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麽带我来看他?」
离开刑室後,亚肯特跟在亡灵法师後头,一派自然地问道。
「你不知道?」法瑞斯特头也不回地说。
「为了警告?告诉我就算逃跑,之後也会被你抓回来?」
亡灵法师停下来,奇怪地看他。
「我何须大费周章警告你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我只是要让你知道,我有很多选择……」他眯起眼睛,「在我的堡垒里,你是最不重要的。不要以为你独一无二,多的是人想服侍我,取代你的位置……你可没什麽讨价还价的条件,只要你让我不满意,我马上就能将你送去材料室进行处理。」
他的仆人微微睁大了眼,看上去很惊讶的模样。
「哦。」他说:「这我可真的没想到。我被取代?被范德钦?钱德勒?还是你那个举止糟糕、毫无品味,就连谎言都说得别脚的学徒?」
亡灵法师一语不发地望着他,隐约有黑雾在他周身躁动着。
「噢……好吧。」亚肯特举起双手投降,「我请求您原谅我的不自量力,我只想卑微地待在您身边,多一分一秒都好,求您别那麽快剥夺我生存的价值。」
「是吗?」傀儡师漫不经心地说:「但我已经失去耐心,你太不知好歹也太鲁莽,也许我该教教你傀儡该有的礼仪。」
「我是不像其他仆人那样尊敬你,」亚肯特说:「但我真心关心你,你没感觉到吗?」
当亚肯特摆出认真的模样时,那张英俊的面孔看上去会更加正直而真诚,你很容易对他心存好感,进而相信他吐露的任何话语。
此刻,他就是以这样的表情凝视着亡灵法师灰暗的眼眸。
「我是说真的,如果你不要我了,我会非常伤心的,法瑞斯特。」他诚恳地说。
法瑞斯特扯了扯嘴角,他终於感到满意了。
看,从来都是他的仆人需要他,而不是他有求於人。他利用恐惧与力量压制、获得一切,赋予作品美丽的外表、无尽的生命以及忠心服从就能得到满足的灵魂;他是一切的主宰,没有他不能控制的东西。
亚肯特端详法瑞斯特嘴边冷酷的弧度。他知道自己将主人哄高兴了,又重新挂上了明媚的微笑。
「不过,我真没想到你会轻易原谅他。就算要让他留在这,也该将他改造得更彻底。」他顿了顿,「难道说,你听信了他的话?」
法瑞斯特没回答他的问题。他轻轻挥动法杖,空气中出现点点光晕,光点缠绕凝聚,最终在他掌中形成一只蝴蝶的形状。
「知道这是什麽吗?」他问。
亚肯特惊叹地看着那只蝴蝶。在灰蓝色的翅膀薄膜下满布着红黑色纹路,金色流光隐隐闪烁,交织出炫丽而夺目的光华。
「感应幻形?」他伸手轻触,刺激得它搧了搧翅膀。「真美……」
「红即愤怒,黑即仇恨,灰即恐惧,蓝即沮丧,金即希望。」法瑞斯特转动法杖,驱使蝴蝶飞向刑室,「这是特别为萨利耶准备的监控法术,在连结魔法上多加了情绪感知功能,我不仅能看见他的所见所闻,还能知道他心中所想……他心存怨怼,表面上不敢反抗,但心底仍未放弃逃离的野心。你以为我会愚蠢到被他所骗?」
他顿了顿,「我只是在等待结果。我说过他是我的人格保存实验品,他的个性与灵魂被完整保存,单纯受法术制约控制,以此测试驯服未经改造人类的可能性。」
亚肯特摇了摇头,「这实验不会成功的,进行下去毫无意义。」
「哦,你想让我杀了他?」法瑞斯特笑了起来,「只因为他戳破了你的面具?」
「我只是以助手的身分给你建议。」亚肯特说:「他只会想尽办法逃跑的,除非你从内在改变他的思想……你不是一向都那麽做的吗?怎麽会突然有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
「一时兴起而已。」亡灵法师说。
他稍稍回想了下,这个一时兴起让他花费大把心血……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不实用也不实际的项目如此感兴趣,让他持续数年至今;但作为扭曲规则的傀儡师,他最不缺的就是实验精神。
「当然,直接改造简单得多,抽取灵魂又更简单了……就像罗德尔那样。」亡灵法师恶意地看着仆人,观察他的表情。「整个村落的人都变成丧屍,用几个咒语就能下达指令,单纯又有效。很方便不是吗?」
