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笑得出来,真不知你在想什麽。」恍惚间,他听到刘衡骂人,乾燥温热的指腹抚过他发疼肿热的伤处,动作轻柔细腻,让他既感动又恐惧。
一瞬,他意识到自己并未复活,仍是困在那间刑室之中。
所谓复生,不过一场庄周梦。
柳舒洵想动,却发现无法动弹。想睁眼,触目所及尽是黑暗,彷佛被人蒙住了眼;也许瞎的不只右眼,而是双眼全盲。
他不停求饶,苦苦哀求,仍被狠狠压制无法动弹。
阿衡。
阿衡。
「别动。」刘衡的声音穿透他被恐惧包围的神智,「太医说得放血才能好得完全。」
放血?这次放的是什麽?是什麽?是什麽?
柳舒洵的尖叫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不要。不要在里面缝东西。
柳舒洵绝望的软下身体,任唯一自由的眼泪夺眶而出,满心怨怼。
到底要怎样折辱於他才算是尽头?
「放血很快。」刘衡的声音安抚不了他。
不。刘衡不会放过他。他恨他。最恨他。
柳舒洵胡乱挥手,刘衡抓住他的手,整个人已经坐到他身上压制躁动不已的身体好让太医放血。怎奈柳舒洵不停摇头,口里说着听不清楚的话,不断流泪,沙哑的嘶吼撕裂所有人的耳膜。
刘衡红着眼眶,不知是怒气或担忧所致。
「邢太医,这人打可能这样吗?还是眼伤所致?」这声音柳舒洵很陌生。
「两位殿下,请稍安勿躁。柳三公子心思郁结,加之血气阻塞,将瘀血放出,会好受些。楚王殿下,您且小心柳三公子的眼。」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将柳舒洵卷入深深的黑暗中。
柳舒洵做了个梦。梦到翠羽跟柳舒泛生了五子三女,每个小鬼笑起来都像柳家人,奔跑在比他们还高的草丛中,惊得草丛里的鸟儿纷纷飞起。
一个转眼,看到娘亲爹亲头发雪白满脸皱纹,大哥、二哥都随侍在侧;再一个转眼,他看到叔叔跟大堂哥三堂哥玩围棋,三堂哥哇啦哇啦的在一旁指点,大堂哥一怒翻了棋盘反被叔叔揪耳朵教训……
飞散的白茫花絮遮住他的视线,散开後,只见他们化为沾血脏污的头颅,暴突的眼皆写满控诉。
只剩头颅。
只有头颅。
天公何以不让他痛快的死?何以教他不断重覆过着这般明知最终迈向毁灭的人生?
刘衡的安慰迭声递送入耳。柳舒洵想摀住耳朵,可他的声音仍然穿透。回想刘衡踢散他屍骨的狠劲,柳舒洵只觉那股子疼深入骨髓,好似烙铁深烙,永无法弥止。
意识错乱的柳舒洵睁大眼,望着刘衡,像直望入他眼里又像透过他在看别人。
你为何恨我?为何恨我至此?
你可知我比任何人都……
刘衡轻触他湿润的眼角,忽然有种他正在质问自己的感觉,却不知他到底在质问什麽,仅能以额轻抵,直视他涣散的眼,辗转轻道:「没事了。」
柳舒洵合上眼,呻吟要水。
刘衡扶起他,将杯缘凑近他的唇,一连喝了几杯,才稍稍解渴。解了渴,那紊乱的千丝万缕教苏醒的痛觉淹没,「好痛……」
刘衡扶他斜靠於丝与棉制的枕上,「靠好。」
柳舒洵觉得脸与胸口碎成好几千片不成形,睁眼只见光暗不见影像,右边更是全黑。
「药煎好了。」柳舒潾的声音响起,交代:「你拿点蜜饯来。」
「诺。」随侍柳园的身影靠得很近,随即退开。
「舒洵,」刘衡那变声期後依旧清朗的嗓音在柳舒洵耳後响起,「喝药。」
「不要……」柳舒洵依声而望,直想叫回柳园,要刘衡离他远点。
「乖,喝药才会好。」柳舒潾吹凉药,将药碗抵在柳舒洵唇边,柳舒洵闻到药的味道,苦着脸边躲边找:
「阿母呢?阿母……」他的阿母,他只剩骨架的手抱不住阿母的头,抹不去她的泪。
柳舒潾喂不下药,苦恼地看着将柳舒洵半抱在怀的刘衡。
刘衡接过药碗,将药汁含在口中,哺进柳舒洵不肯张开的嘴。
