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洵笑容依旧,眼里却藏不住惊慌,未及反应,外头即传来柳园的声音:「殿下,公子,澄楼雷俊先生来了。」
「进。」柳舒洵藉机起身,与刘衡错身而过,入席,倒酒,啜饮,压下满心的震颤失措,勉强集中精神与雷俊交涉。
刘衡敛眸眨去阻碍视线的朦胧湿意,往前走至教刻着繁丽花草图纹漆着瑰丽红黑二色的木头屏风遮掩的上位,颓然入座。
多亏屏风的遮蔽,让刘衡即便如临玄渊,心绞若死,也能笑着颔首声语如常地应和他们,不致失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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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成与柳舒清一事,以刘衡作主将官奴媚君送予上官成作结。
远远见载着上官成与媚君的车离去,刘衡亦坐上柳家马车,藉由昏暗的灯火看着坐於对面的柳舒洵,敛起笑容,不忍破坏柳舒洵难得的欢愉,也无力再掩饰心头不绝的寒意。
柳舒洵方才的意气风发尽逝,垂首不语。
刘衡见状长叹口气,吐息间尽是苦意,轻问:「舒洵,我在你心中是何禀性?」
柳舒洵抬首凝视刘衡,虽有大半面容隐於黑夜,不得不说他看上去仍然谦冲温雅,可他很清楚刘衡有一颗暴烈叛逆的心与固执坚忍的脾性,一旦认定,除非遭叛,或有更好的理由说服,否则很难轻易改变他的想法。
柳舒洵心如明镜,最初先背叛的是柳家、是他,他们被刘衡报复无可厚非,成王败寇,他不是输不起;可难以释怀的是上次他明明双手捧着婉儿奉上,倾其全族助他登帝位,却仅仅是因他一念之差,导致族灭,遭受非人的折辱,让他再次复活後难以抹去刻於魂魄之中根深蒂固的恐惧与绝望。
朕恨柳家。最恨的,就是柳三柳舒洵!这话犹如丧钟,狠狠在他脑海回响。
他摀住右眼,感觉骨头咯咔作响,似要散架,「天公使……」勉强找回声音,艰难的开口,「告诉我柳家大祸将至。」
「因为我吗?」刘衡直接了当的问。
柳舒洵无法成言,无法遏抑地发着抖。
毋需他开口,刘衡双手覆握柳舒洵抖个没完的手,「抖成这样……」他低头将额靠在两人交叠的手上,乌黑长发掩去他的表情,再无法平静的问:「我究竟做了什麽?」
你诛我五族为你的婉儿陪葬。柳舒洵咽下沉於心底,一经刘衡翻搅便飞扬污染整颗心的指控与埋怨。
你恨我。
「难不成是韩通?」刘衡的声音拉回柳舒洵的心神。
「韩通?」柳舒洵原本并不在意韩通这人,但见刘衡颤抖得厉害的模样,也知晓他心里多有阴影,再思及先前柳世则感慨的话语,粗粗料想概是与刘衡皮相有关。
刘衡这勾人心魄的长相,又极其专情的性格啊……他不由放柔声音,微哑稍哽安慰道:「韩通的事,别太在意,不过是个生死由人、身不由己的人。」
「嗯。」刘衡迷惘的轻应,枕於掌心触感极佳的滑嫩脸颊诱发柳舒洵另一种情不自禁的颤抖。
他放纵自己摒息俯首轻吻刘衡的发顶,不过一瞬便自虐般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问:「你可想过当皇帝?」
刘衡闻言抬头,发红的眼睛直瞪着他,微张嘴,唇齿轻颤,彷若被柳舒洵活生生剜了心。
柳舒洵露出个诡异的笑容,「若我说天公使告诉我未来的皇帝是你,你又当如何?」
与其用事实证明一点用处也无的联姻锁住刘衡,不如将话挑明。可见刘衡的反应,柳舒洵说不出心头泛起的酸意与心底尖锐的刺痛因何而生。
马车辘轳声不止,车内并非一片死寂,尚有柳舒洵怕到齿牙打颤的声响。
刘衡幽幽叹口气,说话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你毋需代二哥试探我是否有意皇位。你们养我育我教我,我自是不会陷你们於不义。」
他这番闻似情深义切的表明,让柳舒洵心沉落深渊,彷佛再无见天日的一刻,若非手被握住,他已经想伏跪於地冀求饶命。
「早在世伯将我送回宫时便曾跟我说过,为我冯氏申冤唯有当上皇帝方可成,但他亦坦承相告以我的身份当皇帝无可能,莫说冯氏家破族亡,世伯也不愿支持我,就连皇帝他要我入宫的目的也不明朗,要我小心。」
柳舒洵张口欲言。
刘衡却苦笑摇首制止他开口,续道:「初入宫时我想不透世伯的暗示,那人弃我十多年不顾,如今三言两语便要我认祖归宗,我实在太不甘心,可跌过几次跤後,教世伯一番晓喻,我总算也彻底明了我的处境。」
他直视柳舒洵,黝黑的眸深深望入他的心底,像看透他竭力隐暪的心情,让他心跳若擂鼓,不自在的挪动身躯,「不过世伯是好人,他给了我最想要的。」
最想要的?
