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大厅里,金发碧眼的人们赤身裸体排成一列,安静地、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远远看过去像制作精细的人偶,头顶着金色的波浪;更像某种邪恶的仪式,使用精挑细选的人类献祭。
在人偶前方,身着黑袍的法师正专注於取其中一人的血液。紫红色的液体被抽出,注射在各式溶液或试纸,或者被咒语交融,分析里头的每一丝成分。等这些完成,傀儡师还会彻底检查他们的灵魂及脑袋,看看里头是否有任何不该存在的念头。
这种针对普通仆人的定期检查会持续三天。
亚肯特作为堡垒里唯一没经过傀儡师之手的仆人,得到了额外一整天检查的殊荣。他被亡灵法师迷昏,对此一点感觉也没有,醒来的时候钱德勒倒是朝他严正表达了差别待遇的不满。
不知道亡灵法师是否有对他动过手脚,亚肯特想,但反正他也无力抵抗,而且法瑞斯特似乎对他的检查结果没有意见,那麽就这样了吧。
也多亏了自己的检查已经完成,此刻他才有余裕看着那些可怜的傀儡被这样那样地摆弄。这还只是普通仆人,对於管理者,检查的项目会更为繁复,确保他们没有任何背叛的可能。
亚肯特看过亡灵法师检查传送者。他直接打开对方的头盖骨──灌注不明液体,从里头取样,刺激某一点,看他抽搐的反应,直接触摸他的灵魂让传送者发出引人遐想的怪异呻吟,过程可谓毫不人道,惨绝人寰,看得亚肯特又惊又恐──当然,他看上去并不害怕,只流露了惊讶及同情的眼神,那只是一种形容而已。
亚肯特知道,那时亡灵法师打的主意就是吓吓他,就像特意展现在他面前的针对萨利耶的刑求;不然他作为助手,可没必要了解这些傀儡师的邪恶手段。但他後来又想,这也许是个试探,虽说傀儡师想要什麽大可直接动手,但他知道对方对自己的兴趣与耐性同样惊人,而试探是了解一个人伤害性较小的方式。
他很高兴法瑞斯特选择这种相对温和的手段探知自己。
法瑞斯特似乎也在那时确认了他的平静不是伪装。自那之後,他的眼里不再经常闪烁等着看好戏的光芒,也不再总是不怀好意地盯着他冷笑。
他变得更加像个正常人,接受他的照顾,偶尔与他拌嘴,说些自己也知道没用的威胁,并更加地放纵他的不规矩。
这让亚肯特觉得振奋而愉快。
「怎麽最近没看到仆人打扫呢,法瑞斯特?」他翘脚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腿。「以往检查的时候走廊也不会一个人也没有啊。」
亡灵法师正在做纪录。他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在上头添画密密麻麻的注记,无暇回应仆人的提问。
亚肯特好奇地凑过去看,但徒劳无功──那些记号只有傀儡师看得懂,但他很满意自己带来的效果:那双苍白的手停了下来,在他将垂落的白发掠到耳後时,能感觉到对方微微的颤抖。
「是因为管家还没修好,对吗?」他问。专注地盯着亡灵法师的耳朵,那上头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尽管陷於深渊之中,他的血仍然是鲜红的。
「让我帮忙吧,法瑞斯特。」亚肯特说:「我大概都记住各区域的仆人配置了,只要盯着他们工作就好了吧?我以前看管家都是这麽做的。」
「不需要。」傀儡师低垂着头,「你不用操心这种事,只要一个清洁咒……」
「事实上,我一直很好奇。」仆人的手掠过颈侧,他被困在熟悉的怀里。阴影将他惨白的手指染上暗色,低柔的嗓音伴随热气亲密地抚摸他的耳膜。「你花费大把时间经历制造出那麽多仆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整天打扫那些十分钟清洁咒就能解决的灰尘?」
法瑞斯特张开嘴。
「我……」
我就是喜欢看他们在堡垒里打扫。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嘴唇就被轻轻抵住。下颚被抬起,温热的手掌攫住咽喉,迫使他整个人向後仰。
他睁大眼睛,望着仆人慢慢放大的脸,从天空般的碧蓝中看见自己的倒影,直到从鼻尖感觉到青年下颚粗糙的触感。
「我同意。你的艺术品应该在堡垒里展示,而不是堆在仓库蒙尘。而我会做好这件工作,法瑞斯特。」
唇贴着唇,那枚喉结正在眼前滚动。法瑞斯特还想再说些什麽,但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早已忘了脑中的言语。
仆人的气息趁机顺着口腔入侵,连同唇舌震动的低语带着诱哄的意味。
「──交给我。」
亚肯特如愿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工作。
他驱使傀儡前进,那感觉如同他拥有无边法力──然而他知道他什麽都没有,仅仅只是获得了傀儡师给他的权限。
但那又如何?他能控制它们,像个真正的法师。所有傀儡都在等待他的命令,彷佛他是他们的创造者。
亚肯特一生中,还没有过像这样凌驾一切的体会。仅仅是让仆人们打扫,他就沈溺於权力的乐趣之中。
这就是法师的生活。如果他们想,他们能控制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事情。他们会使用法器或使魔,法力高强的法师甚至能够建立与其他生物的连结,驱使他们完成自己的意志。
如果他有机会过这样的生活,他能不能做到放弃这一切,回归平庸?
