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傀儡師 — 11

「法瑞斯特为什麽会走上这条路呢?」

偌大的室内,突兀地响起这一句话。

厨子尼克僵硬地转过头,瞪着他厨房里多出来的存在。

一个做甜点的家伙,共用他的空间、他的器具、他的食材——好吧,这些都是属於主人的,但他认为再怎麽说,神圣的厨房不允许那些门外汉的玷污,当然,主人是唯一的例外,他是位伟大、值得尊敬、美丽且万般可爱的门外汉,就算他不懂食物的奥妙之处也无妨。

其实他除了高级料理,也很会做甜点的。但主人总是没时间品尝,对於食物,他只要求营养均衡,并且不要难以下咽。

结果竟然是新来的奇怪人类替代了他的工作!

不是仆人、不是傀儡,也不是等待成为他们之中一份子的客人——哦,这个有可能,主人也许厌倦了浸泡保存,改用活体豢养的方式,而那碍眼的存在就是这种方式产生的副作用。

他做出的甜点在他眼里根本不合格,蛋白打得不够发、奶油挤得乏善可陈,口味缺乏新意、没有层次,简直是在浪费食材!

为什麽主人会喜欢那种玩意呢?他以前的随便一个学徒都能做出这种水准!

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这个多余的家伙,竟敢用这种语气,像是谈论街坊八卦那样说出主人的名讳,还试图质疑主人的专业!

尼克举起菜刀,端详着锋利的刀锋所反射出的人影。他的手指在上头轻轻摩挲,然後他又看了看砧板上准备腌渍的牛肉块。

「你们在说些什麽?」

厨子神色慌张地放下了刀,望向声音来源。年轻的堡垒工程师正踏入厨房,一手拿着文件,看上去刚结束勘查任务。

「嗨,范德钦!」亚肯特热情地打招呼,「你也来聊天吗?」

「不,亚肯特,我只是正巧路过。」范德钦说:「你知道这些日子是普通仆人的维修日吗?我刚听说管家正因打扫人手不足而烦恼,如果你现在去找管家报到的话,一定能博得主人的好感的。」

「但我正在准备法瑞斯特的下午茶。」亚肯特说。

「主人今天一整天都会忙着检查仆人,他不会有空的。尼克,你也别忙了,主人稍早已经打过营养液了。」

「好吧。谢谢你告诉我,范德钦。我这就去找管家。」亚肯特说。

他迅速将桌面整理乾净後,哼着歌离开了厨房。

直到离去的脚步声趋於寂静,范德钦才陡然拉下脸上的笑容。

「收起你的刀,」他严厉地看着厨子,「你最好解释清楚刚刚是怎麽回事。」

「我只是想想而已。」尼克小声辩解,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只是想想,但我没打算要杀他。」

「哦……只是想想?」范德钦轻蔑地睨着他,「那是什麽时候呢?我记得你年轻的时候——还没进入堡垒服务的时候,你将十数人,包括你的父亲和妹妹——大卸八块,烧烤、煮汤、腌渍,料理成一桌盛宴。被捕的时候你是这样说的:我看着他们映在刀上的影子,觉得饥饿难耐,但我只是想想而已——食人魔尼克,我以为主人已经感化了你那不堪的癖好,但显然效忠主人的荣耀远远不及你与生俱来的劣根性。你毫无长进,愚蠢而可悲,主人给了你永生,你却妄图更多,放任自己堕落於一时的口腹之慾以及杀戮的慾望!」

「不!那是过去的我!这次真的不会!」厨子大叫起来:「我知道生杀的权力只属於主人,我绝不会在这座堡垒杀人或傀儡!我只负责料理而已!只是他实在太让人厌烦了,我才稍微想了一下!」

