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二楼的路上,亚肯特注意到之前被炸毁的地方已经修复完全,石砖上刻着整齐的咒文,传送者正蹲在那,一如往常地核对法阵。
他停下来,弯下腰研究上头的符号。
「这些法阵都是你画上去的吗?」他问。
「重要的法阵都是主人亲自维护。」传送者说:「我只负责校对而已。」
亚布尼亚说过,堡垒的法阵都是刻在粹青钢上,那是种非常坚硬的金属,防止法阵磨损或被添下痕迹。之前亚肯特会特地去找那把坦格拉铸成的小刀,就是担心会被拿去在法阵上动手脚。除了大法师和崔卡娜,还有三个倒楣的家伙死在傀儡师的堡垒。这把小刀可能就是他们的遗物,不过他们都死了,只除了……
亚肯特猛地直起身子,快步朝房间走去。
一分钟後,寂静的二楼一角响起门板被推开的声音。
门口处的点灯器被打开。惨白的灯光映照着一套桌椅和一张床,尽管空间狭小,过於简陋的室内也显得空荡荡的。
自从进入堡垒,亚肯特很少会回傀儡师安排给他的房间。这里的功用几乎只剩下存放他的个人物品──而在新管家上任後,他平时就会让崔卡娜进来待命,减少她在外露出马脚的危险。
现在,崔卡娜不在这里。
他打开抽屉,将傀儡师配发的备用外袍拨到一边,仔细翻找起来。
果不其然,那把小刀不见了。
作为一个普通仆人,崔卡娜拥有的机会并不多。过去她混在其他傀儡里打扫堡垒里无关紧要的部分,现在也只是做做亚肯特指派给她的任务,诸如擦洗容器和打扫实验室之类的──那也是偶尔才会有的差事,大多数时候,她只能像个真正的傀儡待在亚肯特的房间待命,而亚肯特已经不住那里很久了,他每天都睡在傀儡师的房间里。
崔卡娜再怎麽迟钝,也发现不对劲了。
再怎麽亲密的朋友,也不常见到他们那样天天睡在一起;就连兄弟都不会这样。
她回想着那天亚肯特的神情,那些荒谬的话语及想法,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如此一来,傀儡师对他的青睐,以及他对傀儡师的维护都有了理由。
但那又如何呢?
傀儡、共犯或是软弱的受害者,不论是哪一个,这样的人都不会是她的战友。
崔卡娜神色木然地贴着墙面行走。一般普通仆人不会注意到她,她需要小心的是管理者以及傀儡师。而她已经观察过,这段时间是他们特别忙碌的时候,她得把握机会。
远远地,她就听见机器运转的混浊杂音,随着脚步行进,油脂被燃烧的滋滋声、体液在锅里蒸腾所发出的轰鸣,以及血肉拍击的滑腻声响层层堆叠,在耳膜上越敲越重。
灵魂熔炉就位於垃圾处理场中央。
实验失败的产物、层层法术过滤後的残余品、不受控的扭曲意志。这些失去利用价值的灵魂残片最终都会被扔进这里,被辗压、磨碎、融合,最终毁灭殆尽。途中产生的巨大苦痛及诅咒被与之连系的法阵吸收并转化,引入整个堡垒的魔法结构之中,形成稳固的能量循环。
这个熔炉浓缩了所有被傀儡师放弃的,最狂乱也可以说是最危险的东西。
崔卡娜曾在里头沈浮过短暂的时间。混乱中她几乎成为那些东西的一部分,没有意志或思考,有的只是盲目的吞噬以及被吞噬,以及无尽的恨与痛苦。
这一切都被紧密隔离起来。熔炉里隽刻的咒法不断将力量吸走,就算保有短暂的意识清明,也无法挣脱出那坚固的牢笼。
崔卡娜相信,再怎麽强大的灵魂被扔进这里,都只有被扯碎融合的份──即使是傀儡师法瑞斯特,也无法抵挡这团混乱组成的严酷秩序。
想必他也知道其中的危险性,才会在灵魂熔炉外围布满了严密的禁制,让她平常连往里头看一眼都做不到。
一旦毁坏亡灵堡垒的灵魂熔炉,大量流窜的扭曲魂魄会直接导致堡垒内部的亡灵质变,而首当其冲的就是与傀儡有直接连结的傀儡师,只要他有一丝破绽,就可能遭到凶恶的亡灵反噬。
这就是在最乐观的情况下,他们讨论出来的备用方案了。
