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为什麽飞机能在天上飞?”
春野樱盖着毛毯,後脑枕上柔软的座椅,压得脑後长至肩膀的头发都变形,还懒散地揉了揉眼睛,侧着头靠上车窗,企图以睡眠逃避女儿在飞机上所提的第三十个问题。
等了一会儿,总算没有动静。樱正放松下来,又想着不对劲:这女儿极不定性,不是吵着要出外散步,就是要求她买各种图画书跟文字不多的故事本子,才弄得只有四岁便要戴眼镜。她机警地睁开眼,就见到春野莎拉娜已蹑手蹑脚地走出座位,摸了摸扶把,托着眼镜,皱紧眉头,不知在想什麽。
“春野莎拉娜!”春野樱抓着女儿的胳臂——当然力度不大,但已足够把这女娃扯回座位——说:“妈妈不是说过,在飞机上不能随便离开座位,非得要出去,就要叫我陪你吗?”
“但是妈妈,我在研究这个东西的物料。”莎拉娜惯性地托了托红框眼镜,一双圆润黑眸带着孩子不应有的认真,跟母亲对视:“而且飞机是在空中,那麽厕所收集了脏东西後,要怎样排出呢?还有……”
“我知道你对飞机很好奇,妈妈答应你,”樱只好使出杀手鐧,每当女儿对於某种事物感兴趣,就会连珠炮发地问她一大堆问题,唯一能使莎拉娜安静的手段是:“回去日本後,就给你买一套有关飞机的图画书。”
莎拉娜微张着嘴,半晌才安静坐下,自动自觉地扣上安全带,忽然带着嘲讽的意味笑起来:“你活了三十年,也不懂吧。”
“这家伙……”春野樱的笑容有点裂纹,把拳头握得勒勒作响。这女儿就是看准她们身在公众场合,再怎麽凶暴,母亲也不会当众打她一顿,故此每当她们外出,莎拉娜的嘴巴比在家里时还要坏得多。
而且她完美地继承了春野樱跟宇智波佐助的智力、判断力,纵使并非资优生,却有惊人的记忆力和吸收力,像一块怎也吸不饱的海绵,只是四岁就记下丰富的词汇,因而方便她向母亲发问。春野樱又是个医科生、读的是理科,故女儿自小就能听懂部分基本的医学知识。
当年樱在九州换了几个住处,最终还是避开了佐助,瞒着他生下女儿。然後她花了半年时间,申请到纲手推荐的一间医学院,带着还是半岁婴儿的莎拉娜,远赴美国攻读医学硕士。可她不想女儿在异乡长大成人,又见莎拉娜常要求她买来有关日本节日、传统故事的绘本,便知女儿跟她一样,根在日本,毅然决定回国,再也不到外地生活。
她是靠大学的奖学金、生活费,养大莎拉娜,在美国的医院也工作过一年,储了一笔钱,回到日本後便开一间诊所,只看些简单的小病。年轻时不是没想过当上大学生、系主任、院长之类的重要职位,可是她有了女儿,心态不一样,只想多腾出时间,不错过莎拉娜成长的这段宝贵日子。每晚陪女儿看电视节目、看故事书,假日便拎起相机,带她去公园、游乐场、郊野,游玩、拍照,再不然可以去博物馆。
这孩子喜欢吸收新知识。之所以年幼近视,除了是看故事书的缘故,亦因为常常趁樱在书房学习时,就把脸凑近电视画面,眼也不眨地看,每听到不明白的地方就跑去问妈妈。长久下来,眼睛就有了毛病,以致这麽早就要戴眼镜。
明明她小时候也没那麽好学。莎拉娜有种傲气,并不是自大得要当世上最出色的人,但却容不得自己输给别人。极端的好胜。她不是天才,但凭着过人的记忆力、专注力,足以使所有教过她的师长视她为优异生。
她最讨厌的事,就是比不上别人。
这每每使春野樱想起,当年十八岁、那个不容许自己输给兄长,并要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的宇智波佐助。有时樱看着这个五官、轮廓均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儿,会把娇小的她拥进怀内,跟她说:“莎拉娜,你可以不那麽优秀,可以再笨一点,可以跟妈妈撒娇。”
女儿会在她怀里脸红,又狼狈地推开母亲,轻啐一声“混帐”,别开小脸,说:“我又不是小孩子。”
莎拉娜事实上是个挺容易害羞的女孩,但纵使知道她害羞了,也不能当着她的面指出这点。最好是状若无事地说句,“是吗”,不要再探究下去。也就是因为脸皮薄,每当山中井野、手鞠跟天天来美国探望她们,莎拉娜总是不肯跟她们多说话。尝试逃跑,就会被她们抓进怀里,挣扎时不经意挤压到她们丰满的胸部,脸就会热得像沸腾了似的,又慌又羞,话也说不起来。
但一票损友都喜欢逗弄莎拉娜。就属日向雏田较温和安份,不会刻意“欺负”她,故此莎拉娜下了飞机,就开始问樱:“什麽时候要去雏田姐姐的家?”
