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洵知道他正在做梦。
也许是梦。
他独自一人乘舟,舟的前头有道幽暗不明的影子撑舟前行,隐约听见似有人在吟唱挽歌: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那声音忽近忽远,正当四下找寻来处时,忽然发现身旁多了艘舟,他望见那人头顶白玉十二旒,心一沉,想看清楚那人的模样。
果真是刘衡。
刘衡身着他上一世最後见着的冕服,细看又有不同,像是王侯青玉九旒,面无表情,孤立舟上,死气沉沉。
缓缓地,暗得不见底的河面,驶来另一艘小舟,舟上依稀有人吟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眼望去,舟上乘着黑鸦鸦一群人,细数不尽,只能稍辨出其中几人。竟是爹娘、兄姊与小妹。
想唤他们的名,却悚然惊觉他根本发不出声音,想靠近他们一些,小舟看似极近实则极远。他痴痴望着另一艘小舟,小舟上的人似乎也察觉他的存在,僵着脖子转动头部皆看向他,嘴唇嚅嚅:舒洵。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
他的名字飘荡於河面,却像被吞噬般的沉落於水间。
随後他方後知後觉这该是所谓的冥河。
冥河。
他看向身旁的小舟,又看向载着家人的小舟。
怎麽回事?
怎麽大家都在这儿?
不该如此!
为何大家都在这儿?
为何……连刘衡也在……
柳舒洵四顾渺然,想抓撑舟之人问个清楚明白,奈何小舟看似窄小,实则怎麽跑也拉近不了距离。
有冤,泰山神,梁父,我要伸冤!
我要伸冤……
一旁的刘衡像是终於发现他,偏头凝视,笼罩於面上的黑雾遮去大半的表情,他看见他动动嘴唇,竟闻他问道:你柳家真冤吗?
一声,两声,三声,无数声……
掷水有声的问话,溅起水花洒了他满脸,冥河之水极冷,冷入骨髓。更冷的是刘衡刺心刮骨的质问。
我柳家真冤吗?
柳舒洵抱头伏跪於地,哀哀恳求天公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次他断不会再搞砸,断不会教柳家误入歧途。
不知过去多久,他既未有前几次的复活,也仍待在原地。
冥河彷佛不见尽头,看不见靠岸之处,也毫无时间的流动。
他们三艘小舟有若被神舍下的弃子,随意抛进冥河,任其摆荡,他们最终可会归於蒿里泰山,抑或只能於冥河黄泉间摆荡教时光吞噬怠尽?
正想着,载有家人的小舟忽地撞上一阵大浪,小舟在浪中载浮载沉,一个浪头袭来,将舟上的人尽数打落冥河。
柳舒洵拼命以手划水,却只能徒然见着家人屍首沉落河底。
一人,两人,三人……黑不见底的冥河恢复平静,有如最俐落的刀笔吏,精准削去竹简的错字,不留痕迹。
原来,他柳家连往蒿里泰山的资格也无吗?
他柳家到底犯了什麽弥天大罪,教天如此惩处?
他累了。
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来,他永远只能无助的经历一次比一次更加残酷的下场,一次又一次陷入重覆的轮回。
复活到底有什麽意义?
柳舒洵仰首望不见皇天,低头触不着后土。
他不玩还不成吗?
如今,唯有沉落冥河,方能谢罪,方能摆脱这永无止境的回圈。
强撑起身,凝望幽暗不明的河面,正要投河,小舟被撞了下,他恍若初醒,感觉刘衡就在伸手即及之处。
阿衡。对不起,没能让你与婉儿长相厮守。对不起,只有我陪你同赴黄泉。
念头一起,柳舒洵不由狂笑,十指难抑罪苦的抓破脸。
他果然是不孝子。前一刻还想沉河,这一刻便满脑子是刘衡。
有罪的是他。就是他。
他为什麽一开始没死成,为什麽被刘衡挽留,为什麽天公要留下他,为什麽还没跳河,为什麽还伸出手想碰碰刘衡,为什麽哪怕只能碰触他的鞋端也想拉近一点距离。
他有罪。
倾国之金亦难赎的罪。
小舟猛地一颠一翻,刘衡应声栽河,他毫无犹豫跟着跃入河中,河流强劲几教他身体四分五裂,他勉强看准刘衡所在之处,奋力抓握,却连刘衡的衣角也抓不住。
有人在惨叫,叫声惨绝人寰,响彻云霄。
柳舒洵周身浮着无数残躯枯骨,他不停翻找,始终找不到刘衡的屍骨,不知经过多少年岁,找寻刘衡变成他心底不停回荡的执念。
为什麽找不到?
为什麽找不到?
为什麽找不到!
他诅咒天地神灵,诅咒所有生人死鬼。
把阿衡还来。
把他还来!
刻入骨血的憎恨痛得他十指抓脸,他看着自己的手,透过仅存白骨的手指看向河底那比天高的人骨堆,赫然发现刘衡的头卡在其中。
起身欲跑,这才发现半是肉半是骨的脚,一动即应声断裂,根本跑不动的他爬至刘衡身边,未及碰触,刘衡的头即碎成粉末,他撕心裂肺地抱住那些粉末,粉末很快教河水冲散,灰飞烟灭。
他无助地嚎啕大哭。
大量河水灌进口鼻,他反而冷静下来,任由水流袭来,将他残余的身骨撕得粉碎,恍惚间,他似乎见到刘衡的冕服飘於水间,骨节分明的手拉住他。
啊,原来刘衡得留全屍,没有碎成粉末,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他看见刘衡身边那道若隐若现的纤影,望见同样身着冕服的婉儿面目由模糊到清晰,听见刘衡嗫嚅着唇说了什麽,却听不清。
是了。是该如此。他松开刘衡的手。
凤凰于飞兮佳偶天成。
他,只是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