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园好小声好小声,像作贼一样偷偷自动为柳舒洵解释巫者口中的鬼是柳强。
柳强?
柳园又小声的说他跟柳舒清两人都被柳强的鬼魂缠上了。
「都是你!」
「都是你!」
巫者指责的话像火种,引燃刘衡内心满溢的愤怒,他面露狠厉的咆哮,声遏行云:「孤倒想问问,柳舒洵可是有天公护持,你们的祝由是为他咒离鬼气还是咒他去死?」
这些方士巫者早在听闻柳家发生长公子与三公子同时陷入昏迷的事时,便蠢蠢欲动,多人向刘康请缨,无非是想会会柳舒洵这自称见过天公使的人。他们怀抱恶意,就想试试柳舒洵真伪,明明柳舒洵的状况该看的是医者,他们硬说成鬼气入体,根本想害死人。
偏生最近他被皇帝指派整理十年前各郡国上呈的计簿。这些计簿年代久远,除了大灾大荒大事之年,或重要郡国需得保存外,其余都将刮除文字,移作他用,虽然他毋需亲自动手,可事琐至极根本脱不开身。
直到今日,他觑空溜出宫。怎知不过数日情况已严重至此,听闻柳舒洵被浸在水中让巫者施法驱鬼业已三天三夜时,只觉天翻地覆,深怕柳舒洵一口气顺不过便过去。
死个柳强,何致搭上柳府两位公子的命?
何况柳强是为主而死,他实在想不透这麽个忠心的奴仆为何会成鬼魅,索要柳舒清性命,让柳舒洵昏迷。可柳家人却对此深信不疑,只能臆想柳强死时发生什麽事,导致柳家上下人心惶惶。才让这些心怀不轨的巫者有机可趁。
可恨的是,如今若不坦承柳舒洵真有天公护持,不,待众人瞧见他变化的左眼,怎麽也暪不住了。
原只有右眼的重瞳,如今连左眼亦成重瞳。那就像烙印,就像父亲追求的那些异象,那些虚无的长生之道。将柳舒洵一个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官宦子弟瞬间神化。
天公到底是垂幸抑或害他?
为何不过几日,为何明明可以什麽都不做静观局变袖手旁观,只待就封国共度余生的日子,不过转眼柳舒洵便被卷入漩涡,一想到柳舒洵势必入宫,还将与这些恶人的巫者方士为伍,刘衡怎麽也无法压抑心头焚燃的怒火与无助。
他们费尽心血掩暪的心机,全都白费了!
一旦柳舒洵入宫,他要怎麽做才能把他捞出来!万一父亲不幸及至薨逝还未及立太子,必定是嫡长的二哥继位,他们这些弟弟马上得就封国,柳舒洵还有命活吗?
万一惹得父亲猜忌,认定柳舒洵於他有害,想尽办法弄死他,他有办法护住他吗?
刘衡怕得心颤,面容愈发冷肃。
这些巫者方士全都该死。
「楚王殿下,您这是质疑我等?」巫觋表情阴暗,即使项上人头随时不保也不得不质问。「即使您贵为皇族,也不可质疑神灵。」
「难道你们认为天公并非真正的天帝,认为父亲封祂为天帝是无稽之举,认为父亲封禅求长生最後无所可得吗?」言至最後,刘衡声若轻羽,却威重如山。
此话一出,巫者们皆默然,不敢驳斥刘衡所言,更不敢附和之。
「还是,你们认为有父亲谕令,便能无视律法,随意杀人?」
「我等是在驱鬼!若小儿肉身无力抵挡亦是他的命!」巫觋声厉喝辩。
一瞬,房里静得只剩奴仆倒地的痛吟。
刘衡外放的气势全然收敛,面色平静,甚为悠然,微微勾起唇角,轻声呵笑:「以驱鬼为名行杀人之实,心术不正之人,怎堪为父亲求长生?」
刘衡看似平静闲适实则勃然大怒毫不掩饰杀意的话让巫者们不约而同思及文成将军的下场,脸色尽皆刷白。
这头刘衡正在气头上,那头柳舒洵却因此几乎脚软,差点滑落床禢朝刘衡稽首伏地。
任何人正值气头都合该像鬼一般狰狞,但刘衡因为长得太漂亮,反而像神之怒,教人不是害怕,而是敬悦臣服。现在刘衡还年轻,尚未能全然收敛棱角,待及冠大婚後,他将会一夕成长,沉稳中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有若怒放的芍药,教人难以逼视又移不开视线。
就是要你死你也会感恩载德的去死。
到柳舒洵死前,唯有与婉儿在一起的那段时间刘衡显得较为柔和,不那麽冷凝肃然,婉儿死後,他愈发威严,愈发……恐怖。
他毫不怀疑假若现在刘衡是皇帝,那些巫者马上会被大卸八块扔进昆明池喂鱼。
柳舒洵抡紧拳,指甲掐入掌心,藉由痛楚来维持清醒,告诉自己眼前的刘衡并非前几次的刘衡,他们没有决裂,还是感情甚笃的兄弟。
可是心底深埋的恐惧仍然被诱发,让他不自觉的发起抖来。
未敢稍看刘衡,柳舒洵四下张望觉着所处之地摆设十分陌生,不似他的居所,在场的奴仆除了柳园皆是面生之人。
柳园似是觉察柳舒洵的疑惑探询,动唇小声报出地点。
竟是上官府。
怎会在上官府?