她明知雏田跟母亲年纪相约,但因为喜欢温柔的雏田,故此刻意叫她做姐姐。她某次看电视剧,发觉女人被人夸奖外表年轻,就会觉得开心,自此常常叫井野她们作“大婶”,被欺负得紧、不得不投降了,才肯改口叫“阿姨”。
但她知道,莎拉娜是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心底里还是很喜欢井野她们,毕竟她还在樱的肚里时,她们每个人都曾把耳朵贴着樱的肚皮,感受过她踢樱的肚皮时的动静。
当年井野一直陪着樱,简直完美地代替了丈夫的职务:一起研习育婴书、在樱因脚部抽筋而难以入睡时,为她按摩、甚至不时抽空跟樱一起去产检,或者上育婴课程。也因为井野时常跟她拌嘴,她根本没时间浸沉在悲伤中,什麽抑郁症,确实产前产後也完全没有。
大概怀孕到六个月时,清洁工在医院走廊洗地板,又抹得不够乾爽,使樱滑倒,幸好一个男医生见状,冲上前扶着她,但她亦因受惊而晕眩过去。醒来後,井野已在她床边守着,要她停止工作。幸好她们的薪金本来就不低,加上住的是员工宿舍,省下大笔租金,故凭着樱在半年来储下的钱,还能让她充裕生活到产後。
就在那个月开始,手鞠她们瞒着家庭,说要出外工干,实际上是腾出该年的大部份年假,以接力的方式,远赴长崎。探望樱之余,也为她带些必需品:适合孕妇的滋补食物、婴儿衣服、孕妇装等,也使樱省下一大笔钱。井野亦能安心上班,用不着担心樱一个人在宿舍会出意外。
手鞠来了十多天,不过五六天,又到雏田,然後是天天,就连纲手及大学时期樱的前辈,静音也来看她。最後,在她怀孕八个月时,雏田又放下家庭,把樱带到她位於鹿儿岛的亲戚。一来那里面海,好让樱不时看海、舒缓产前的紧张感,二来那是一座大宅,空间较大,又有佣人打理,万一樱忽然阵痛,也有人照看着她、为她召救护车。
那接近一年的日子,樱就住过长崎、博多跟鹿儿岛。也就是不停换住处,才避过佐助的追寻。
事实上,在她初到长崎当天的晚上,已经接到佐助从意大利打来的长途电话。
“为什麽去九州工作的事,完全没跟我商量过?而且你到底去了九州的哪个县?”
即使隔着电话,春野樱也好像感到男人的一句一字都像冰渣子,一颗颗击到她脸面,但她毕竟不是跟他面谈,紧张感不算很大,也能冷静地说:“因为这是十分突然的人事调动。而且换作是佐助君的话,一定什麽也不考虑,就抓紧这个机会。因为……”她苦涩地低笑,可是佐助不会看到,又说下去:“你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让自己攀得更高的机会,不是吗?”
