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仪之日後可是刘康陵寝茂陵县令。这皇帝陵寝的县令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由於陵寝附近住的大多是强徙的豪强任侠之类的人物,居中的人际关系错纵复杂,通常择的是才学德性手腕皆非等闲之人,因此也比一般的县令秩比要高,升迁之路亦非外驻郡守可比。
一步步靠着真材实学爬到九卿之位,却始终与刘衡不很亲近,支持正统的他,自然是认为帝位该由皇后所出继承,且因此为他们带来不少麻烦。现在看他这十三四岁,还轻狂与他人议论皇族的模样,不觉啼笑皆非,还为萧仪之拥有犯错改过的机会感到欣羡。
「萧仪之起身,楚王殿下不杀知趣之人。」柳舒洵说得轻松,萧仪之仍是听出其中的威胁,颤巍巍地起身,起身还觉得天旋地转分不清东西南北。「你将情况一五一十说明白。」
萧仪之不敢丝毫隐暪,原是看见邢太医带着平日未曾见过的宦者宫人,好奇多看了几眼,随後跟着前辈们於阁间收拾简牍之时瞧见刘衡与宫人的暧昧情事,听到前辈们多说了几句闲话,随後两人於休憩时分仗着雷雨隔绝闲谈,怎知就正好被柳舒洵与刘衡给听见,愈说,萧仪之愈是觉着听风望影妄自非议,就是要非议也得真见过《禁中起居注》,如今见柳舒洵与刘衡皆是衣着整齐的模样,亦知那惊鸿一瞥下有多少错漏。
话说回来,刘衡在自个儿的屋里想怎麽折腾都是他的事,他们完全无可置喙。
「臣自知有罪,望请殿下从轻发落。」说着说着,萧仪之又要伏身下跪。
柳舒洵笑而不语,刘衡虽不解其意,却也明白柳舒洵这是替他做人情,只叹一声道:「你初入宫,许多细节未受提点。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萧仪之方才见同僚被扭送廷尉,还以为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却想不到刘衡只是轻轻放下,一时间羞愧难当,真心实意地朝刘衡行稽首礼。
「既为待诏,当多学习,日後好为国家效命。」刘衡又轻描淡写的说了几句。
萧仪之虽年轻,却听出了刘衡语中的国家与皇帝颇有差别,登时有若头浇寒冰,怔怔然不知所以,更因听清了刘衡话中隐晦的警告,顿感惭愧,口里连声道诺,由着柳园领他出去。
「殿下忧思过重,小心折寿。」邢太医劝告。
这话引来房内两人的注目。
「那浑小子您再担心,他照样没心没肺地惹事生非。」邢太医面对刘衡时少了分臣子的谨敛,多了份长辈的叨念。
柳舒洵不搭话,直至听人走远才随意落座,笑望刘衡。「琅邪与楚国同在徐州,你们也算同乡,不若殿下向皇上求来当陪读?」
楚国与琅邪郡*都在徐州却相隔十万八千里,柳舒洵还能硬兜成同乡。原先还不明白柳舒洵为何一杀一纵的刘衡,现下再明白不过。
看似为他出头,一则为他立威二则为他建立公正严明的形象,为他拉拢这些初入朝堂的待诏。目下他们不过十二三四岁,日後不论是任职中央或是外派郡县,全是人脉。
这手法老练得根本不是柳舒洵想得出来的。
刘衡收回枕於案上让邢太医把脉的手,直视柳舒洵,淡道:「我不再需要陪读。」言下之意,他想要的陪读仅止一人,更不要柳舒洵帮他。
柳舒洵故意曲解,「反正你又没陪读,萧仪之年岁虽小,却是个有眼色的,与你同窗学习,有益无害。」
刘衡难得一噎。看得出柳舒洵很清楚他话中之意,却因其故意曲解,顿时找不着话。
「看吧,老头儿说的,您半句也没听进去。」邢太医抱怨归抱怨,仍是找卷空白竹简,招来柳舒洵为他誊写医案,一见他的字,不由扬眉,「你这手字倒与殿下的字无二置。」
「当然,我是他手把手教的。」柳舒洵扬扬得意的抬头。他拿笔的姿势与刘衡一模一样,字迹虽出奇相似仍能辨出不同之处。
刘衡的字沉静刚劲中含藏锐锋,他的字却因定性不够有些飘忽。重生几次,他的字里也透着一股老成,只是笔末力道仍显不足,老像蝌蚪尾巴,怎麽也改不过来,最後成了他的特色。然而,这已算是他少数拿得出手的优点。
「这等小事你倒肯为我宣扬。」刘衡於柳舒洵身边落座,仔细瞧医案。
「你若干了大事,我更会为你宣扬。」柳舒洵写完最後一字,放於一旁阴乾,语气亲谧彷若两人一向如此随意。
刘衡目光复杂,打量柳舒洵好一会儿才扯出个僵硬的笑容,只道:「近来读书颇有心得更有疑惑,真想与父亲讨教一二。」
「恰巧太医欲呈医案与疏事,是否一道上表?」
「不。」
柳舒洵毫无异议,颔首,「待事定後再上表才是最佳时机。」
刘衡如遭电殛,又如坠五里雾般端详柳舒洵,惊疑交错,猛地抓住他的手。後者措不及防,全身僵硬地任他扳过肩来,迎上他凌厉的探视。
刘衡咽下到口的「你是何人」、「你到底被什麽下神*」的质问,自我安慰柳舒洵此刻的亲近与对自己那总被他称作阴阳怪气的话语准确解读全是因他放下心中罡碍,有意与自己修复情谊的表现。
可能吗?
见柳舒洵始终笑着,眼里却盛着满满的、掩饰不了的畏惧,让刘衡不由得跟着畏怯,却忍不住猜疑他是被谁逼着不得不来看他。
柳舒洵嘴角颤抖,竭力维持笑容,轻唤他的名。
脑中闪过家宴席上柳世则歉然的模样,刘衡不敢问,不敢想,不敢妄臆他诸番行径背後的深意。
他不敢赌。
他赌不起。
*楚国、琅邪郡:前者於今江苏境内,後者於今山东境内。
*下神:一曰降神,类似起乩,鬼神附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