又听得柳园小声的描述刘衡如何不顾拦阻,硬闯上官府,拎着他像拎狗一样要他指引道路,恍若鬼神下身,无人可挡如入无人之境。就连柳园也觉自己会被刘衡宰杀,更担心刘衡杀红眼连柳舒洵也识不得杀了,因此当他放开他,交代他去取衣物时,他先行通报身处另一院落的卫氏,再冲回来已见满屋被刘衡打倒的人。
以前见刘衡是个士人,却没想到发起脾气来有如天神降怒,即使他没杀半人,却比杀人更教人恐惧。听柳园如此作结,柳舒洵不由失笑,柳园料是看多他这种文不成武不就,就爱往花丛钻的「士人」,才会误以为所有的士人都是他这种料子。
想问及为何在上官府行祝由时,步伐较慢的卫氏在房外说话,声音焦急哽咽:「阿衡,你快出来,别搅扰巫者大人,他们是在救舒洵,不是害他啊!」
「阿母,」柳舒洵忍着喉间撕裂般的痛楚唤,「孩儿没事。」
卫氏一听,急忙冲进来,见儿子坐於床禢神智清楚的模样,不由得跪下叩谢巫者,喃喃谢天,又劝刘衡收剑,不得无礼。
刘衡只得作罢,收剑入鞘,取代柳园的位置入坐,柳舒洵仍然在发抖,冰冷的手指几握不住水杯,是刘衡握住他的手帮他稳住才得已入口。
柳舒洵心中暗恨自己这破烂身体草木皆兵的反应。
「阿母,孩儿睡多久了?」柳舒洵一连灌下几杯水,才能顺利说话。
「今日已是第十天。」卫氏憔悴的容颜说明她为儿子的病情心力交瘁。
十日?原本与柳世则说要过十日才能见皇帝,是因离「天公交代将有天灾」日期较近又在刘康耐性能够等候的范围内,如今这般状况,能否再见皇帝也未可知。
机会稍纵即逝。
柳舒洵不由扼腕。
也不知会否有下次得皇帝诏见的机会。
刘衡的手默默搭上他的,藉由袖子的遮掩虚握,柳舒洵心一定,微微变换姿势,让掌心能松松地捉住他的手指。
「那日柳强过去後,你即昏厥不醒,本以为是因你头上的伤,可找遍医者无人知晓你究竟怎麽了。直到前来办理柳强丧事的巫者说家里有鬼气,随後舒清竟也夜夜梦魇,直说柳强来找他索命,你又……
「眼见入宫日期愈近,我们只能上禀,皇上也很关心此事,为我们着来巫者下神视鬼
*,他们说柳强死後怨气不消,觉着是你与舒清将他所害,你爹和叔才请巫者大人施法驱鬼,舒清的祝由才完成他们又马不停蹄的来为你……」
她不无埋怨地看向得知消息便冲进来中断施法的刘衡。
刘衡默然无语。
总算摸出些头绪的柳舒洵轻轻握下他的手,以示安慰,又问:「孩儿怎会在上官府?」
「巫者卜筮过後,告诉我们上官府处於镇邪之处,我们才商请上官少府襄助。」卫氏说着说着泪如雨下,将柳舒洵自刘衡怀里抱走,紧紧抱住。「也亏得上官少府并未介怀与我柳家之前的龃龉,甘冒鬼气沾染的风险借宅。」
谁会那麽好心?
*下神视鬼:近似降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