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西有鹿鳴 — 八十

直至夷岚珣出手,我才发现他的身手竟然十分好。两人均是赤手空拳,拆了百余招仍未分出胜负,阿缜从他手里讨不到什麽便宜,可是他想要擒住阿缜也绝非易事。

“你先走。”

这种情况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帮不上他什麽忙,只能在一旁乾着急,若是夷岚珣耍奸抓住了我,那我们两个谁也走不了,於是我立即应了一声,毫不犹豫地便朝他原定要带我走的琼华门跑去。

门口侍卫不少,但看上去都平静如常,恐怕是阿缜入宫大闹一通的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我放慢了步子,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平日里我偶尔也会从这扇门出去所以还是有些眼熟的。守门的侍卫在照例验过我的腰牌之後,便随口攀谈起来,“今日公子怎麽走得这麽早?”

“我有些不适,便向主簿大人告了假。”

我心中焦急又担心阿缜脱不了身,只能强颜欢笑,耐着性子应承了几句寒暄之後方在他们的注目下得以迈过皇宫禁城高高的门槛。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打了一声招呼,“好久不见。”

那声音听起来已经没有一点青涩的感觉了,语气冰冷得就像是东泠夏泽里终年不化的冰雪,我僵硬地转过了脸,眼前这个不知何时出现的华服少年完完全全就是一个陌生人,除了那张脸上还依稀是我记忆里熟悉的眼眉。

“不会已经不记得我了吧,鹿哥哥?”他倏地咧嘴一笑,笑容温和,口气像是在撒娇又像在嗔怪,可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可爱,下意识地往後退了一步,他脸上的笑便如面具一般忽地被撤下了。

“林愈,我不能和你去东泠。”

我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点情绪,叫他“林愈”也只是希望这个名字能让他看在当初那点同我在昆稷山相处的情谊而放我一马,其余的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不叫林愈。”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将我那点希望彻底打破,“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夷岚珣报仇吗?你跟我去东泠,我给你他的人头。”

我倒吸一口冷气,“所以,现在我们之间就只剩下交换了吗?”

“你只须回答,还想不想报仇?”

重重白纱雪衣在这燥热的天气里看起来是如此繁复,束发的金冠在阳光下闪耀得令人无法直视,他的话像是从冰川深处传来的古老咒语直击我内心深处的欲望,我怔怔地看着他,十分明白他给我回答的时间并不多,而我必须迅速斩钉截铁地回绝他的条件,可是此时此刻我竟开不了这个口,我还是无法放弃继续恨夷岚珣,也无法放弃任何报仇的可能。但是,至少我是清醒的,我心中强烈地意识到答应他将会令我後半生都在後悔中度过。夷岚珣已经毁了我至今为止所有美好的回忆,但他不能继续毁了我的一切,如果在昆稷山的时候,报仇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那麽此刻显然已经不是了。

“可我不相信你。”

他笑了,“难道你相信杨牧晨吗?”

我摇了摇头,“我谁也不信,如果我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报仇,那我宁愿不要报这个仇。”

他有些惊讶,“你变了。”

“你又何尝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这才是真正的你,只是我一直错认了人。”

郁霖笑了一下,显得十分无奈,他还如此年轻,这样的表情并不适合他。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尚不知愁与恨是何滋味。

“你若後悔,随时可以来找我。”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可似乎并没有我想像中的要强迫我的意思,“不过我五日後就要回东泠了。”

这回终於轮到我笑了,我没有点头,只是说了一声感谢。

身後的大门忽然再度开启,从门里直挺挺地摔出一人来令我大惊失色,阿缜背上中了两箭但被他折断了箭枝,身体上只留下两个短短箭镞,我将他扶了起来,竟摸到了满手的血,反倒是他着急地问我,“怎麽还没有走?阿宇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郁霖。他下意识地将我往身後藏,这动作让我说不出的难过,不停地安慰他,“阿缜,阿缜,没事的。”他深色的皂袍看不出流了多少血,可是他此刻连站立都有些困难,半边身子完全依靠着我才能站稳,我揽着他的腰,扛起他的手臂,“阿缜,没事的,接下来的事情我来处理。”

我回头看了一眼直奔我们而来的禁军,乌压压一片像是漫天布地的网,我按着阿缜的伤口阻止血继续流,问郁霖,“你真的有冯幻的遗骨吗?”

少年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禁军已将我们团团围住,那些尖锐的银制枪头全都对准了我和阿缜,在他们之後,还有弓箭手严阵以待,而不出我所料,西津的君王也站在那里,从不算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们,他显然也能清楚地听到我的这个问题。

我想今日在场一定会有不少人认为我和霍缜必死无疑,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以为。

“冯幻三年前死在东泠,然而有人说他与烈风军皆是逆贼,因为没有陛下的命令,无人敢为他收屍……”我看着郁霖,少年的脸上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说道,“是的,即使西津东泠征伐不断,对东泠人而言,冯幻助纣为虐罪无可恕,可是,我们东泠惜他一代英杰,却死无葬身之地,便好心敛了他的屍骨。”

“你在说谎。”我听完之後更加坚信了他的手上并没有冯幻的遗骨。

郁霖笑了,“你为何这样说?”

“冯幻早就算到自己会死,早早便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呵,为他收屍,哪里轮得到你们?”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夏日的蝉鸣在继续喧嚣。

“他要孙行秋毁掉那些昼蓁的种子,将他的屍骨烧成灰撒进淄河,他深知陛下会有何反应,他分明就是不想、不想在这个世上留下任何他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了……”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前面几句都是孙行秋亲口所说,而後面那些却是我多日来整理他书稿推测而出的,他是一个如此多才的人却对自己的一切都讳莫如深,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没有半句虚言,也没有危言耸听,可此刻我却不敢再继续。

因为杨牧晨已经站到了我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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