奋到睡不着,但出发以後、走在漆黑的山道上,路又黑又暗,渐渐地两腿开始酸疼,然後想着想着就哭了、不走了;表姊只好拖着我借宿山路上的民宿,最後因为我俩未成年、又没钱付住宿费所以被遣送回家。」摇摇晃晃的国光号开在蜿蜒的山道上时,阿优看着熟悉的风景,以怀念的语气娓娓道来。
「表姊为什麽要找你下山啊?」听他这样讲完,我疑惑地问道。
「因为我跟她说过,不想一个人留在山上。」他回得理所当然。
「可是你下山的话,奶奶不就剩下一个人了?」我反问道。
「奶奶不一样,她和姨婆本来就是山上的人。」阿优斩钉截铁地说道。
「那你被送回家後有被处罚吗?」
「表姊被姨婆修理得很惨、零用钱被扣留、还被禁足一个月,可是奶奶没处罚我,只在那天吃晚饭时冷冷地对我说,『隼优还没长大就不要我了。』她一说完,我就哇的一声就哭倒在她身上,还说永远不要离开。」他难为情地说道。
「那为什麽你後来还是被奶奶送下山?」
「奶奶说我在学校都没在念书,如果继续留在山上会跟表姊罗星一样被别人看不起。其实在表姊偷偷带我下山这件事两年後,她还是跟农场工人私奔了。姨婆说,那位叔叔在茶园工作两年、很值得倚重,但姨婆不希望表姊嫁给没念书的外国人……。」那时听到阿优这样描述他表姊,便隐约觉得罗星的成长过程甚至比阿优更坎坷
「你还有跟表姊联络吗?」我好奇地问道。
「没有。但前几天打电话到奶奶家是她接的电话,这次也是她要接待我们。她说,姨婆和奶奶相依为命在山上太可怜了,还数落我都不关心奶奶。」
「你很久没回去了吧?」我笑问道。
「十年……,不知道奶奶变怎样了。」阿优面无表情地回答、眼神有些涣散。
「十年?!」我一阵惊呼。
「谁叫奶奶当时要把我送走!」听到我的惊呼,他面露愧疚地小声咕哝道。
国光号在山上的果园站放我俩下车。一旁,已有一辆漆得亮晃晃的蓝色小货车在那儿等着。小货车的後座摆了许多盆花与枝叶繁茂的果树。驾驶座上那名晒得黝黑的女子,有双漂亮的黑色眼睛,宛如外国人的面容令我惊艳。
「阿星姊!」阿优热清地与她招呼。
「小优长好高啊!」罗星甩门下车、深深地拥抱着阿优,令我俩均猝不及防。
「阿星姊,这是小纱!」被罗星拥抱着的阿优对我作了个鬼脸,接着从她手臂中挣脱开来。
罗星也拥抱了我。
她坚定有力的拥抱蕴含山野的能量,那是台北人缺乏的直率热情;由那绑上花头巾的面容、黑色的工作长裤及精瘦的身材不难猜到她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然而,她对我的真挚接纳却像魔法,洗涤我对山间生活的种种疑虑。
彷佛「有她在就什麽都不用担心」一般。
上车後,小货车俐落地驶在前往农园的产业道路上。在农场入口几十株合抱的樱花後头,是满山遍野、蒙着雾色、各种深浅绿色交织的茶园。小货车呼啸而过时,一位戴斗笠、步履蹒跚的奶奶向我们挥挥手;车停了下来。
「奶奶!」阿星姊对她大喊。
「小优回来了。」
「姨婆!」阿优大力挥手、朝茶园热情地打招呼。
回程路上,我俩在露天的後座与盆栽、果树坐一起。艳阳下、可见远山的山头仍挂着未融的初春白雪;依偎在他肩上的我,乍感纾淡难言的幸福。
车子驶到一处果树林边,下车後,我们穿过几棵开着紫花的九重葛与苹果、木瓜树,走进有着红色屋顶、白色门墙的日式改建小屋。
阿优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去,穿着黑色雨鞋的罗星则走进更後面的那幢屋里。
「奶奶还是一个人住,这里跟我离开时没什麽变。」跟在阿优後面、走上二楼、来到他那间有着些许霉味的房间时,他松了口气似地说道。
「小纱累了吧,先休息,我煮饭去。」阿优放下行李後在我额头一吻、便匆匆到一楼去;坐在床铺上从窗户看出去,竟可见阿优悠哉地到田里拔了野菜与萝卜、才又回到厨房。
在这里的他跟在都市或学校时简直判若两人;尤其,我没看过他拔菜、做菜的模样。城市里的他总是懒洋洋地,有时和小杰相约打羽球、有时骑着脚踏车闲晃。他曾说他喜欢大自然,我却不知道,他对於农事竟熟稔到我难以置信的地步。多亏我们还交往了超过三年。
阿优肯定眷恋着此处,即使已经十年没有回来。
夕阳西下,鸟儿在枝头啁啾,有些晕眩的我在白米与炊烟的香味里近乎睡去。
直到远方传来悠远、低回、深邃如鹰鸟唱和的笛声。
正猜想笛声来自田里时,打开窗户、却惊见窗外的大楠树上,架着一栋样式简陋的树屋。而拿着笛子的罗星正优雅地坐在树屋里;挺直背脊、面向远方、朝向那披挂着皑皑白雪的山峦尽情吹着短笛。
那调子集清脆、热烈、怀古的浓情於一曲;霎时间,无论吹奏者与听者皆浑然忘我;我只觉得树上的她飘逸如精灵,与下午开着蓝色小货车来载我们时的俏皮、开朗之农家妇女形象判若两人。
感受到我热切的目光似地,她转过头来、与趴伏在阿优房里窗边的我四目相交;她咧嘴而笑、向我招手、接着闭上眼,继续沉醉宁静地吹下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