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傀儡師 — 38

亚肯特被汹涌的魔力包裹着。它们阴暗、冷酷、尖锐,渗进他的皮肤里,冻得灵魂瑟瑟发抖。亚肯特似乎能从中感觉到施法者的情绪,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冰层下隐含着被遗弃的失落感──又或者这只是他的错觉,因为打从他来这里,亡灵法师朝他身上招呼的魔法一直给他这样的感觉。

「我从不知道那里有个出口。」阴冷的声音在黑雾中回荡。亚肯特抬起头,朝着前方露出了苦笑。

「那是因为你忘了。」他说。

四散的魔力倏地收紧,几乎勒得他喘不过气。亚肯特艰难地仰起头,透过张狂的黑雾看着不远处朦胧的人影。

「让我……让我看看你,法瑞斯特。」他轻声恳求,微弱的声音隐没在黑雾之中,它们像是听见了般随之消散,失去束缚的亚肯特就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摔在石砖地上。

亡灵法师扭曲的面容终於映照进他的瞳孔。

愤怒及仇恨让傀儡师彷佛燃烧起来。总是凝滞的魔力四处奔窜,像锋利的刀刃又像汹涌的巨浪。他的长发在空中飘扬,灰色瞳孔在盛怒中睁大,脸上的表情凶狠而扭曲──尽管如此,他的周遭依然是冷的。

彷佛能冻结一切的冰冷。

他总是很疯狂,但就是他最失控的时候,他依然保持着麻木的冷静。他的眼里存在着某个空洞,就如同他被抽走一部分的灵魂,那仅仅是个不完整的傀儡。

曾经,也发生过类似的场景。那时他还只是傀儡师的材料,那个人对他谈不上恨或愤怒,仅仅只是发了顿小脾气;而他感受着那因自己而紊乱的魔力波动,心头满溢着难以自抑的喜悦。

他能轻易挑拨他的情绪,牵动他的心神。他甚至能影响他的选择、他的整个人生……

但就算如此,现在是怎麽回事呢?

明明他对他而言是如此重要,明明他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为什麽,迟迟无法填补那个巨大的空缺呢?

也许他估算错误了,也许他的影响力从来没有像自己想的那麽大;他依然是那个渺小而软弱的亚肯特,阻止不了任何事……

「真伟大的情操啊,骑士。」亡灵法师终於吐出话语,那两片苍白的嘴唇开合间,甚至能看见明显的颤抖。「你以为我没发觉?自从给了你仆人,你就一天到晚缠着他,用奇怪的眼神看他……现在想想,那肯定不是一般的仆人,也许是个女人,近期闯入堡垒、失去了法力的女人,能勾起你的保护慾,不惜将自己的灵魂贱卖给傀儡师……」

亚肯特出声打断他。「我盯着她是因为怕她伤害你,法瑞斯特。」

「怕她伤害我,所以瞒着我放她走?」法瑞斯特冷笑一声,「我想起来了。泰利斯体内的阵法一旦启动,不光是我,那女人也会因为不稳定的灵魂状态魂飞魄散。卧底的你察觉到这点,所以临时倒戈阻挠了你们原先的计划,对吗?你这该死的、下贱的人类!」

「不是的,法瑞斯特!」亚肯特急切地说:「你需要退路──你真的不该再树敌了!快停止吧,不要再杀人了!」

「我已经厌倦了,仆人。」傀儡师轻声说:「又一次的背叛……又一次。你终究和那些蝼蚁没什麽不同……」

他想起萨利耶。他望向自己的崇拜眼神,以及看见他施法时发出的惊呼。那满怀希冀的脸庞是如此纯粹,但没过多久,一切都变了。他开始远离他。畏惧及厌恶取代了憧憬,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恶魔。他说他不喜欢傀儡师的工作,但一开始,他分明是那样狂热地爱着自己,以及自己的傀儡……

现在,就他以为被理解的时候,仆人却要他放弃他的傀儡。

太荒谬了。

傀儡师法瑞斯特,永远不可能放弃他的傀儡──永远都不可能。

他可能自取灭亡,可能堕入地狱,可能灵魂在永恒的苦痛中沉浮,但他永远不可能放弃他的傀儡,他的魔法。

那是他现在还在这里的意义。

有个空洞在那里。他终其一生都在填补它。只有他的魔法才有办法让他完整,尽管他一直都是残缺的……但不这样做,他将支离破碎、分崩离析,甚至死後也无法平静。

不,比那更可怕的,是他无法继续他的魔法。他总是得继续,实验、施法、制作傀儡、维护傀儡、修好他、拥着他入睡……

那是他的一切,他仅有的世界。

任何东西──只要阻碍他的研究之路,那就该铲除,自他的世界中彻底抹消。

「我曾被你迷惑,但现在,再也不会了。」傀儡师说:「处理掉你後,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亚肯特睁大眼睛看着他。