佐助有一刻无法反驳,过後才说:“是的。但是,那不代表你可以不跟我商量,就独自下这一个决定。”
“但是你决定要去不同国家走时装秀,有时一去就离开一两个月,也没跟我商量过。”樱刻意无理取闹,且那时她刚刚去到长崎,对於未来还有不少担忧,心情欠佳,连语气也很冲。
“我最多只外出两个月就回来,可你在九州那边呢?至少也要一年才回来。而且你还未说,到底是在哪个县的哪间医院工作。”
佐助的声音也染上怒气跟不耐烦。他说得对极了,将佐助走时装秀的事跟樱去九州长期工作的事相提并论,对佐助并不公平。樱那刻正正是不想面对男人,便找个理由吵架,继续说:“我们不是夫妇,甚至不是情人,连同居的关系也没有。我们已经分手,你又凭什麽处处过问?”
没有等男人回话,樱就挂了电话,还拔掉sim卡,一整晚也不肯接任何人的电话。井野在旁看得傻眼,樱一向视佐助为最重要的人,别要说不敢惹怒对方,少女时代的樱哪怕看到佐助脸上有半点不耐烦,已吓得退缩,老是低着头认错,小心翼翼地请佐助不要生气。
樱也解释不了她的坏脾气。有时她感到自己极脆弱,没信心能平安生下孩子。有时她强逼自己表现得开朗、坚强,已经没有男人可让她依靠,而井野能陪她到九州工作,已是仁至义尽,她不可能要求井野时刻照顾着她,所以她必须变得更独立、靠自己。
多种想法把她的脑袋塞爆,有时她控制不了暴躁的脾气,很生自己的气,以至刚才面对佐助的诘问,她恼了,心想:当年佐助在外面跟不同女模特儿周旋,她尚且没有过问,现在她也不是在外跟男人胡来,只是换个环境,而他又凭什麽要求,她生命中每个重要的决定,都要有他在其中?
翌日,樱清醒下来,把sim卡插回去,重新连接数据,手机因大量的短讯而震动了半分钟。九成均是佐助发过来的短讯,内容从最初的生气、恐吓,到中段的安抚,直至最後两个短讯,佐助还是没有写上“对不起”、“抱歉”之类的字眼——假如他没有犯错,他是不会为了哄回女人而无端认错的——却只写着:“我们从来没有分手”、“在哪?我想见你”。
樱捂着双眼,挡去即将冲出的眼泪,昂起头,任泪花模糊从外映入、亮白的日光,很快也没了流泪的冲动。不是悲伤,不是後悔,不是自怜,仅是一种无名的情绪,澎湃得要在瞬间压倒她。井野劝她回去,等佐助回来,跟他坦白一切,但她坚持要独自生下孩子。
“你明明很爱佐助。”
樱任井野将她拥入怀中,枕着对方柔软的胸部,竟好似回到母亲的怀抱,使她的情绪平伏过来:“正因为这样,我承受不到……万一跟他在一起,却过得不幸福的……不好的结果。”
“你还未跟佐助尝试过,就判他的死刑,对他太不公平了。”井野顺了顺樱的背部,说:“若你的情绪再起伏得厉害,时悲时喜的,对胎儿不好。”
所以由头到尾,春野樱没否认过一个事实:她的确是做了一件大错事。为了逃避、出於懦弱,她剥夺佐助看着女儿成长的机会,她让自己的女儿在单亲家庭长大,再多的母爱、再多的物质,也不足以弥补她自私地夺去的、这对父女间四年的黄金时间。
“妈妈,我想去雏田姐姐的家。我想去见宁次先生,因为她说过,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莎拉娜任由母亲牵着她的手,自己也拉着一个轻便的小行李箱——里面放了部分衣物跟她最爱的故事书,因为她坚持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故不需要樱为她提行李。
这话倒警醒了樱:要是她生下女儿的事让宁次或者鸣人他们知道,佐助也会很快得悉。这几年下来,井野她们每年抽时间到美国看望她们母女,全因众人守口如瓶,才瞒得没一个男人知道这事。
但她希望莎拉娜在这个社区长大成人。春野樱长大的这个社区:有她的少女时代,有她的初恋,有她蜕变成女人的记忆,亦盛载她的理想。小小的,温暖的这个地区,是她邂逅佐助的地方。
春野樱眷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
那麽,佐助知道莎拉娜的事,早晚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