难不成婉儿这时便出现了?
不可能。
怎麽可能?
绝无可能!
自己吓自己的柳舒洵才想问现时刘衡最想要的是何物,刘衡便带过此事,再道:「舅父死前要我别为冯氏平反,说那个人毕竟是我生父,说希望我一世平安。」
他嘲弄一笑,「我倒想一世平安。」
「入宫後我翻阅相关档案,发现关於冯氏一案记录者很是隐讳的写着『谋逆』,可事由经过却全然付之阙如,什麽巫蛊事谋逆都是……」他长吁口气,「我冯氏真冤吗?父亲又真是受害者吗?冯氏又是否真是被逼到走上谋逆一途,导致如今的破落?」
刘衡握着柳舒洵的手微汗湿,垂眸掩去回忆的哀伤。
「你叫我别在意韩通,可他不时明里暗示暗里威胁宫中多淫秽之事,指不定哪日我也成了其中一个。我的吃食、用度老被动手脚,要不是三哥好心救我,我又通些医道,我早已被毒死。殿里的宫人宦者全是各方势力送进来试探我这破例被迎回的皇五子的能耐,无可信之人。」
他面容阴郁,「父亲接纳我,不是因为他对我有父子亲情,而是他恨冯家恨到拥有一半血脉的我也恨,他的李美人未曾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在他心中无可取代,我阿母便是无可救药的毒妇。」
话虽如此,可有谁家孩子知自己父亲是当今世上最有权势之人,有机会与之共处时不心生孺慕呢?想必刘衡当初被迎回宫,抱持的亦是喜悦心情,只是当现实落差过大时,我朝又以孝治天下,人人必须事父母至孝。
刘衡处於其中,心情可以而知。
「後来我方明白,他恢复我的身份,就是想看我如何挣扎求生。偌大的未央宫,我时常感到无处容身,可我亦无家可归。」
柳舒洵全然不知刘衡在皇宫的生活竟然比在柳府还不如,在柳府他好歹是个跟他一般的公子,吃穿用度教育娱乐样样不缺,甚至更好,父母兄姊除了他以外人人都疼他,将他当另一个孩子般宠。
「我亦知你厌我、憎我,总见不得我同你往来,可我只有你,也只愿有你,」他紧紧握住柳舒洵不知何时不再发抖的手,「我时常想着,一瞬亦好,如果再回到以前居於柳家的日子,那便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即便我待你不好?」柳舒洵边笑边哭。
刘衡颔首,「再不好,你仍是我……与我情谊最深挚之人,」他一顿,笑容更苦,「只是我想不到,竟会是你来问我这事。我已孤身往来,难道天公要我连唯一信任的你也疏远?」
深明自己狠狠捅了刘衡一刀的柳舒洵将脸埋进刘衡为他拭泪的掌心,「不是的,不是的。」
年少无知,轻肆狂妄的他到底对刘衡做过什麽?肯定不少坏事,可刘衡仍一如初衷。十八岁之前的记忆太过遥远,毕竟於柳舒洵来说那段时间至少相隔了五十年,许多事情大多是靠刘衡或旁人提及才勉强忆个轮廓。
他最记得大多时候都在改装被他占做私人院落的刘衡故居,那处已看不出一丝刘衡曾居住过的痕迹,反倒是他俩一道栽下的梧桐还生机旺盛的矗立於他的院落中。
他曾那般竭力抹去刘衡存在的痕迹,耗竭刘衡与他之间的情感,而今最感心痛的人也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