亚肯特微微一笑。「我相信那不是你做的。」
法瑞斯特意外地挑起眉。
「据我所知,讨伐军会成立是因为有人目睹了你施法的过程。一个宣称被你监禁的黑法师,逮住间隙逃出来,提供给教会傀儡师的情报以及堡垒所在地。」他顿了顿,「你被悬赏了很久,久到众人都快忘记你了,突然有了重大线索,教会自然很乐意利用这件事追捕你——但如果你真的愚蠢到在堡垒附近弄出这麽大动静,傀儡师也就不会安然活到现在了。」
亡灵法师满意地笑起来。
「那堆拙劣的肉块的确不是我制造的。」他柔声说:「我很高兴你没有对伟大的傀儡师产生误会,那麽,你又是为什麽来讨伐傀儡师呢?」
亚肯特安静地望着他。
「我想解除我身上的诅咒。」他轻声说。「那是个非常复杂的咒语……我付不起天价的报酬,也不知道哪个白法师有足够的能力帮助我;我只想到你,曾经是神圣法师的傀儡师法瑞斯特。」
亡灵法师扬起法杖尖端,挑起仆人的下巴。
「你的眼光不错。」他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但你凭什麽觉得傀儡师要求的报酬会比白法师少?」
「我的灵魂可以给你。」
亡灵法师扬起眉。
「我的灵魂对白法师而言没有任何用处。」亚肯特说:「但你会要它,而我也只在活着的时候才需要它。等我死了,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这就是我仅有的东西。」
法瑞斯特嗤笑了一声──这家伙当自己在跟恶魔做交易呢。
「你搞错一件事。」他柔声说:「当傀儡师需要什麽东西,他会自己去取,不需要任何交易。」
「真的吗?」亚肯特笑起来,「我的表现还不能让你满意吗?」
他倾过身,嘴唇若有似无擦过傀儡师的耳际。
「我有自信,法瑞斯特。我可以给你你的傀儡给不了的东西。」他轻声说:「你会解除我的诅咒,只为了完全拥有我,而这绝对是笔最划算的交易。你知道我没任何力量,我威胁不了你……你不需要防着我,你可以为所欲为,尽情享用我。」
法瑞斯特只是冷冷看着他,嘴角扯着惯有的邪恶微笑。
哈,凡人。他当然不需要防备他,他根本没把他的新容器当一回事。但他确实有些感兴趣……他早就注意到了,他的仆人是个擅长埋藏秘密的小家伙。
该给他一点教训吗?还是直接将他的灵魂一点点撕扯开来,看清里头的全貌……不,他可不想一个不慎弄坏了自己的好容器。
幻像魔法搭配恐惧术?拷打凌迟合并神经刺激药物?当然,吐真剂和催眠术也能解决他的问题,但那太可笑了,这样一个大费周章又无害的方法有违他傀儡师法瑞斯特的身分,毕竟他又不是真的关心那材料的过去或想法……
「你觉得薰衣草风味的布丁塔怎样?」
亡灵法师脸上的微笑僵硬了一瞬。
「什麽?」
「我最近想尝试的新菜单。以新鲜牛奶、鸡蛋和蜂蜜制成的香甜布丁,配上烤得酥脆的饼皮,一咬下去,温热的薰衣草奶酱满溢而出,在舌尖融化……」亚肯特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再搭配点酸甜的蓝莓果酱,清爽、浓郁而不黏腻。」
亡灵法师严肃地思考了一会,然後他高傲地昂起头。
「还可以吧。」他说。
亚肯特笑了笑。
「看,就像这样。我待在你身边,陪伴你、关怀你、照顾你。」他说:「你仔细想像一下──像不像梦想成真了,法瑞斯特?」
傀儡师愣了愣。
不等他回答,仆人已经轻巧地转过身,朝着厨房方向迈步。
──在他的背後,一只小巧的蝴蝶翩翩起舞。
只有指尖大小,轻盈、美丽、充满活力。它像是被吸引般,翩然来到亡灵法师的指尖,然後温顺地停驻下来。
介於透明与白色间的蝶翼,被包裹在金色光晕底下。法瑞斯特转动手指,观察它剔透的色泽,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