「不,法瑞斯特……」

「对了,关於你的锁。」傀儡师笑了起来,「那不构成问题。我会让你活着,锁依然存在,我的灵魂也依然在我体内,而你将学会服从傀儡师,你知道我的能耐……」

「别这样,求求你。」他悄声说:「你真的会失去我的。」

「是你咎由自取。」他冷漠的说:「你不该妄想阻碍傀儡师,永远不能。」

他扬起法杖。仆人猛地凑上前试图吻他,他侧过头,脸却又被扳回来,对方急切地追逐他的嘴唇。

「让我吻你,求你了。」亚肯特低声说:「我爱你……」

法瑞斯特安静下来。他任由那双唇贴上自己的,一如往常地温暖柔软,还带着点微微的颤抖。

然後他猛地抓住仆人的手。

一把小刀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唇上柔软的触感随即脱离。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惨白的面孔。

「你以为你杀得了我?」他轻声说:「你只是只蝼蚁,弱小得可怜,阻止不了任何事……」

身体隐隐的疼痛加剧起来。亚肯特颤抖着跌坐在地,他仰起头,终於流露出绝望的神态。

亡灵法师发出嗤笑。「你在害怕吗,人类?」

「疼痛始终是绝佳的控制手段。你无法抵抗蝼蚁的本能,就跟他们一样。」

「法瑞……啊!」

他加大了力量,仆人果然如他所想地叫起来,再也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话语;他像离水的鱼在地上打滚,五官丑陋地扭曲起来。

他的手却巍巍颤颤地伸起来,像求饶又像是渴望碰触。

为什麽在最後露出马脚呢?

如果继续伪装下去,傀儡师可以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

法瑞斯特嫌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人类,停下了刺激痛觉的咒语。

「真难看。」他轻声说。

亚肯特喘着气,看着傀儡师低下身凑近,冷酷的眼映照出他绝望的倒影。

──真的没办法了吗?

想再恳求,却又无话可说。他们之间总是如此,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你有什麽遗言?」傀儡师问。

他张了张嘴,终究是发出了声音。

「我……我说了谎。」亚肯特低声说:「我不是为了报恩或赎罪而来。」

「……为了什麽?」

「──因为思念。」

他露出了苍白的笑容。

「我爱你,法瑞斯特。就算你已铸下大错,就算邪恶存在你的本质之中,我依然爱你,我亲爱的法瑞斯特。」

亡灵法师空洞地盯着那双晴空般的碧蓝眼瞳。「去死吧。」他说。

後颈被捏住,傀儡师送给他的护符发出微小的碎裂声。

亚肯特闭上眼睛,他并不畏惧即将面临的任何事。

只是,有些遗憾而已。

傀儡师专注地操控魔法。那是个他已经做过无数次的工作,他一如往常地驱使力量窜进躯体,包裹住其中的灵魂,然後缓缓向外拉扯。

在灵魂脱离後,这具肉身会存活一段时间。他会有足够时间处理容器,调整仆人的大脑及思考,将灵魂重置後,再让他喝下他调制好的魔药──自此以後,他会是他最忠心的傀儡。

就像是他的管理者们那样。

──但这一次,本该静止的锁却变幻了型态。

法瑞斯特瞪大眼睛。「这不可能!」

浓重的黑暗能量截住了灵魂与他的联系,转而向他袭去;傀儡师不得已撤回了魔法,抵挡住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锁也出现了变化。

陌生的画面突如其来跃进了脑海。爆炸、火光、焦黑的树干、躺在地上的人……

一双手牵住他,然後将他背了起来。

他止住哭泣,低下头盯着那抹金色的瀑布;闪烁着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以至於坠落的时候,他甚至看不清这一切是怎麽发生的。

恐惧、无助、又冷又饿。

他在附近找到溢出的泉水,但他找不到其他可以吃的东西,也不知道怎麽生火。他试着吃了一些草和野果,但吞下去後似乎更饿了。

他已经饿好几天了。

肚子发出可怕的叫声。他无意识地摸索四周,某个湿滑的东西碰到他的手,他收紧手指,不假思索地放进嘴里。

难以形容的苦味及腥味,湿滑的黏液,活物在口腔挣动的感觉──

他呸地将那团肉吐了出来,这才看清了自己吃下了什麽。

一只青蛙,在他手掌里焉焉一息地挣扎。

他丢下那只青蛙,对着草丛乾呕起来,酸水一股股往上冒,喉咙被烧灼,震动着溢出破碎的哭叫。

「爸爸……妈……妈……」

没有人回应。他知道,他的父母已经不再能保护他了。

一只手虚弱地揽住他,朝他口里塞了个东西。

酸涩的汁液在舌尖扩散开来,终於洗刷掉口腔里可怕的感觉。那是一枚野果,他花了一整个白天只找到一点点,堆放在落叶堆里。

一颗接一颗,放进他的嘴里。

冰冷苦涩,滑过乾渴的喉咙。他一点点将它咽了下去。

──对了,这里不是只有他而已。

他依偎在那人怀里,彷佛满腔孤寂也跟着有了依靠。

他终於不再那麽害怕了。

他眨眨眼,辨认出那个人的脸,那是他隔壁邻居家的玩伴,亚肯特。

他抱着他跌下山谷,法瑞斯特只擦破了皮,但他却流了好多血,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地上。

