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记忆以来,那个小女孩就跟我形影不离了。
小时候一到育幼院的时候,她就已经在那边三年了,那时候的她不过五岁。这麽小就被爸爸妈妈丢掉,她却过得比任何一个有父母疼爱的孩子还要高兴还要快乐。
我总是在一旁观察她和其他小朋友的互动情形,对她的好奇蹭蹭蹭地一直上涨,大概因为如此,她刚开始并没有来找我玩,也许有点害怕我。
每天在那里生活的日子很枯燥,不像电视演的一样,有个大庭院,庭院里面还有溜滑梯荡秋千跷跷板,那边只有一个小小的室内大厅可以让我们玩玩具吃吃点心,偶尔会有一些有名的大企业来带我们活动。
我发现她很喜欢麦当劳带来的活动,只要有麦当劳来举办游戏会,她那天会特别早起,在厕所里面一直照镜子梳头发,绑两根乱七八糟的辫子,还会在耳朵上贴当时小女孩很流行的耳环贴纸。
後来我才知道,是因为来带活动的哥哥,有一个长得很像她记忆中的爸爸。
我父母长的样子,已经剩下血肉模糊的画面了。他们是出车祸过世的,医生跟院长说我有什麽创伤症候群,所以对他们的记忆几乎所剩无几,只有非常偶尔的时候,当我看到电视上面的明星,我才会想起我的母亲,似乎是个长得像张曼玉的美女。
可是出车祸的记忆太鲜明,我记的非常清楚,爸爸妈妈的脸上全是血,伤口很吓人,模样惨不忍睹。而当我弹出车外倒在妈妈的血泊中时,我们家养的那只乌龟,四脚朝天,也已经气绝躺在妈妈的身边。
所以我怕乌龟。真的很怕。
说远了。
院长发现我一直孤零零的行动,有天吃完午饭大家都在午睡的时候,她拉着那个小女孩到我的面前,对我说:「这个小妹妹跟你同年纪哦,比你早出生几个小时而已,你们以後的生日都是同一天,可以一起庆祝。快点打个招呼,以後你们要互相照顾喔。」
她一直逃避我的目光,半晌都没讲话,浏海盖在额头上,低着头就要遮住眼睫。
最後我伸出了小手,很开怀地笑起来,对她说:
「嗨,我叫蓝奕宸,你呢?」
她忽地抬头撞进我眼里,眼神一亮,用她细嫩的手握住了我的,也释然一笑。
「我叫白颖佳,今年五岁。」
这天之後,她就老是跟在我的屁股後头,走来走去。
「你喜欢吃苹果?我也很爱吃哎!」
「你觉不觉得刚来的那个大哥哥很凶?」
「今天院长说我很乖,送我两颗可乐糖,喏,一颗给你,记得不要跟别人说。」
她跟她其他的朋友都处的很好,但是我只跟她好。
她有次问我:「蓝奕宸,你嘴巴旁边那个东西是什麽?你每次笑的时候都会有。」
我笑着摸摸脸颊,「电视上说这是酒窝。」
「酒窝?是喝酒才会有的吗?你偷喝酒!」
「我才没有偷喝酒!喝酒很坏,会撞车!」
「那为什麽你有我没有?」她鼓着腮帮子问。
「大概是因为我的爸爸妈妈有吧。」
她一听到我说爸爸妈妈,笑容垮了下来,「我也想知道我的爸爸妈妈有没有酒窝。」
我看见她落寞的样子,心里突然很不好受,於是我顽皮地朝着她笑了一下,「骗你的,这跟爸爸妈妈有没有没关系,人家说乖小孩才会有酒窝。」
白颖佳稚气的眼神亮了又暗,「那我不乖吗?」
我真的服了她了,从小就不太会说话的我,更别说什麽安慰人了,我只好转移话题,「欸欸,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院长在削苹果喔!」
没想到她果真很吃这套,一下就忘了她刚才在难过的事,拉着我的手往大厅里面跑,「快点去找院长!晚一点就抢不到了啦!」
我们玩在一起时间越来越久,有一次她看到隔壁房间的哥哥被一对夫妻带走了,很害怕地来问我:「蓝奕宸,你不会跟光浩哥哥一样被带走吧?」
我听了顿了顿,笑了起来,「不会的。」
「真的吗?」她睁着大眼问我,确认般扫视我的表情。
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被领养,但是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我想把想的到的谎话都丢出来,「嗯!就算真的有人要带走我,我也不会走。」
「那如果有人要把我带走呢?」
「那我跟你一起走!」
我坚定不移的说。
结果,Auntie来到了这里,看见我们两个小孩以後就决定要一起把我们带回家了。
我一开始很抗拒,虽然可以跟白颖佳在一起,但是总归言之,Auntie都不是我的妈妈,我不想叫她妈妈。
虽然Auntie没有强迫我们,只是一个星期来看我们一次,陪我们玩游戏聊聊天,但是我却犹豫不决。
直到某天白颖佳拉拉我的袖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说,「蓝奕宸,其实,其实我想跟Auntie回家,我想要跟Auntie一起住,我不想跟其他大哥哥大姐姐住在这里,这里没有Auntie会帮我买新衣服穿。」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她最後这样问我,眼眶都红了一圈。
我最不喜欢看到她哭,尤其是还没掉眼泪的时候。
看起来可怜的跟孤儿一样。
嗯......虽然我们都是孤儿。
所以我点了点头,「我们一起跟Auntie住吧!」
後来......没有後来了。
我本来记性就不好,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才觉得记性不好实在是个很糟的毛病。
例如我不能在手术前回想她曾经对我说的什麽打气的话,也不能在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头空闲到害怕的时候,回想她陪伴在我身边的笑容。
从小到大,她总是以为她依靠我比较多,可是只有我明白,其实我才是最需要她的那一个。
我说过很讨厌她哭,可是我知道我最常弄哭她。
幸好她身边多了一个人,可以在她难过时候代替我安慰她,代替我用拥抱她,甚至,代替我爱她。
白颖佳曾经笑得灿烂如那骄阳,对我说:「蓝奕宸,我们大学一起去念设计好不好?」
语气就跟当年那个小女孩问我「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的时候一样,有点小心翼翼,有点不放心,有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
那年我们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一个热血阳光的年纪。
她倚着学校走廊的栏杆,马尾高高垂在脑袋後面,青涩地笑着又问了我一次:「我们以後一起念设计好不好?」
我听到自己说了声好,声音有点沙哑,那因为她跳动更快的心脏很不听话。
我说:「好。一起去。」
以後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
即使我并不知道後来我没能信守对自己的承诺。
在记忆里,我们那样的憧憬着属於我们的未来。
我们不能永远年轻,却永远有人年轻着。
那年,我们十八岁。
跟每个活在十八岁的孩子一样,活在那个最美的时光。
蓝色与白色,永远不会分离的那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