柳舒洵挣动不已,还得连累一道前来的班老三以及柳园帮忙压住他的腿脚。
一碗药喂完,劳动四人。
所幸,喂完药,柳舒洵也清醒了。
举目所见,是熟悉的摆设。
「二姊?」柳舒洵惶惶不安的朝柳舒潾伸手。柳舒潾握住,顺道喂他吃下蜜饯,鬓上的芍药盛开,衬得她娇艳无双。他颤抖的指尖轻抚二姊的颊,柔软而滑润的触感让他再次确认自己复活,所见那些错乱纷杂,全是梦。
「什麽时辰了?」
「未时*。」
才过半日。
柳舒洵紧握柳舒潾的手,温热如昔。
怎麽才过半日。
嘴里的蜜饯压不下直冲脑门的苦味,见柳舒潾又递了颗蜜饯至他身後,跟着转头一看,才发现刘衡抱着他满脸苦意摇头拒绝柳舒潾的蜜饯,想坐直,无奈一动便因痛楚无力地倚回刘衡怀里。
刘衡笑笑,以袖拭去柳舒洵因药太苦蓄在眼角的湿意,动作轻柔语气却严肃,「有本事搞成这样,就该承受後果。」
柳舒洵依依不舍的回首凝视刘衡,後者回望,像在看个哭闹不休的孩童,宠溺有之,责备有之。
年过束发之龄*,两人之间的差距更大。
不过大他一岁,处事多有周全,像是生来对照他的无能。以前他蠢得自暴自弃,推拒任性,还是无限包容。可他这此时视自己有若臂膀的兄弟未来却恨他恨至挫骨扬灰亦不见稍减的地步。
柳舒洵张口欲问清他的恨从何而始,奈何右眼隐隐递来的疼楚彰示他再次复活的事实,即使道明,眼前的刘衡也不是前世那个刘衡,他什麽都还没做,又怎能明白他堆垒三世连他自己亦无法条条厘清的情事。
然而柳舒洵满心哀凄、无限恨怨该向何处诉?
刘衡方才於上林苑便不该救他;活着实在太痛苦,面对全然无知、清白无辜的刘衡更是痛苦。
刘衡因柳舒洵怨怼的眼神叹息,猜不透其从何而来,不过他早已习惯他时不时发火、发怒甚或动手动脚,只不过一两个眼刀子根本无伤大雅,心思电转间反是坦荡以对。
柳舒洵却因此无法直视转开头,见柳舒潾身旁面貌相熟的男子,「这位是?」
「在下姓班,行三。」班老三颔首行礼。
班老三?柳舒洵再回头看眼刘衡,後者会意以眼神示意。他因而对班老三身分了然於心,又见班老三手中那朵有些枯萎与二姊结在发上同样品种的芍药,多瞄了几眼。
不由惊骇。
班老三手中的芍药是他家养的。相同品种颜色只长乐宫与几位王公家里有,寻常人家不多见,而班老三拿着的,与二姊发上的,虽同种同色,他家的芍药蕊芯色泽浅些。若不仔细瞧,旁人看见只觉两人身分不凡,不会思及两人交换过。
但见柳舒潾与班老三两人虽一前一後,却颇有默契的模样,他想起上一次柳舒潾与刘衡成婚前夕,柳舒潾失控痛哭後,前去安慰时与她说的话:
姊姊无论心里有谁,婚姻大事,还是得由父母作主。
毋需介怀,姊姊有分寸。
思绪一转,那朗朗高悬的圆月,恰是中秋时分。他与刘衡在镇守玉门关的大哥那儿与获得恩准游历天下的班老三相遇。
我今生最爱的女人早已他嫁。
以班三哥的身分,何不与其夫家商量离缘再娶?
有些事情,即使像我这样的身分……正因我是这种身分,才无法开口。
「小弟,你眼睛没事吧?」柳舒潾关心的问:「会不会左眼也伤了?」
「不,没事。」前几次二姊忧愁的容颜在眼前飘游,对比她现在艳胜芍药、明媚动人的模样,教柳舒洵全身恍如浸淫寒冰中,满心愧疚颓然放开柳舒潾。
他将发抖的双手藏进被里,若不是被搂着更想蜷成一团缩於角落。
本以为他拆散翠羽与柳舒泛已是天地不容,现在才发觉原来他更拆散了二姊与皇三子这对有情人。以前即使有所觉查二姊心有他属,他也未曾在意她心里住着的人是谁。
想不到,却是班老三。
这个上巳节,实在难过。
他得早点死,才不会再害人。
这次一定要死成。
*末时:下午一点-三点。
*束发之龄: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