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唧唧,在炎热的夏日中听起来格外厌烦。连柏油路都冒着雾气的盛夏,偌大的高中校园中仍不时可以听见运动场上棒球部跟田径部的学生们勤奋练习着的细碎声响。击出全垒打的破空声、起跑的枪声、教练的吆喝声、还有……她和学长谈话间不时逸散的轻笑声。
「……该死的天气啊啊。」
毫无生气的倒在教室最後一排的靠窗座里,一头柔顺黑发紮成长马尾的涯後仰上半身,将半个身体探出了毛玻璃窗外头。感受着些许微风,她试着替快烧起的身体争取些新鲜氧气,却仍然无法驱散任何一丝暑气。
「36度半……这温度是还要不要人活啊。」
瞪视万里无云的晴空,她咋舌。
空气躁的让人浑身发痒、浏海都黏上了额头、双腿互相擦过的那湿黏触感更是让人难以接受……种种夏季特有的症状都惹得她一身焦躁不安。
……至少她想假装自己的烦闷是热度害的。
斗大汗珠自上手臂滑下,淌过手肘、手腕、指尖----然後坠落到不远处的地面上,溅散成心痛的模样,缓缓蒸发在高温中,消失的连存在过的证明都找不着。
而涯显然不在意汗珠的何去何从。
将目光抛向了操场的方向,似是发呆似是沉思的停顿了良久,随後她轻声叹气。
……看不到也好。
毕竟光是听见偶尔被风捎来的她的笑语就已经足够难受了,要是再见着她嘴角那不是为自己绽开的笑容……涯可没自信仍旧可以保持一贯的风度。
刻意回避、爱理不理、出言讥讽……轻而易举的就可以罗列出好几种自己可能会出现的恶劣行径……要是真的对她这麽做了,涯大概会亲手掐死自己吧。
不,掐死这惩处还不够,可能要处以热锅之刑才足以赎罪吧?
漫不经心的考虑着自己的死法,在这酷暑之下彷若连脑浆都要糊成一团────
「涯涯涯学姐~涯涯涯学姐~涯涯学姐~在这里吗~?」
难听的歌曲窜进涯耳中,逼迫她从胡思乱想中回神。不以为然的挑眉,涯选择性的忽视那几乎可称之为噪音污染的歌声。
嘛,没有人会想自找麻烦的?
但她忘了,就算她不去找,自走式麻烦制造机也会自己找上门。
教室前门被粗暴的拉开,喀拉喀拉作响的滑到了一侧,紧接在後,一颗在颈侧绑着棕色矮双马尾的脑袋探了进来。
「涯涯涯学姐~找到了!」
笑的甚是灿烂,个子娇小的响小踏步溜进了教室,然後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半间教室。趴搭趴搭的来到了涯跟前,笑嘻嘻的脸庞上堆满单纯的喜悦。
「涯学姐~你听我────」
「现在是暑假,你来学校干嘛?」
目光依然投注在窗外划破蓝天的乌鸦身上,涯乾冷的语调将人拒於千里之外,冻得如南极冰。端正的面孔上寻不着一丝情感,反倒又添了点漠然。
不过要是响是如此容易退缩的人的话,她也不可能成天在涯身边转来绕去了。
「你来干嘛,我就来干嘛罗~?」
双手背在腰後,她右脚尖有一搭没一搭的轻点着地,唇边的弧度没有动摇分毫。而涯只是抬了抬眸,唇瓣是连动都没动一下,露骨的摆出对这话题不感兴趣的模样。
「反正涯学姐八成是来补考历史吧?」
对涯的冷漠早习以为常,响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过,补考一个半小时前就结束了吧?怎麽会这时间还在学校?还是说────」
脚步迈出少许,响刻意的拉近了与涯之间的距离,「学姊你留下来,有什麽事吗?」
玩味的笑容诉说着她尽收眼底的,涯深藏於心的那份复杂情感。
歛眸、颔首,被质问者以眼角余光注视着眼前的审判人,抿唇。
「不关你的────」
「应该是在等弦学姊社团活动结束吧?」
被截断了话尾。
涯黑亮的瞳不安定的闪动,在刹那间固定到了响身上,本就缺乏感情波兰的脸孔上此刻更是面无表情。
她不懂。
1年、365天、8760个小时、525600分钟。
无时无刻,不断强迫她坦承那不应当存在的情感……很有趣吗?
眼中映着涯的戒备,响只是一派轻松的耸肩。
「弦学姊说今天练习会比较晚结束,所以让我来通知你一声。」
「……知道了。」
简短三字充分传达了休再开口的意味。
头又後仰了下去,涯以颠倒的视野眺望远方山中那隐约可见的庙宇,即便她知道响不可能善罢甘休,心中仍是盼着麻烦人物能自讨没趣而离开。
既然已经被这麽冷漠的对待了,何苦呢?
