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亚肯特转过头,看了看凯利手中成片状绽放的红萝卜。
「还不错。」他笑着说:「我这次烤的饼乾很成功,法瑞斯特一定会喜欢的。」
「我闻到香味了。」凯利说:「但一直在地震,弄得我好烦躁,胡萝卜花都雕不好。
他说话的时候,堡垒正轻微地震动着。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虽然这次没触动警铃──表示炸得不深,但这也意味着人们仍未放弃围剿行动。
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堡垒里的傀儡们依然顾自工作。处理者补齐了之前损失的傀儡、传送者忙进忙出检查法阵、三名工程师进行加固工程、钱德勒调制更多治癒药水和毒气备用、尼肯又宰杀了一批罕见动物做为施法材料。他们要不是没有感觉,要不就是百分百相信自己的主人──事实上,做为傀儡师的造物,就算傀儡师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满怀感激地壮烈牺牲。
亚肯特虽然不到这种程度,但他也不怎麽害怕;他甚至还挺高兴,感觉未来一片光明,充满希望。
自从大法师入侵,迎宾室已经很久没有倒楣的家伙加入了。亚肯特不知道法瑞斯特在外头做了什麽,但似乎不是再找寻材料,这让他稍稍安下了心。
现在,他毫无疑问是傀儡师最重视的人类。
他相信,很快就能离开这个束缚他的地方了。
烤炉发出叮地一声声响。亚肯特哼着歌,将烤好的薰衣草饼乾拿出来倒进精致的小盘子。倒了些牛奶、取了点蜂蜜,在边上挤上一点鲜奶油,然後连同刚煮好的克利班草茶一起放上托盘,双手稳稳拖住,朝着傀儡师的书房走去。
他很快来到熟悉的房门口。一如往常,还没等他腾出手,门就自动开了。
傀儡师背对着他,正在施法。
在他面前,一团烟雾般的影像慢慢延展开来。
亚肯特听见嗡嗡嗡的声音,眼前的影像里满是密密麻麻,像虫一样蠕动的东西。
他眨了眨眼睛,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此起彼落的叫喊及痛哭,因为过於嘈杂而融合在一起,形成诡异的轰鸣。那一堆蠕动的东西是人。满满的活人,被关在巨大的牢房里,挣扎、哭泣、扭动。
隐隐约约有恶臭飘过来,像幼年时隔壁的养鸡场,劣质饲料混合排泄物的骚臭味。
亚肯特的手一抖,托盘就这麽掉在地上,茶水与饼乾乒乒乓乓散落一地。
亡灵法师转过头,不满地瞪他。「你在干什麽,亚肯特?」
亚肯特张了张嘴,艰难地发出声音。
「这是……什麽?」
傀儡师毫不在意地转回去,「当然是我的傀儡们的准备材料了。」
「我不明白……」亚肯特喃喃自语,「法瑞斯特,你不是已经有够多傀儡了吗?容器室里有那麽多备用的屍体……」
「你该不会以为那就是我的全部了吧?」傀儡师笑了起来,「不,当然不只如此,亲爱的亚肯特。你的主人拥有更大的军队,那些老鼠们会不断自投罗网,他们将会深切体会到傀儡师法瑞斯特的强大。」
他挥动法杖,喃喃念诵咒语。四周纷纷冒出影像,一个个装满人类的铁笼,一张张恐惧扭曲的脸、混浊的、此起彼落的哀号尖叫,一场场宛如人间炼狱的噩梦……
「你真傻,我的堡垒当然不会只有这一个地方,我的管理者也不只有这座堡垒的十人。」傀儡师笑着说:「这地方暴露了,我还有许多。自从萨利耶背叛,我做了诸多准备,现在,我已经准备好移转;新的堡垒能容纳更多军队,更隐密也更坚固……」
「你会喜欢我们的新家的,亚肯特。」
亚肯特惨白着脸。他闭起眼睛阻隔影像,但人群的悲鸣仍在他的脑子里回响。
「不……」他颤声说:「别这样做,法瑞斯特。」
傀儡师转过头,迷惑地看他。
「为什麽?你也说了,你想离开这里,我们换个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亚肯特失控地大叫起来。
傀儡师愣了愣,紧接着,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你竟敢对傀儡师如此无礼……」
「不,法瑞斯特,不是这样。」亚肯特低下头,痛苦地揉着眉心。「我的意思是──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堡垒,没有傀儡!」
「哈!」他嗤笑了一声,「愚蠢之徒,你以为没有这些,你还能活到今天?」
「认清事实吧,法瑞斯特!」亚肯特厉声说:「那些讨伐军都是你引来的,你一开始就不应该这麽做,别再制造傀儡……别再制造罪恶了!」
「罪恶?」
亡灵法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他。
「你看过我的傀儡。」他轻声说:「你控制过他们,利用过他们……你享受着傀儡师给你的一切,而你,称呼这些为罪恶?」
围绕在他身边的黑雾躁动起来,他将法杖重重往地上一敲。
「你不懂我的苦心,你忘恩负义又浅薄愚蠢──我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
「如果保护我的代价是其他人的生命,我宁愿死!」亚肯特冲他大吼:「你也应该这麽做,法瑞斯特!」