当然,当时的他们还走不到这一步。大法师一死他们就立即撤退──一般的任务死了就死了,但死在亡灵法师手下,意味着敌方势力的壮大,尤其强大的法师对於黑法师而言都是极好的材料。
人海战术是行不通的。他们必须取得情报,从弱点进攻。傀儡师的优势在於秘传的不外流的魔法,除此之外他只有一个人,萨利耶又透露了堡垒所在地以及内部机密──崔卡娜相信,他的优势不会持续太久。
她也相信,她的同伴还会卷土重来。
而她当然不会什麽也不做。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堡垒里观察,她确认萨利耶并没有说谎,亡灵堡垒的防御机制、内部构造及路线、傀儡的制作流程、灵魂的回收再用……都跟他所说的相互符合。
制作好的傀儡分散在堡垒各处,俗称客房的傀儡室里,每个傀儡室约可容纳一百具傀儡。
损坏的傀儡若无法修补,傀儡师会马上启动三楼的备用傀儡补足人数,并着手制作新的傀儡。被处理过的容器随时能填入灵魂,让他们再次活动起来。
傀儡约分为三十批,间隔三到五个月检查一次,一次会花上一整天。维护期间堡垒会加强防御及监视,他的管理者们会帮助他完成工作。
仆人们──尤其是管理者的维护则复杂得多。傀儡师一次只检查一个管理者或十个仆人;在那之前,他会花费许多时间准备维护所需的药水及材料,防御系统也会清点完全。
由於刻意错开时间,进行仆从维护的时机点看似紊乱,但其实有一定循环能够推算,傀儡师有一本专门记载维护时间的记录本,里头的术语及符号只有同为傀儡师能完全看懂。
这些是傀儡师学徒萨利耶透露给他们的消息,他们就是利用傀儡师进行维护前的那段时间进攻的。也是因为他依照约定从内部破坏了法阵,他们才那麽容易攻进来。
但现在,不会再有人帮助她了;而这也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傀儡师会亲自维护堡垒里关键的部分,但即使如此,周遭的打扫工作仍是交由他的手下负责。就在刚才,有一批刚维修好的仆人被调来打扫这里,崔卡娜伪装成其中之一,跟着队伍行走,成功进来了这里。
她缓慢挪动脚步,来到熔炉前。体内的警告压迫着她的心脏,於是她又稍稍後退了些,这下终於觉得舒畅了点。
傀儡本身的设定让她本能地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接近,哪些人的命令不可违抗。崔卡娜虽然保持着意志自由,但这具身体对於傀儡师的臣服在在限制她的行动,而她必须尽量配合傀儡师的指挥,一旦她的灵魂抵抗得太剧烈,傀儡师极有可能藉由与傀儡间的连结发现异常。
她绕着融炉走了一会,终於找到了一个狭小的角落,可以让她安全地站在里头。
在熔炉侧方开口与输送带间,有个小小的缝隙。血肉残渣容易卡在这里,也许为了清洁方便,当她伸出手,预想中的警报并没有限制她的行动。
──这是个突破口。
崔卡娜什麽都没有,她有的只是一把小刀,一把刀刃覆盖着薄薄一层坦格拉金属,能够刻上咒文的矮人制钢刀。而灵魂熔炉里,最不缺的就是启用法阵的魔力。
作为熔炉阵法的一部分,那条狭小的缝隙是她唯一的希望。她需要一个法阵,不用很复杂,但要清晰而有力;当熔炉重启时,魔力的脉络会被立即打断。
她装作清理的样子探出头,伸出右手,摸到了那道缝隙──
一只手突然握住她的肩膀。
崔卡娜僵硬地转过头。
「我让他来这里的。」亚肯特说。
崔卡娜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口。穿着黑边蓝袍的人正怀疑地打量她,看得她心惊肉跳。
「你在违逆主人的意志?」