依稀记得自己曾经这麽问过响,却被响以『因为这就是爱啊』等微妙的理由给敷衍了过去。虽然感觉没什麽不对,却依旧感到些许违和感。
毕竟要是弦对她这麽冷淡,涯可完全没自信能依然抚着心口说自己爱着弦。不过或许正因为弦那微温的态度,才会让她这麽痛苦吧。
如同陷在脚尖刚好触着地的泥潭中,既跳不出去,又不甘心就此沉沦────
「涯学姊你为什麽皱着眉头?」
回过神来,视线被响那张稍显稚气的脸给占据了全部。两人傻愣的对望了许久後,响自动的退了开去。
她的确希望涯的眼里除了她以外谁都看不见,但并不是以这种方式。
「涯学姊,弦学姊说可能会延迟一到两个小时。再等下去,学姊你就等於把一整天都浪费掉罗?」
「我不介意。」
「就算弦学姐说不定其实想跟蓝正人学长一起回家?」
泰然自若地抛出了充满攻击性的问句,响笑笑地注视着涯如被电到般的在瞬间挺直脊背,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曾几何时,只有不断折腾涯,涯才会把目光转向自己?曾几何时,涯的思绪中只萦绕在另一个人身上?曾几何时,那个随心所欲的涯竟然愿意为了一个女孩,痴痴的等上数个小时,只为了可以跟她并肩回家……
事到如今她才相信,爱情真的可以扭转一个人的个性。
可悲的是,让涯改变的,并不是自己。
「你到底想说什麽?」
涯那面对弦总是载满暖意的眼眸此刻眯成了缝,似乎连嗓子都凉上了几分。而响抓抓头,嘴角倒是勾起了一抹笑,牵强、却灿烂的笑。
「我只是想说,既然我们都是一样的,不如一起去吃午餐吧?」
「我已经跟弦约好了要一起吃午餐了。」
漠然回绝,随後涯垂下了眼帘。
「……还有,我跟你是不一样的。」
不明所以的呢喃回荡在缺乏生气的教室中,响竟感到突然的无所适从。
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涯如此虚无缥缈的嗓音。
在她记忆中,涯始终都是伫立在人群中央,闪耀着的那个人。被同学依赖,被师长信任,被学弟妹崇拜……充满自信的带领着群众,从不退缩,好似生命中没有任何值得她畏惧的事物。
就像那天,三言两语的替她解决师长恶意的刁难一样的凛然,一样的令人向往……
如今的涯,却变得如此畏缩……
响不禁有些讨厌起了弦。
就是那家伙,就是那家伙让自己最喜欢的涯彷若变了个人。
咬唇,她不甘心。
「……一样的。我跟着你的脚步,你注视她的背影,而她关注着学────」
「我说不一样就不一样。」
涯没好气的打断了他的话语,却没了气势,惹得响更是心头上火。
这软弱的样子哪里是涯了?她认识的涯才不是这样子的。
「我不懂哪里有差别。你不肯回头看我,就像她不会牵起你的手!」
越说越是激动,响似乎有听到涯轻声叹气,但她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得不到关注的程度不是一样的吗?都一样是零了,到底还有哪────」
不断拉高音量的质问断的突然。
唇瓣上的柔软夺去她思考的能力,她傻着那双湖水蓝的眼眸,就这样任由涯的舌尖撬开她的门牙,一路肆虐。响愣愣地望着眼前自己深爱着的那张脸是如此贴近,对眼前的状况毫无头绪。
难以计算时间的流动,她总觉得时间过的漫长,又短的转瞬即逝。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竟沉浸在这掠夺性的吻中,难以自拔。
深深恋着的人主动的吻,有谁抗拒的了?
许久之後,涯才放开了揪住响领带的手,跌坐回了位子上。
「这就是不同,你现在明白了吗?」
袖子胡乱拭过唇角,涯淡然。
「这就是你可以从我身上得到,我却绝对不可能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
像个没重量的纸片般轻轻靠上了窗,涯将後脑杓枕在了窗框上,望向蓝天的双眼是失落的。她并不想这麽认为,不过就连那蓝的过份的天,都好像在嘲笑她的徒劳。
响的食指轻滑过下唇,若有所思,接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没有爱在里面的吻,没有也无所谓吧?」
「……只要她愿意靠近我,不要觉得恶心就够了,爱什麽的,我怎麽敢奢求?」
嘴角衔着苦笑,涯抬起上臂以遮挡刺眼的阳光────响是这麽以为的。
直到双眼捕捉到涯眼角的湿润,响才愕然的发现,原来她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
涯远比她所想像的还要爱弦,几乎是用尽心力的爱着那个,不会给予回报的人。明知道一切都是白费力气,明知道爱再深都是伤害自己而已,却是如此的深情,如此的……
愚蠢!
「……既然这样你到底还再挣扎什麽?」
咬紧牙根响才勉强克制住了浑身的怒意,但就连从齿缝中挤出的字句都是颤抖的。
她无法理解涯为什麽要这麽痴心。
在响眼里,涯就像只艳丽的蝴蝶,奋不顾身的跃进火海里起舞,即便明白烈火只会纹她一身遍体鳞伤仍执意着不愿离开。响拼命的试图将蝶带离高温,却除了烫着手外什麽都没做成。
蝶依旧蒙着眼在火红色的世界飞舞,她依旧只能抚着灼伤的手担忧,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蝶身上的光芒逐渐消逝。
「……她到底哪里好了?我到底有哪里比不上她?!我绝对对你的事比较上心,比较在乎你吧?!」
响努力的想挺直身子,但悲愤交加的情绪显然不容许她这麽做。娇小的女孩一点一点地蹲了下来,一点一点的、败给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委屈。
「我有什麽不好的?你说啊……我都可以改!我真的都愿意改……」
颤动的指尖揪住了涯的袖口,却终究没能捉住涯的情。
面对这软硬兼施的逼问,涯只咬紧了唇,沉默地将脸给别了开去。
「……要是可以我也不想啊。」
不知寂静飘荡了多久,涯的反驳细如蚊鸣,平日里的冷却成了此刻的鼻音。
「爱上了有什麽办法……我就是会被她的笑容吸引、我就是喜欢她的自然不做作、我就是喜欢她活得很随性……我就是没办法放弃啊。」
「就算她没办法接受同性恋也────」
没有回音,涯只轻巧的用手掌按住了响试图在说些什麽的双唇。
「……响,我早就说过了,感情这种东西是强迫不得的。」
两双湿润的眼对视,没能擦出任何一丝火花。
「感情就是一条红线,她不愿意抓好你递过去的线头,塞进她手里也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