狂怒的黑雾蓦地暴涨开来,钻进仆人的身体里。亚肯特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剧烈痉挛起来。
亡灵法师站在他身前,高高俯视他扭曲的面孔。
「你真是不可原谅……」
前所未有的剧痛袭来,彷佛全身上下的神经被同时烧灼、割裂……
亚肯特只想放声尖叫,而他也这麽做了。
那疼痛彷佛持续了一世纪,没有半点麻木的迹象。等亚肯特回过神来,模糊的视野里只看得清傀儡师的脚。他蜷缩起身体,颤抖着弯了弯手指;指尖磨破了皮,地板上残留着一条条血痕。
傀儡师踩住他的手,蹲下身来;一手抓起他的头发逼他仰起脸。
「你不了解我。你不知道我付出了多少,你不知道我是怎麽爬到现在的高度……」他凑得极近,热气吐在汗湿了脸上,「我说过,不要妄想影响我。」
他伸出手,在亚肯特眼前拈起一只蝴蝶。
水蓝色基底,红黑色纹路,金色流光──鲜艳璀璨的一只蝴蝶。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傀儡师柔声说:「有人跟你说了些什麽,恩?」
门外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亡灵法师直起身子,看向门口的管理者。
「又有入侵者试图破坏外部结界。」传送者说:「我需要主人协助。」
砰地一声,房门被用力打开。
崔卡娜抬起头,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
惨白如纸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整个人被冷汗浸湿,额前总是优雅垂落的金发结成一缕缕,紧贴在脸庞和脖颈。他的身体一阵阵地颤抖,不时怪异的抽搐。
「快走!」一看到崔卡娜,亚肯特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就走,动作粗鲁蛮横,跟以往大不相同。
崔卡娜被扯着前进,她懵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怎麽了?」
「我带你离开这里。」亚肯特说:「不能再等了,太危险了……」
「什麽意思?」崔卡娜急切地问:「他怎麽了?」
「嘘。」亚肯特悄声说:「安静点,别让其他傀儡听见。」
他的声音嘶哑,与其说是刻意放轻音量,更像是身处巨大的痛苦之中。斗大的冷汗一滴滴滑过脸颊,浅蓝色的外袍整个湿透了,被染成深色。
那模样明显是刚受了折磨。
显然,有什麽超出了他的控制。崔卡娜心中一动,抬脚跟着亚肯特跑了起来。
失去魔力,她在这里什麽也不能做;如果成功逃脱,还能给他们一点情报。
亚肯特拉着她拐进二楼走廊,推开身旁的其中一扇门。
那是一间空房间。堡垒里有数个这样的空间,作为临时的储藏室或客房。但这间房间特别大,天花板做成拱形,边缘甚至开了小小的窗户,一点点阳光自那小小的方形泄下,但马上被堡垒的黑暗吞没。
亚肯特在房间一角蹲下,摸索着石板边缘,手指深深没入缝隙之中。
崔卡娜惊讶地看着那块石板缓缓掀起,露出了底下幽深的洞口。
亚肯特转过身,不由分说地将崔卡娜推下通道,然後跟着跳下去。
底下是狭窄的斜坡,他们如同排放的废水般一路滑行,直到亚肯特在斜坡底端撞上仆人的背脊。
「抱歉。」亚肯特说,一面推挤着崔卡娜,催促她前进。
崔卡娜倾身向前爬行。那是一条管路,仅容一人通过,管壁乾燥只有些许灰尘,彷佛自建造起就隔离在此处风乾。
「他不会发现吗?」她轻声问。
「那是我该担心的事。」亚肯特露出苦笑,「也许连他都不知道这个通道。」
傀儡师怎麽可能不知道堡垒的任何细节呢?这句话说得毫无道理。但亚肯特的目光是如此坚定,彷佛确信他真能成功从傀儡师底下放出他的傀儡。
事实上,亚肯特不清楚这里是否设有结界或警报器,也不认为自己能瞒过傀儡师,他只希望时间足够崔卡娜脱逃。他有些紧张,但并不感到害怕,不害怕崔卡娜逃生失败,不害怕傀儡师的愤怒,也不害怕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
──就连死亡,也不能让他恐惧一分一毫。
他不在意很多事情,连带地也失去了常人应有的反应及动力,但这却让他更能专心一意地做出行动,不被负面情绪所干扰。此刻,他只是急切地挪动身体,觉得自己似乎爬行了漫长的时间,但在尽头的光亮出现时,他的怀表指针也仅仅走了几格。
「记住我说的话,崔卡娜。」他低声说:「那个人依然留存人性,他并不想伤害你们……」
「你不打算一起走?」崔卡娜惊讶地问。
出口已经近在眼前,她甚至能从那刺目的光亮中看见稀疏的杂草。她转过头望向亚肯特,他的嘴角竟然是上扬的,只是那微笑显得有些悲伤。
崔卡娜转过身,将她的小刀塞进亚肯特的手里。
「这把刀能割断任何东西。」她说:「抓准时机,插进他的心脏,亚肯特。」
回应她的仅仅是轻巧的一推。
崔卡娜向後倒去。她看着他温柔而悲伤的笑容,随着周遭空间扭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紧接着,不祥的黑雾席卷而来,将那个人的身影吞没。
崔卡娜无法再多看一眼。巨变的能量将她抛向久违的草原,脱离结界的那刻,她已身在地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