亚肯特并不确定。
他并不是品格高尚的人,但他也不特别卑劣。他只是──平凡,像许多凡人一样渴望拥有得不到的,然而却缺乏追求或放弃的勇气,不上不下地苟活。很多时候,他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而力量当然不会属於这样的人。他必须改变。他得学会掌控、勇往直前、毫不退缩;到目前为止,亚肯特觉得自己做得还不错。
毕竟,现在的他已经比过去勇敢太多了。
他不费任何力气,得到的却远胜过其他管理者。他相信假以时日,他将会获得更多,直到占据傀儡师的一切。
而目前的他,能控制的就是如此了。
亚肯特很快就发现,当他派仆人进入某些房间,例如实验室、容器室或材料间时,那些傀儡仅仅只是站在门口,再也不肯前进一步,任他好说歹说都没用。
「一步就好,又不是要做什麽。」他对着止步不前的傀儡喊话,尽管明白这毫无意义,「只是打扫而已,对吧?」
傀儡只是静立着,低垂着头,像是陷入了沉睡。
亚肯特百般聊赖地盯着看了一会,才驱动他回到原先的岗位。
打发了一个走,又让下个傀儡来。
他驱使一个个傀儡碰撞那条底线,看着他们一成不变的反应与徘徊动线,像个观察蚂蚁搬家的孩子。
眼角有痣的走了。
丰唇的僵住了。
稻草发色的在原地缓慢地旋转。
脖子缝线的前进一点点,又退了回来。
尽管受到同样的规则束缚,不同的傀儡仍拥有不同的个性。这取决於内里灵魂的差异。
看来,这个游戏还能玩很久。亚肯特想着,看着傀儡的目光越发兴致盎然起来。
在完成第一梯次的仆人检查後,亚肯特跟法瑞斯特一起享用晚餐——这是他前些日子得到的殊荣,在那之前他都是拿厨房的食材自己煮,而法瑞斯特似乎最近才猛然意识到他需要吃东西,尽管自己已经借用他房里的厕所很久了——有些人就是这样,专业领域很强大,但对於生活琐事就是天生性的少一根筋。
亚肯特并不太介意,反正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但他得承认厨子凯利的手艺的确不错,他从没吃过那麽好吃的食物。法瑞斯特对他的赞叹感到满意,并向他表示只要他乖乖的,就依据他的喜好让厨子制定菜单。他说这话时看上去特别自负,彷佛他是真心相信这是个相当吸引人的条件,一点都不像傀儡师应该有的冷酷言行。
他感觉法瑞斯特正在慢慢转变。不论是出面救他、答应他的各式要求或是和他共进晚餐,他所做的都不符合傀儡师的风格。
事实上,就算是亲切多了的神圣法师法瑞斯特,也从来不是容易亲近的人。
他几乎没有什麽推心置腹的朋友,但这并不影响他坐在众人之间谈笑风生。他可以表现得自信而圆融,热情而不失礼数,扮演一个完美的座上嘉宾或主持人;而一旦有人想更进一步靠近,他会使出惯有的腼腆笑容,温和而强硬地将他人阻挡在外。
那才是法瑞斯特原本的样子,孤僻、执拗,带着些不讨人喜欢的算计──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有目的的。他不是真的喜欢与人周旋,而只是为了背後的好处:名声、地位、权力。良好的人际关系能让他爬得更快更高,所以他评估之後决定牺牲一部分研究时间去经营。
亚肯特知道他的各种面貌。过去,他见识过那隐藏在害羞微笑下的傲慢与卑微;现在,他看着傀儡师被冷酷与疯狂包覆的温柔模样,彷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甜蜜、痛苦而恐惧,那张单纯美好却又矛盾的面容深深刻画在他的记忆中,以至於如今想起,还是会为此感到心悸。
他看着他终日忙碌,戴着面具、伪装自己,朝目标一步步迈进;似乎在他眼中,一切都能分类成可利用的、不需浪费时间的和需铲除的。
那麽,他在自己面前展现的柔软顺从、那彷佛能让人融化的笑容和撒娇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时常猜想,自己肯定是被归为可利用的那一类。然而他身上并没有什麽好图的,除了那些照顾人的手段和一副还算不错的皮囊,他不能帮助他任何事情。
他觉得法瑞斯特看走眼了。
──但其实,他一直都知道事实为何──他只是不想面对罢了。
就像法瑞斯特总是冷静地分析利弊,亚肯特也同样很冷静。不同的是法瑞斯特的冷静来自於渴求,而亚肯特的冷静来自於冷漠。
他将一切视为身外物,当他从未拥有,也就不会失去──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确实也没有什麽好奢求的了,因此他冷静、优雅,风度翩翩。那样的神态吸引了一些人注意,他享受其中,却又不给予承诺,因为他清楚那些都不会属於他。
而那个人,他像个发光体。他追逐理想的模样是安静而克制的,但却耀眼夺目;当咏唱了个完美的魔法,他会专注地检视自己的成果,直到得到自己的赞美,他才会开怀微笑。
「当我想完成一件事时,我必须屏除杂念。但我想跟你待在一起,所以我很早就学会了隔离情绪。」法瑞斯特曾经这麽告诉他:「现在我感觉快乐极了,但这不影响我思考,一点也不──应该说,这让我更冷静了。」
他抬起头,望向自己的好友。「为什麽呢,法瑞斯特?」
「因为我想让你看看,我能做到更多,我能够变得强大──超乎你我想像的伟大。」年轻的白法师微笑:「我的所有施法都是有意义的。」
是的,他的所有施法都是有意义的。为了达成一个目的,为了索求一个称许,或是为了留下一个人。
直到现在,这个特质仍保留了下来。
亚肯特知道,傀儡师会因优秀的法术或材料而愉快,但单纯的痛苦并不能引起他的反应。任何折磨都有其意义,他的邪恶看似城府深沉,实则单纯而易於理解。
无爱、无恨、无感,只是个杀人机器而已。
只有对他,傀儡师才会流露出属於人类的那一面。
──就跟过去的法瑞斯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