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重重回廊,一步一步走向大殿。雕梁画栋的宫廷建筑彷佛是错综复杂的方阵,庭院里的亭台楼榭美则美矣,却少了一分鲜活的生气。
世事的骤然巨变往往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梦境般虚幻的氛围在心头荡出紊乱的波纹。於是我迟疑着停下脚步。
前几个月内宫总管高力士奉旨出使闽粤,因水土不服生了场大病。莆田县县令张大人是爹爹的知交,便商请爹爹为高力士看诊。爹爹称病不便外出,婉拒此事,大大出乎张大人意料之外。
当时我不了解爹爹的用意,便向他问明原委。爹爹板起面孔说:「我生平最憎恨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当今圣上遣使详察各地风土民情,理应择派适任官吏;区区一个宦寺,如何能担此重任?再说高力士在宫里暗用权谋,左右皇上视听,此等小人,我巴不得社稷早日少个祸害,又怎会让他苟活?」
後来高力士的病情愈发沈重,张大人禁不住州府号令严急,再三到家里来央求爹爹。爹爹起初坚持己见,直到最後张大人以全家性命受迫相告,爹爹只好应允下来。
虽然如此,爹爹还是给高力士吃了一顿排头----先是要人抬轿迎接,後又故意用了好几帖罕见的药材,才把高力士的痢疾治癒。
高力士在回京的前夕亲自登门拜访。在成串「再世华陀、妙手回春」的阿谀奉承後,他命左右将丰厚的礼品置於桌上,说是答谢爹爹的救命之恩。
爹爹自是敬谢不受:「高总管的心意老夫心领了,老夫悬壶济世多年,向来不收大礼。采苹!帮爹爹送客!」
命运的转轮透过目光的交接开启,高力士脸上颜色的变化,牵动此後我人生的去向:
在他眼中,我像是一块待价而沽的玉石,而他正藉着纹理、光泽等条件逐项估量算计。从他的眼神里,我读出了惊讶、赞叹,还有一丝邪恶的喜悦。
心底忽然浮现不详的预感,我意识到冥冥中一股难以抗拒的庞大力量正在逼近。
一天夜里,急促的叩门声惊破沈寂,爹爹前去应门,才方苏醒的我蒙胧间只听得一声:「江采苹接旨!」便速速披衣起身,到正厅领旨。
使臣话声方落,爹爹面色顿如死灰,我也呆若木鸡,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皇上有旨,宣莆田县江采苹进京面圣,即日起程!」
动身的那天,爹爹含泪一路送我到城外。车驾将行时,爹爹捧着我泪湿的双颊,哽咽着喃喃自语:「都是爹不好,是爹害苦了你!爹不该为了一时之气......。」
我心里难过,然不忍让父亲担忧,只得强笑:「您别再自责了,世事天定,由不得人自主。」
爹爹紧蹙着眉头,沈吟了半晌才问:「你真的不打算让雪峰知道?」
我眺望着山边缭绕的烟岚,不争气的泪水再度涌将上来:「我想还是别告诉他吧。有时,不明白真相反而是一种福气。也许若干年後他能遇得另一位娟秀佳人,忘却当年追逐梅花的痴傻行径......。」
帘外的风景随着车行的节奏渐次更换,从清丽空灵转为奇伟壮阔。我无心观赏殊异於故乡的风土,脑海里萦绕的尽是爹爹殷切的叮咛,还有雪峰神彩烨然的笑靥;也许今日一别,再无重聚之日,往昔的欢乐,只有成为记忆中聊胜於无的点缀。
经过良久的舟车劳顿,我终於抵达首善之区的京城。车门前的绸幕缓缓揭开,迎面而来的是高力士似笑非笑的脸孔,极尽礼数之能事:「江姑娘,路上辛苦了,请随老奴进宫。」
我探身出来,一阵微颸挟带冰晶掠过耳际。我不禁打了个寒颤,心头也揪了一下。
印象中熙熙攘攘、繁荣异常的京城,竟也有酷寒的严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