法瑞斯特自责又伤心。他不该要求他去找大人的。他应该乖乖地继续等,直到大人们回来。

好在,到了傍晚,他的叫喊总算有了回应。上头有人向他喊话,问他亚肯特在哪,他赶紧告诉他们亚肯特流了血不动了,对方却不说话了。

他好像听见哭声,像风声一样忽远忽近,被一声鸟鸣遮盖住,然後什麽都没有了。

他猜想那些大人不会回来了。

但亚肯特总是告诉他会有人救他们。自从醒来後他睡睡醒醒,皮肤很热,却一直发抖;他把衣服割成布条,缠住脚上的伤口,但血还是不时渗出来。

法瑞斯特把找到的食物分一半给他,但他也没怎麽吃,只喝了一些水。

尽管如此,亚肯特还是一直安慰他,把分给自己的野果喂给他,夜里拥他入眠。

他说的没错,隔天真的有人来救他们了。

一个大人从天而降,像神明那样轻盈,穿着长长的袍子,手里拿着长长的棍子。他激动地大叫,但那人只自顾自说了一堆他听不懂的话,说他是难得一见的好资质,说他会救他,但他说了那麽多,自始自终没看过昏睡的亚肯特一眼。

法瑞斯特终於发现不对劲了。

「亚肯特呢?」他问。

「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那个大人语气平淡,像是谈论路边的景色。

「不!」他大哭起来,「你得救他!」

那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他低声嘟囔,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过了一会,他摇了摇手中的棍子,法瑞斯特就从地上飘浮起来,往那一小片天空飘去。

「不!」他使劲挣扎,「不!」

好不容易,他终於控制住身体,抱住一旁的树枝不肯离开。

「救救他!」他大叫。

那人脸上露出惊叹的神色。漂浮的力量消失了,法瑞斯特挣扎着回到地面,看着那个大人走向亚肯特,念了一段他听不懂的话。

一阵光晕闪动在四周,亚肯特动了动,终於醒了过来。

「你得感谢他,是他无意间发散的魔力讯号让我发现你们。」那个人冷漠地说,「看在他的份上,我勉为其难浪费了点力量给你,凡人。」

亚肯特掀起眼皮,他没看眼前的大人,只是直直望着自己。

──他的眼睛,跟天空一样蓝。

那个人陪伴他度过了接下来二十多年的时间。如此短暂,却又幸福得让他花了两百年缅怀。

那是他仅剩的家人。他们都被抛下过,但都没放弃彼此,他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互相扶持地走下去……

然而,是他们变了吗?又是什麽阻隔在他们之间,让平凡的愿望变得如此遥不可及?

「别怕,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色泽诡异的黏液自手术台滴落,灵魂反应消失。

「你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

四散的血肉凝聚成一团,散发出浓浓的腐臭。

「我一直想着你。」

黄白色的脑浆喷溅出来,将袖口浸湿。

「就算是我,也不想跟你待在一起。」

苍白的肿胀的皮肤自人体剥离……

「──想想亚肯特吧,他也会为你感到痛心的。」

大法师熟悉的脸彷佛苍老了几十岁,声泪俱下地哀求。

亚肯特。亚肯特‧狄帕斯欧。

在温暖的早晨,坐在桃心木椅上。窗外钻进来的阳光滑过每一根金发,从他眨动的睫毛跌落,在他的面庞跳跃;他的手指修长而灵巧,摆弄着火藤蔓、曼陀罗或魔法石粉末,以及编织到一半的法阵──那总是个平凡无奇但美丽异常的法阵。他施法的模样并不专注,但愉快而平静,像吟游诗人随意拨动乐器;他念咒的声音应该是沉稳而柔和的,语尾轻轻上扬,流水般的魔力带着暖意逸散开来,然後渐渐消融在空气之中。

视角前进着,那个人的身影被放大,再放大──

他抬起头,对着自己扬起了温柔的笑。

镶满头骨的法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不想杀死你的。」他喃喃自语,「我只是忘了……」

记忆锁解除的条件,是那人生命遭受威胁的时刻。

法瑞斯特知道自己这麽做的原因──为了避免自己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杀了他,也为了在他危难时能及时伸出援手。

那个人支起身子,伸手环抱住他,亲吻了他的耳朵。

「我在仪式及实验方面有天赋,但施法的资质奇差无比。」他轻声说:「我原本想着,至少我能协助你,而你会为我做到那些……但没想到你变成这样。」

「看看你,你把自己变成什麽鬼样子了?」

傀儡师怔愣着说不出话来。丢失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他乾枯的世界,他在掺杂了谎言与真实的梦境载浮载沉,差一秒就会溺毙在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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