「你这话就不对了,法瑞斯特并没有禁止我派我的傀儡来帮忙啊?当然,我自己来也是可以的,我只是不喜欢,这里血腥味太重了。」亚肯特笑了笑:「你刚上任不久不知道,他是法瑞斯特奖励我的礼物,只听从我的命令,不理会你是正常的。」
管家没说话,只是愣愣看着前方。亚肯特歪着头看了他一会,语气突然柔软下来。
「法瑞斯特,你吃过饭了吗?」
傀儡木然地转向他。
「等一会。」他说。
「这样不好。我做个三明治给你带去好吗?」
傀儡安静了一会。「我在四号实验室。」
「好,我等等就到。」亚肯特温声说,抛了个飞吻,「别太勉强自己了,法瑞斯特。」
崔卡娜目瞪口呆地看他们对话,觉得这气氛转变得简直不可理喻──上一刻她还在做着最坏准备,下一刻就置身於温馨的夫妻对话中,就连令人作呕的血肉烧焦味都彷佛来自於平底锅上煎过头的培根。
──当然,表面上,她只是木着一张脸,就跟管家一样。
说完,亚肯特拍了拍崔卡娜的肩膀,绕过管家,径直朝门口走去。
管家没阻止他,仍站在原地直勾勾盯着她看。
过了一会,崔卡娜才大梦初醒般抬起脚,踩着僵硬的步伐离去。
亚肯特正在走廊上等她,斜靠着墙壁,表情有些不悦。
「你不知道你差点又死了一次。」他说:「把东西放回原位,这段时间安份点,管家已经起疑心了。我正在找适当的时机让你逃出去,别让我的努力付诸流水。」
「你是怎麽发现我的存在的?」她问。
「从你在杂物间徘徊的时候。」
崔卡娜安静了一会。「……果然。」
「法瑞斯特说除了大法师,其他人都自爆了自己的灵魂。」亚肯特耸耸肩,「但在攻击过後,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不受控制的傀儡……这异常到底是怎麽躲过傀儡师的眼睛呢?」
「我只想到管家。他体内的人工灵魂会是很好的掩护,而唯一直接接触到管家的人就只有你了,崔卡娜。」
「在观察你之後,我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亚肯特继续说:「但我的确不知道你是怎麽换到这身体的,你不是被丢到灵魂熔炉了吗?」
崔卡娜瞪着他不说话。
亚肯特耸耸肩,「不论如何,你既然活下来,就该好好珍惜自己的性命。」
「你呢?不打算逃走?」崔卡娜挑起眉,「我听其他管理者的聊天内容,你并不是一直待在这里……你是最近才进来的,在那群乌合之众进来送命的时候。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亚肯特露出苦笑。
「我曾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说:「我来……是为了赎罪。」
「这是什麽意思?」
亚肯特笑了笑,没回答她,而是轻巧地换了个话题。
「其实法瑞斯特并不常杀人。」他说:「堡垒里仆人及傀儡的数量已经足够维持运作了,其他的材料来源大多来自於入侵者。他并没有造成很大的危害,只是醉心研究而已。」
「他需要源源不绝的灵魂支持他的研究。」崔卡娜说。
「他进行研究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护他的仆人,他只是个除了傀儡一无所有的可怜虫而已。如果让他知道会有人愿意留在他身边,傀儡对他而言也不会这麽不可或缺了。」
「哦?」崔卡娜皱起眉,尽管她已经隐约发现了……「你想说那是你吗?」
「对啊。」亚肯特语气轻快地说。
「相信我,崔卡娜。我可以做到,我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亚肯特的语气温柔,「看看这一屋子的仆人。你以为,我只是凑巧长得符合他的喜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