「我活得太久,也看得太多。尼克,你这幼稚愚蠢的小鬼头,注定无法获得主人的垂青。」范德钦严厉地瞪他,「你知道亚肯特已经连续二十四个夜晚进入主人的房间了吗?他不用尽管理者的义务,也不像普通仆人整天打扫,成天在堡垒里到处晃荡,主人甚至允许他进入实验室和傀儡室,亲眼看着他施法!显而易见,他赢得了主人的喜爱——不论你同不同意,凭着这点,他就是比你我更加高贵。至於你,区区一个谁都能取代的厨子,你弄脏他一根手指......都是在亵渎主人的意志。」

「……如果我做了,」尼克小声嗫嚅。「如果我做了,血味会渗进牛肉里,那会毁了我为主人准备的巴莱卡腌牛块。这就是事实,你还不相信我吗?」

范德钦冷冷望着他,「我会把这件事上报,主人自有定夺。」

那句话彷佛是最严酷的判决。厨子尼克双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口中发出了无助的呜咽。

亚肯特找到管家的时候,那位面无表情的管理者正站在墙边,盯着仆人打扫,像尊矗立的雕像。

「嗨,法瑞斯特。」他说。

管家缓缓转过头,双眼毫无焦距地瞪着他。

亚肯特朝他露出了个友善的微笑,「范德钦说你们人手不足,我来看看有什麽能帮忙的。」

「去容器室,清洗容器。」管家说。

亚肯特维持着笑容沈默了一会。

「我能换其他地方吗?」他问。

「容器室。」管家重复道。

「像是走廊。嘿,我跟转角那个人交换工作好吗?」

「容器室。」

「……」

「好吧,看来你心情不佳,」他伸出手,摸了摸管家的脸,「我会做完我的工作,然後尽早赶来陪你……你喜欢烤布丁对吗?配上睡前那壶班克利草茶,我会多准备一点蜂蜜和牛奶——」

「他有他自己的灵魂。」

亚肯特的手停下来。

「管家不是我的灵魂的延伸,只是完全臣服於我。他的灵魂特性让我能自由操纵他并且与他同感,除此之外,他与其他管理者并无不同。」管家平板地念道:「我不喜欢你摸他。也许剁下你的手会让我心情好一些。」

亚肯特哦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抽回手。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冒犯傀儡师法瑞斯特的管家?」

「真是抱歉,我原先只想冒犯你的。」亚肯特真诚地说:「我太想你了,今天下午又见不到你。如果你允许的话,我真想立刻到你身边。」

他凑过去,在管家耳边低语:「我很期待今天晚上,法瑞斯特。」

「容器室。」

「……法瑞斯特?」

「容器室。」管家平板地念道:「去擦洗容器。」

「......这样就害羞了?真是可爱。」

「容器室。」

亚肯特终於闭上嘴,深深叹了口气。

一具具水晶石棺陈列在偌大的大厅之中,里面浸泡着一具具的人体。亚肯特必须将容器一具具擦洗过,清洁代谢产生的皮屑及分泌物以及药剂反应生成的黏液,让容器启用时能乾乾净净的。

这是他最讨厌的工作之一,任谁都不喜欢面对这些丧屍般的产物,但傀儡是支撑起这座堡垒的重要原料,也是堡垒存在的理由。

亚肯特叹了口气,将抹布浸满药剂後拧乾,从屍体的头脸开始擦洗。结成一缕缕的头发在保存液中浮沈,他小心翼翼将它梳开,扯下的部分丢进废物篓里。

不知何时开始,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

自远而近,最後停留在大厅门口。

那是一名老者,穿着黑袍,披散着乾枯的白发,安静矗立着,像一缕残留的幽魂。

亚肯特抬起头与他对望。

「处理者。」他说:「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老人只是直直看着他,嘴唇开开合合,但终归没吐出任何话语。

「你当初也没想到事情会变这样,对吧。」亚肯特轻声叹息,「你真不该招惹他,他那样的人,本来就不是谁惹得起的。我这样的弱者如此,强大如你亦然。」

他低下头,继续清洗石棺里半死不活的人类。

「想掌控的人反被束缚,想逃离的人最终还是回到他身边。」他自嘲地笑了笑,「结果我们都被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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