法瑞斯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黑法师的。但他十分确定,他天生就是干这行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面不改色的杀人及折磨人,更别提他为了施法需要,甚至能触摸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东西──对於亡灵法师来说,那比杀人更让他难以忍受,但就算要他把那些东西吞下肚──只要是为了他的魔法,这些全都不成问题;或者说,会造成问题的,他都已一一排解,让那些问题不再是个问题。
傀儡师的资质自然不在话下,更加重要的是他的意志;当他认定了一个东西,他会花费一生追逐,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而他的灵魂,也一样与黑暗紧密相容。
就像他所解析的无数魂魄,傀儡师同样清楚自己的灵魂成色。那纯粹的色彩可以成就光明,亦可堕落至无边黑暗;而他选择了後者,单纯只因光明神不再能满足他对於力量的渴求。
──偏执,傀儡师的强大与邪恶都来自於此。
一开始,也许只是个单纯的念头,再後来,掺杂上了各式各样的因素後,那偏执渐渐变得无法预料,而後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即使如此,法瑞斯特还是坚持着、努力着,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人类就是如此奥妙。相异的两人可能有相似的灵魂;同样的灵魂稍加转变,就会让最软弱的变为最坚强的;两个最平庸的灵魂拥有者,他们却可能创造出万中选一的强大灵魂。
就像法瑞斯特‧凯尔冯斯,被誉为天才的神圣法师及傀儡师,他的父母也只是再也平凡不过的普通农夫罢了。
在意识尚未清楚的幼年,法瑞斯特只知道自己以後要像父母那样耕种,於是他一心一意的翻动土壤、辨认作物、嗅闻香草的气味;这种对田野生活的眷恋深植他的大脑,一直持续到他毕业。
就算他的父母已经不在了也一样。
又也许,正因为失去了家人,更加强化了他对於「家」的向往──法瑞斯特不讳言,他确实有过软弱愚蠢的时期。他与家人之间的记忆太少,无法想像父母仍在会是什麽模样,但他仍会想像有那麽一个人,与他相伴,在微风与草原中一同欣赏落日,种植花草或泡茶,互相分享美妙的言语与笑容。
他也曾寻访过战争中抛下他的邻居夫妇。当然,不是出於怀念,比较像是偶然打听到──那对夫妇在另一个城镇开始了新生活,看起来过得不错。
他站在阴影处,听着他们的笑声,看着墙角修剪整齐的花草。饭菜的香气萦绕在鼻间,昏黄的灯光从窗户晕染出去,一片柔和的温暖。
黑暗却一点一点地,悄悄袭上他的心头。
酸涩的,黏稠如沥青般的阴暗情绪,带着恶意,将他的梦想玷污得一无是处。
那黑色的情绪膨胀、奔腾,直至极限,他的心彷佛为此燃烧;他的大脑却冷静异常,高速运转着各种掩人耳目的术法。
法瑞斯特知道,那是绝佳的状态。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目的,他天生有这种才能。他只要轻轻念出来,就能如他所想将这些阻碍毁坏殆尽,让他的梦维持在最美好的时刻。
但他最後还是什麽也没做。
正因为他拥有足够的冷静,他清楚知道,一旦这麽做,他的梦想也许不会沾染上脏污,却可能会直接碎成粉末,再也无法拼凑。
而他,法瑞斯特,为了达成目的,他愿意承受任何代价。
──包括这种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强烈嫉妒。
他会忍耐,忍耐再努力,直到他的梦想成真,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现在,他的梦想成真了吗?
法瑞斯特从鼻子发出嗤笑,他低下头,继续调制滚烫的药水,将仆人莫名其妙的话语抛到脑後。
他从没想过,也不需要,这问题太无谓也太愚蠢──傀儡师没有梦想,仅仅只有力量。他得更加强大,更加、更加地──掌控一切。
他像个坚持不懈的跑者。即使迷了路,忘了目的,他仍会不断奔跑直至筋疲力竭,一如他灵魂里扭曲的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